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濤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昆明 650000)
《水云》研究,是沈從文研究中的異類,很多研究者都試圖去揣摩作品的內涵,試圖為研究沈從文及其創(chuàng)作的《八駿圖》、《邊城》、《長河》等小說找到鑰匙。金介甫認為《水云》是“沈從文婚外戀情作品”,[1]大多作者從沈從文對生命的認知去研究《水云》,還有通過它來研究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模式的。筆者認為,《水云》在某種程度上是沈從文對自我的認知,是對人生的態(tài)度?!端啤分刑岬降摹芭既弧迸c“情感”、人與神、生命與死亡、近乎于白日夢的幻想以及“水云”這個題目,如果放在符號學的視野中來考察,或可以明晰《水云》之于沈從文的重要性。
閱讀《水云》,最深切的感受便是某種未知的因素在偶然間出現,卻改變著一個人的人生軌跡。符號是有意義的,“意義就是一個符號可以被另外的符號解釋的潛力,解釋就是意義的實現。”[2]“水云”作為一個語言文字符號,肯定是可以解釋的。
水,無形、無相。有時靜若處子,有時動若脫兔。因形賦形,外在給予它什么,它便是什么,可以說隨遇而安,也可以說受困于己,沒有選擇的余地。云,其成分主要是水,但是卻又與水相差甚遠,它靠風而動,姿態(tài)變化萬千,沒有人會知道下一秒云是什么樣子?!八啤?,若指示的是某種物,便是統(tǒng)一的,相伴而生的,但這個事物卻又傳達著某種不確定,預示著某種偶然。從文本的寫作來看,作者用了兩萬字的篇幅,以時間為線索,展示了日常生活的某些側面,小到草叢中的野兔大到自我分裂的人生對話,看似必然,其實都是偶然得之。
“水云”作為符號傳遞的信息,副標題“我怎么創(chuàng)造故事,故事怎么創(chuàng)造我”或也可以作為它的解釋項。作者在文中提到,關于小說《八駿圖》、《月下小景》、《花城》、《長河》的創(chuàng)作,都是偶然得之,或是因為人生的嘆息,或是因為想要留住美好,都是生活推著他去寫作,不過必須加入抒情(情感)罷了。他也曾說過,文學等等“其本質不過是一種抒情”[3]12。作者是怎么創(chuàng)造故事的?或可以說“偶然”+“情感”創(chuàng)造了故事。反過來,是不是說“偶然”+“情感”創(chuàng)造了“我”呢?答案是肯定的。作者作品中所描述的日常生活是那么自然,但都不是刻意追求刻意為之的,而是自然自在,順其自然的。筆者在這里以一種推理的方式填補了副標題的空缺,是與上文對于“水云”的解釋相通的。這也就是說,整個文章的題目,解決了作者的人生軌跡變化的問題。分析“水云”這個符號,便不難看出作者在文章中所要表達的意思。
文本中敘述了自我的分裂,一個是“對生命有計劃對理性有信心的我”,一個是“宿命論不可知論的我”[4]271,那個宿命論者說“我們生活中到處是‘偶然’,生命中還有比理性更具勢力的‘情感’。一個人的一生更可以說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得來?!盵4]267縱觀整個文本,可以發(fā)現,作者的行文都是圍繞生命中的“偶然”和“情感”展開的。筆者認為,可以把“偶然”與“情感”作為整個語言文字文本的非標出項來看待,與文本的所有文字符號進行比較。筆者發(fā)現,“偶然”與“情感”在文本中出現的頻次最高。非標出項是指在符號系統(tǒng)中“對立的使用較為多的那一項,……就是正常項”[2]279。對于研究文學文本的研究者來說,更愿意去研究標出項,也就是出現次數較少的一項,因為它更有可能反應作者的真實意圖。但是對于《水云》而言,非標出項才是更接近作者真實意圖的符號項。
非標出項屬于正常范疇,也就是說屬于意料之中的符號。但是筆者認為,在《水云》中,或可以擴大范圍來比較,它同沈從文其他的作品有著很明顯的差異。它的敘述方式,人格分裂式的哲學思辨性質的對話寫作形式,都很大程度上提升了“偶然”與“情感”這對非標出項的符號價值。文本中,那個宿命論者說:“(偶然)名字有點俗氣,但你并不討厭它,因為它比虹和星還固定性,它無再現性。它過身,留下一點什么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的心上;它消失,當真就消失了,除了留在心上那個痕跡,說不定從此就永遠消失了。這消失也不會使人悲觀,為的是它曾經活在你心上過,并且到處是偶然?!盵4]268宿命論在這里并不迷信,“偶然”構成了整個文章最具魅力的一部分,偶然之間遇到的事,便可以下筆寫成文章,這篇《水云》想必也是作者偶然得之。生活在偶然之中,人就不用過多承擔外界符號給與個體的修飾,活得就更加自然。“人的符號活動越多,物理實在的范疇似乎也就相應變得縮減” ,[5]如果人的身上布滿了符號,人是否還是人就需要打上一個問號。在“偶然”之中的人,是自在的,安靜的,是真實的。
