基金項目:2014年大連民族學院人才引進科研項目啟動基金“革命之后的話語重建——1980年代小說的愛情敘事”;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50—70年代與80年代小說的家國書寫”(編號: ZJ12RWQN025)
收稿日期:2014-10-28
作者簡介:王莉(1975-),女,蒙古族,遼寧北票人,文學博士,大連民族學院學報編輯部副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文藝理論與批評研究。
愛情與婚姻這對如影隨形的親密詞語在20世紀80年代小說的話語層面卻是彼此對立的。如果說愛情是80年代人道主義、理想主義主流話語的主要載體,那么婚姻則顯露了“由理想向現(xiàn)實降落”的話語轉(zhuǎn)換痕跡。愛情的“彼岸”性承載著家國理想和烏托邦夢想,婚姻則與日常生活聯(lián)結(jié)更緊密,婚姻的“此岸”性有助于80年代的個人主體從理想和激情中覺醒。本文意在考察80年代小說婚姻故事講述方式的變化軌跡,概括地說,婚姻故事的講法經(jīng)歷了政治風云的性別符號、拆解理想的現(xiàn)實存在、升起日常生活的旗幟三種變化,愛情意識形態(tài)向婚姻日常生活“降落”的過程同時也是以愛情為載體的理想主義話語失效的過程。
一、用婚姻故事講述政治風云的變幻
70年代末80年代初,小說講述婚姻故事的方法與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密切相關(guān),敘事者們選擇了用婚姻故事來講述“文革”后期、改革初期政治風云的變幻。
韋君宜的《洗禮》以劉麗文對丈夫王輝凡的離棄和重新接納來表現(xiàn)革命干部在“文革”中的正確與失誤。劉麗文是個愛情和婚姻的理想主義者,性格勇敢又堅韌,無視一切世俗的地位、金錢、相貌,大膽追求個人的情感幸福。但她的愛情并非單純指向個人欲望,而是包含了“文革”中的政治選擇,她對愛情對象的價值判斷基于其所具有的政治品德。表面上看來劉麗文掌握著愛情和婚姻的主動性和選擇權(quán),但實際上她在文本中的功能只是一個性別政治的符號,是作為丈夫王輝凡政治思想和身份的性別資源而存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王輝凡是個熱情幫助學生的地下黨員,劉麗文愛上了他,信賴他;“文革”前,王輝凡變得官僚、盲從,缺乏獨立的思想,成了只知執(zhí)行政策,無視人的生命尊嚴的政治機器,劉麗文與他再也沒有共同的思想基礎和共同語言,因此離他而去;“文革”中王輝凡被打倒,反而因此接近了群眾,靈魂經(jīng)受洗禮,煥發(fā)出自身的光彩,劉麗文對他的愛情復活。二者婚姻的離合,成為王輝凡思想歷程的折射,這種安排顯然飽含著敘事者的價值判斷。正如敘事者所言,“無論她自己和祁原的或是和王輝凡的愛情,都不是純男女之愛,一個現(xiàn)代中國有思想的女性不可能有別樣的愛情啊!”這種愛情和婚姻必然與時代、政治相連,“我寫作不能完全不涉及政治,因為我本人就活在這種中國特有的政治生活中間。”(韋君宜《表現(xiàn)我的時代》)
張弦的《掙不斷的紅絲線》、魯彥周的《天云山傳奇》、李國文的《月食》、王蒙的《蝴蝶》等文本也通過女性的婚姻選擇來表達“文革”之后干部—知識男性政治地位的重新確立。
張弦的《掙不斷的紅絲線》用婚姻故事為“文革”后老干部的復出提供身份佐證。小說通過傅玉潔對老干部齊副師長前后不同的態(tài)度與婚姻選擇來表達深層的政治內(nèi)涵。以傅玉潔的視角來進行今昔對比,以她的心態(tài)變化來表達價值觀的轉(zhuǎn)換。開篇一段話定下了肯定老干部身份的基調(diào)。司機、轎車、莊嚴的鐵門、潔凈的水泥路、花壇、精巧的小樓、法國梧桐,這些混合著現(xiàn)代文明氣息與老干部身份地位因素的物象一開始就贏得了傅玉潔的向往和讀者的愉悅?!皬统觥焙蟮睦细刹坎辉賰H僅與革命相連,更與權(quán)勢、身份、地位相連,家庭場景成為用來表達這種身份地位的首要方式。不會開車門令傅玉潔很窘迫,洗澡時,那潔白的瓷磚、浴盆、浴衣、浴巾、化妝品、香味與她原來想象的“黝黑、粗壯”截然不同,無與倫比的身心享受與鬧哄哄臟兮兮的女浴室的對比聯(lián)想使她否定了自己當初的小資產(chǎn)階級愛情觀。經(jīng)歷了“文革”磨難的傅玉潔與知識分子蘇駿離婚,與老干部結(jié)婚,完成了對老干部由政治認同但文化排斥到文化認同而政治認同的轉(zhuǎn)變,這個轉(zhuǎn)變被敘述為婚戀觀的變化。傅玉杰以婚姻的形式主動接續(xù)并完成了“與工農(nóng)相結(jié)合”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徹底否定了自己的知識分子情結(jié)?!稈瓴粩嗟募t絲線》延續(xù)了《青春之歌》《創(chuàng)業(yè)史》《艷陽天》《金光大道》中的“改造+戀愛”主題。但我們要看到,《命運交響曲》與司機、轎車、小樓浴室、化妝品咖啡同為現(xiàn)代文明的元素,但前者屬于精神交流,后者屬于物質(zhì)享受。對革命干部的文化認同更多建立在物質(zhì)與權(quán)勢、身份層面,以婚姻上的勝利者出現(xiàn)的老干部與自愿改造的傅玉潔之間仍有距離和縫隙。忽略80年代“非政治的政治性”這一巨大語境與文本特征,只在“文明與愚昧”的沖突中解讀張弦的作品中的人物與命運,顯然是不夠的。
70年代末80年代初,“受難—歸來”的知識男性在“文革”后重新回到主流,被這一時期的小說建構(gòu)為新時期民族國家的個人主體。魯彥周的《天云山傳奇》通過婚姻故事蘊含的政治話語來講述新時期男性主體的轉(zhuǎn)換和確立。《天云山傳奇》通過兩個男性——知識分子/干部羅群和干部吳遙對一個女性——宋薇的權(quán)力變化表現(xiàn)了新時期的男性主體由革命干部向知識分子/革命干部的悄然位移。吳遙主體地位的得到—失去以他對年輕姑娘宋薇的得到—失去來建立敘述?!胺从摇睍r,吳遙利用職權(quán)把情敵羅群打成“右派”,設計讓羅群的戀人宋薇嫁給了自己。后來,吳遙壓制羅群的平反問題受到上級批評,他在政治上失勢的同時,也失去了對宋薇的占有和宋薇對他的服從。宋薇堅決地離開了他。羅群是個受難—歸來的知識分子/干部男性主體形象,小說將其主體地位的得到—失去—復得表述為對初戀情人宋薇的得到—失去—復得。1956年,羅群擔任天云山綜合考察隊的新政委,帶領全隊發(fā)現(xiàn)了天云山地區(qū)豐富的寶藏。察隊的年輕女性宋薇愛上了他。1957年,羅群因為支持知識分子、科學建設被打成“右派”,失去了主體地位,遂失去了宋薇——她在組織壓力下與羅群劃清了界限。羅群平反重獲主體地位時,重新獲得了宋薇的愛。宋薇離開吳遙,重返天云山看望羅群并幻想嫁給他。吳遙以統(tǒng)治者/被統(tǒng)治者的傳統(tǒng)性別規(guī)則對待知識女性宋薇,在主導/輔助的新時期性別規(guī)則面前已經(jīng)失敗了。文本以女性對科學、建設的奉獻和崇拜實現(xiàn)了對知識男性歷史主體地位轉(zhuǎn)換的敘述。
二、批判婚姻對理想愛情的拆解
“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可以用來概括80年代前期小說的婚姻故事。敘事者站在“五四”的“啟蒙”立場,用理想主義、人性來批判婚姻的“非理想性”,婚姻被敘述為埋葬愛情與理想的存在,家庭場景被敘述為麻痹心靈、束縛個性的空間。
80年代前期關(guān)注愛情婚姻的作家如張潔、張抗抗、張辛欣、王安憶等對婚姻都很悲觀,讓婚姻承擔了拆解理想的敘事功能,用婚姻生活揭示了愛情神話的虛幻性,婚姻/現(xiàn)實呈現(xiàn)為荒涼冷漠的景象,流露出理想幻滅后的悲哀。如果說張潔在婚姻之外正面宣告了“理想愛情”值得追求,那么諶容在婚姻之內(nèi)宣告了理想愛情的不可實現(xiàn)性。比起張潔的理想主義,諶容要冷靜得多,她的《錯!錯!錯!》講述了理想主義的愛情觀如何在美滿婚姻之中遭受失敗的故事。把張潔和諶容講述的愛情故事連起來讀,可以得到一個完整的80年代前期的婚姻故事。鐘雨和老干部的愛情因無法進入婚姻而顯得無比瑰麗,她對婚姻滿懷理想主義的情結(jié),宣稱“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而汝青和惠蓮在戀愛時盡享浪漫,婚后卻冷漠得形同陌路,不得不認同“天底下,多的是失去了愛情的家庭,它們照樣在地球上運轉(zhuǎn)”。諶容講述這個理想主義愛情的反題很徹底,她為汝青和惠蓮的愛情排除了所有障礙,郎才女貌,既沒有“革命”的規(guī)訓,也沒有婚姻道德的限制,又不存在世俗原則的干涉,俊男美女一見鐘情,戀愛熱烈而浪漫,汝青如飲美酒沉醉其中,自信進入了愛情的天堂。這樣一個郎才女貌的愛情故事如果不“節(jié)外生枝”是無法繼續(xù)下去的,諶容繼而排除了社會因素對愛情的影響,沒有讓“文革”之類的社會事件或突發(fā)事件改變愛情的道路,讓汝青和惠蓮順利地進入了婚姻。而且是美滿婚姻,將汝青塑造為“模范丈夫”,洗衣做飯接妻子下班,洗尿布帶孩子為妻子排解心理問題,總之,丈夫也沒問題,雙方也都沒有喜新厭舊。然而汝青和惠蓮建立在愛情基礎上的婚姻結(jié)局卻是冷漠麻木,不再相信愛情,以至惠蓮早亡。其原因汝青歸結(jié)為惠蓮只想要天堂般虛幻的愛情,不想要地上的婚姻。由張潔樹起的“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理想主義大旗,時隔5年,諶容用“失去了愛情的家庭照樣在地球上運轉(zhuǎn)”的沉重現(xiàn)實把它放倒。諶容發(fā)表于1988年的《懶得離婚》再次講述了愛情與婚姻分離的故事,愛情是存在的,但無關(guān)婚姻。
婚姻/現(xiàn)實作為對愛情/理想的扼殺者受敘事者抨擊最激烈的是夫妻間“沒話兒”的“湊合婚姻”。在80年代婚姻故事的講述者那里,倍受婚姻生活折磨的主人公既受到批判又得到同情。“共同語言”是80年代農(nóng)村青年擇偶的重要條件,這是始自40年代的革命愛情觀宣傳滲透的結(jié)果。 [1]夫妻“沒話兒”就是沒有“共同語言”,顯然不符合革命對愛情和婚姻的規(guī)訓。諶容《懶得離婚》里的劉述懷是個苦中作樂的形象,他提出的“理想家庭”看似幽默,實則滿懷苦澀。他說理想的家庭一要有兩間房,夫妻一人一間,為的是彼此都有一個可以逃避對方的空間,各自要有朋友,因為彼此之間無話可說。“懶得離婚”道出了劉述懷的苦水,離婚的人活得認真,有勇氣,他婚都懶得離,一輩子就“湊合”過了。湊合的婚姻就這樣淹沒了一個有生命力的人。諶容的另一篇小說《錯!錯!錯!》里的汝青說不上比劉述懷幸運還是更加不幸。愛情幻滅后,汝青和惠蓮夫妻倆同原本就沒有愛情的劉述懷夫婦一樣“無話可說”,一樣對婚姻麻木忍耐,汝青比劉述懷更加痛苦,他不堪這麻木卻要清醒地忍受這麻木,他們對離婚的看法如出一轍,“懶得離!”“離了又怎么樣?還能再去尋找嗎?”“算了,愛情算得了什么,何必去自尋苦惱?天底下,多的是失去了愛情的家庭,它們照樣在地球上運轉(zhuǎn)。就讓我們這個不幸的家庭也加入進去吧?!辟M孝通對婚姻絕沒有理想主義的認識,他指出戀愛的無我的感情的原則與婚姻的理性原則正好相反?!叭羰前褢賽塾栕鲀尚詿o條件的吸引,把一切社會安排置之不顧的一往情深,(這是一種藝術(shù),而不是社會事業(yè))婚姻也必須是這種戀愛的墳墓了。真的墳墓里倒還安靜,戀愛的墳墓里要求一個安靜的生活卻是不可能的?!?[2]這番解說為汝青和惠蓮的愛情幻滅與婚姻痛苦作了最貼切的注解。承認愛情的虛幻性對于劉述懷和汝青并非是幸福的事,無論是劉述懷最后對離婚的人表達的敬佩之情,還是汝青對亡妻惠蓮的痛悔,都掩蓋不了他們面對婚姻現(xiàn)實那種深重的失敗感和絕望情緒。
80年代的敘事者們用婚姻的現(xiàn)實存在痛心又無奈地宣告理想愛情之不可實現(xiàn)的同時,也宣告了永恒、專一的愛情神話的破滅。敘事者意識到,人的感情并不是一種永恒的東西,承認夫妻間的感情是可變的,表現(xiàn)出“婚外情”、艷遇符合人性以及愛情、婚姻、性相互分離的價值取向?;橐鰰艿酵饨绛h(huán)境的誘惑。陸星兒的《啊!青鳥》里,丈夫舒榛上了大學,視野更開闊,認識的同學更有品位,于是看妻子蓉蓉不夠?qū)哟瘟?。婚姻暴露了愛情喜新厭舊的本性。張笑天的《公開的“內(nèi)參”》里,中年記者陸琴方盡管對妻子一往情深,但面對年輕熱情的女大學生戈一蘭仍然怦然心動,只是他不敢跨越雷池,因此受到奚落。敘事者借婚姻討論了人性這個80年代的重要話題,透過婚姻場景看到了“人性”的豐富、復雜、多變,透露出婚姻故事講法變動的消息:由憤怒的痛斥、無奈的冷嘲到承認婚姻的麻木與堅硬,敘事者逐漸由理想主義的高空降落到現(xiàn)實的大地上。
三、婚姻升起日常生活的旗幟
80年代前期,充滿理想主義的敘事者還只是將婚姻視為愛情的墳墓而加以痛斥和批判,到1989年,池莉則用一地雞毛般的婚姻生活升起了“日常生活”的旗幟,徹底完成了對“愛情”神話的解構(gòu),從而制造了即將到來的市場經(jīng)濟和消費時代的新的主流話語。
正是在新主流話語的意義上,戴錦華指出池莉始自《煩惱人生》的小說序列,顯現(xiàn)了相當深刻的意識形態(tài)癥候意味。從某種意義上說,“新寫實主義”,尤其是池莉的寫作,于不期然之間,成了對80年代——理想主義最后的黃金時代的送別;《煩惱人生》的發(fā)表完成了一次由理想而為現(xiàn)實的,看似突兀,實則從容的降落。 [3]戴錦華認為池莉的小說不是理想主義的絕望陷落,而是此岸人生的清晰顯影。她準確地概括出池莉小說告別理想主義的精神向度,并肯定其彰顯日常生活的話語價值。孟繁華在《1978:激情歲月》中說:“日常生活被表達的方式,取決于作家的價值目標和對日常生活的理解?!?[4]池莉以婚姻家庭的世俗化敘事確立了日常生活消解一元意識形態(tài)的價值。在文學史的意義上,對日常生活的肯定是有其歷史進步意義的。理想主義是中國當代文學的精神內(nèi)核,在精神/物質(zhì)、理想/現(xiàn)實、革命/日常的二元結(jié)構(gòu)中,物質(zhì)、現(xiàn)實、日常始終處于需警惕、被壓抑的一端,未得到過正面的價值確認。即使到了80年代前期,思想界、社會生活中、小說里高擎的仍然是理想主義的大旗,人的價值主要在精神層面來實現(xiàn)。在池莉這里,人物追求的目標才發(fā)生了下移,由理想降落到現(xiàn)實,由愛情陷落到婚姻,她為普通人建立了一套日常生活話語。在筆者看來,池莉小說在80年代小說家庭敘事中的意義主要在于完成了對家庭價值,尤其是核心家庭的話語轉(zhuǎn)換,由“五四”式的批判婚姻、家庭束縛個性、破滅理想轉(zhuǎn)換為對家庭生活重塑人性的肯定與頌揚。池莉把婚姻、家庭之于每個普通人的意義推向神圣,從而制造了家庭神話。理想主義失落之處,正是日常生活升起的地方。池莉聯(lián)結(jié)起80年代的“理想”與90年代的日常生活。她小說里的人物,認真地經(jīng)營著他們的婚姻和家庭。
池莉?qū)橐?、家庭價值的確立從解構(gòu)知識分子的愛情觀開始?;ㄇ霸孪隆⒑J纳矫?、志同道合的愛情故事作為理想主義話語的象喻,成了池莉奮力撕裂的主要對象之一。在池莉那里,愛情是一種話語的虛構(gòu),謊言的網(wǎng)羅;人生的智慧在于窺破這美麗的謊言,獲得一種對于并不完滿的婚姻/現(xiàn)實的認可與坦蕩。她在《不談愛情》里選擇了知識分子莊建非作為男主人公。莊建非的知識分子夢不再是羅群式的追求社會理想的“中國夢”,也不再是鐘雨式的追求人性理想的“愛情夢”,他逐漸放棄浪漫的“愛情夢”,認同更為實在的“日常生活夢”,落腳在平實瑣碎又無比重要的婚姻上?!爸R”不再帶來愛情的魅力,而蛻變?yōu)閻矍楹突橐龅恼系K。文本從知識分子莊建非貶低和逃離他的知識分子家庭(父母和妹妹)入手拒絕“知識”,走向“日常生活”。莊建非覺得知識女性王珞的“愛情”已經(jīng)無法消受了,他拒絕了王珞?!皭矍椤币呀?jīng)由承載人的解放的理想化價值觀蛻變?yōu)轱h緲可笑的邊緣個性,變成老姑娘的怪癖,宣告了理想主義話語已經(jīng)失去支配生活的征服性力量。在理想主義話語之下,婚姻是被批判的對象,在池莉這里,婚姻則被提升為一個男性知識分子成長的空間和動力。莊建非遇到了已婚女人梅婷,在梅婷那里得到了性的啟蒙和歡娛。在找到理想的愛人之前,主人公的身體和靈魂已經(jīng)不純潔了,在推崇“連手都沒拉過”的80年代初的“愛情”理想主義者那里,這種場景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更重要的是,知識分子梅婷這個形象是“日常生活”的象征。她自身優(yōu)秀,有優(yōu)秀的丈夫和孩子,有美滿的家庭,她啟蒙了莊建非,使莊建非認識到婚姻和家庭比愛情重要得多。莊建非與梅婷的相遇使他放棄了浪漫的“愛情夢”,心甘情愿地鉆進了花樓街的女孩吉玲精心編織的婚姻之網(wǎng),因為他從吉玲身上體驗到了過日子的味道。漂亮的妻子、獨立的小家庭成為安放知識分子夢想的現(xiàn)實空間。主導90年代中產(chǎn)階級的家庭夢想已經(jīng)呼之欲出了。
池莉認可此岸婚姻,把婚姻家庭當作普通人成長和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空間,甚至懷著一種敬意書寫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這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前所未有?!恫徽剱矍椤肥乔f建非的成長史,《太陽出世》是趙勝天夫婦的成長史。池莉以“太陽出世”命名了一對平凡的年輕夫妻所經(jīng)歷的一次平凡的生育。在此之前,尚沒有一個中國大陸作家如此細膩、逼真而情趣盎然地記述了一個女人從妊娠、生育、撫育孩子的全部不無苦楚、有淚有笑的過程;記述一對尚不成熟的年輕夫妻如何“個中甘苦兩心知”地度過了這一全新的尋常歲月。池莉?qū)⑺尸F(xiàn)為一次學習與成長的過程,新婚一年間經(jīng)歷的辛酸、瑣屑、困窘的日子使他們由任性、粗魯、自我、惹事生非的小青年成長為負責、體貼的丈夫和奉獻、寬容的妻子;兒子出世的欣喜、撫育后代的艱辛與歡樂使他們由無須操心衣食的兒女成長為盡職盡責的父母,進而形成了責任、寬容、進取、奉獻的人生觀,而這是各自的家庭不曾教會他們的。這部以武漢街頭喜鬧劇式的婚禮開始的故事,成為一個特定的、池莉式的成長故事。一如《不談愛情》是男主人公莊建非在一次夫妻口角衍成的婚姻危機中認知了現(xiàn)實與妥協(xié),因此而“長大成人”。
《煩惱人生》的主人公印家厚是位普通的男性,文本也采用了男性選擇女性的結(jié)構(gòu)來表達對日常生活、婚姻、家庭的認同。正如莊建非拒絕王珞,選擇吉玲,是因為在吉玲身上體驗到了過日子的味道,印家厚抵御了徒弟雅麗、幼師曉芬、初戀情人聶玲的誘惑,最終認可了“整天蓬松著頭發(fā)的邋遢”妻子,也是由于他領悟到,婚姻是實實在在的熱湯熱菜熱毛巾,從煩惱的現(xiàn)實人生中體悟到了比愛情更實在的東西,認同了妻子就應該是“粗粗糙糙,潑潑辣辣,沒有半點身份架子”,更重要的是“這世上就只有她一個人在送你和等你回來”。這當然并非是他向往的“理想愛情”,甚至偶爾心中會產(chǎn)生瞬間的殺機(“手中的起子寒光一閃,一個念頭稍縱即逝”),但他并沒有像劉述懷那樣“懶得離婚”,他無暇思考“沒有愛情的婚姻是否道德”這個問題,他是一家之主,作為丈夫、父親和兒子,他必須負擔起家庭的責任和重擔。對婚姻家庭負責對一個普通人來說是實現(xiàn)了他的人生價值。
池莉小說的意義在于在80年代末確立了婚姻家庭的價值并建立了日常生活話語,使人們正視理想、政治、民族國家之外的日常生活空間,從而有效改變了理想主義話語獨白的局面。她為庸常之輩、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一度不屑一顧的家庭生活和尋常歲月辯護,并賦予它近乎神圣的尊嚴與價值,然而不經(jīng)意間卻落入“日常生活”的新主流話語軌道,中產(chǎn)階級的婚姻家庭夢想成為個人追逐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