情感是與理性相對的。理性的人,有著自己對于世界的一套既定標準,不論做什么事都按照一定的程序進行,有計劃,有信心,縝密的思維使得他們生活過于單調。而情感,是個體的本能,它出于個體在生活中的經驗,是要做什么必定能做什么,是對美的認知?!安还苁枪适逻€是人生,一切都應當美一些!丑的東西雖不是罪惡,可是總不能令人愉快。”[4]276情感需要積累,同時也需要釋放。針對理性的宣戰(zhàn),分裂的我似乎更傾向情感。文中敘述的名叫“偶然”的女子,不正是一種情感的自然表達么!因為有情,所以沈從文說:“事實上如把知識分子見于文字、形于語言的一部分表現,當作一種‘抒情’看待,問題就簡單多了。”[3]13也因為有情,才能使作者在文章的書寫中感情平穩(wěn)而且文字表述細膩,雖然看似瑣碎,但卻能打動讀者,傳達出自己的意圖。
“偶然”和“情感”作為這篇語言文字文本的非標出項,其重要性不是在于他們出現的次數較多,而是他們在很大程度上,傳遞了作者寫作文本時所要傳達的真正意圖意義,也能使接收者在解釋過程中更加便利,但又能一語中的。
刺點這一概念,是巴爾特在分析攝影的專著《明室》中首次提到的。它指的是:“一個‘細節(jié)’,即一件東西的局部,并非有意為之?!盵6]符號學在討論眾多符號中比較特別且有重要作用的符號項時借用了這一概念。在龐雜的符號系統(tǒng)中,接收者要找出解釋發(fā)出者意圖的符號并不是手到擒來的,必須依靠個體以及外在因素的幫助,才可以完成。與刺點相伴的常常是意趣,也就是能使接受者感到愉悅的事物。
在整個文本中,從作者敘述的節(jié)奏來看,是舒緩的,感覺不到太多節(jié)奏比較強的敘述,就如同湖面的水體,明知道它有入口和出口,但是感覺卻是安靜的,平和的。作者在文章中寫到春游,便是一種極安靜的表達。他遠離了能夠欣賞櫻花的地方,來到一個很少有人跡到達的所在,意外地看到了草叢中的野兔。他能靠在樹下遠眺大海,也能凝神注視來來往往的行人。在這種極安靜的環(huán)境中,分裂的自我便開始了思辨性的辯論。起先,有計劃有信心的那個“我”頗有氣勢,他認為人生必定是有計劃的,人必須要有信心,有理想,那樣才能完成一些事,給后人留下可供參考的東西。但是宿命論的“我”不這樣認為,他覺得,人生是偶然與情感的乘除,越是刻意去做,越得不到,千千萬萬個偶然塑造了完整的自我。這種具有哲理色彩的對話,若不是有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恐怕很難發(fā)生。
第二次,分裂的自我的對話,是“我”獨自在“一列梧桐樹下散布,太陽光從梧桐大葉空隙間濾過,光影印在地面上,縱橫交錯,儼若有所契,有所悟,只覺得生命和一切都交互溶解在光影中。”[4]272這樣的環(huán)境,營造了讓人開悟的氛圍,于是,思辨性的聲音又跑了出來。這次他們依舊在討論偶然和情感,不過更偏重情感。結果卻不了了之。“這似乎太空虛了點,正像一個人在抽象中游泳,這樣游來游去,自然不會到達那個理想或事實邊際?!盵4]274辯論的結果似乎使作者不滿意,他似乎更傾向于偶然,但卻被理性占了上風。一個名叫“偶然”的女人被敘述,雖可以看出曖昧,但在敘述中卻并不顯緊張,還是依舊比較平穩(wěn)。而后,當我每天早晨在院落中寫作的時候,分裂的自我又出現了,這一次,討論的問題更具思辨性、哲理性。生命、命運都來了,人也成為了討論的重點。那個宿命論者說“你打量用這些容易破碎的東西穩(wěn)定平衡你奔放的生命,到頭還是毫無結果”[4]281生命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什么?
最后,平穩(wěn)的敘述中,安靜的環(huán)境里,思辨達到了高潮,那就是“人”。用人教育我,教育的是自己。偶然和情感安排了人的一生,但是到頭來我們接觸的還是人,在偌大的繁華世界中,人在教育我。這里的人與其說是外部的無關緊要的人,不如說是“我”在感受了“偶然”之后的開悟。這種狀況把“我”帶到了一個無所適從的境地,以至于最后的發(fā)問:“我關心的是一株杏花還是幾個人?是幾個在過去生命中發(fā)生影響的人,還是另外更多數未來的生存方式?”時,竟出現了“沒有回答”[4]298這樣的尷尬。這是“我”不愿看見的,可是討論就這樣戛然而止,敘述也到這里停止,留給接收者許多疑問。筆者認為,這樣的戛然而止,正是文章的魅力所在,前文的敘述是那么明晰,留給接受者的不過是一個有答案的疑問而已。
筆者在這里討論刺點:安靜與思辨。實則是想通過這樣一個符號學的概念,來展示沈從文在敘述過程中對于生命、對于人的思考,這種思考在他創(chuàng)作的很多作品中都有所表現。而在《水云》中,他把這種思考獨立了出來,走得更遠。
作為語言文字文本,文字承載著符號的意義。在眾多的文字中,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值得研究的,必須靠接收者去發(fā)現。在一篇語言文字文本中,符號溢滿成為可能。而《水云》作為一篇相當有特色且具有很大研究價值的文章,其中充斥著的符號便也很多。所謂符號溢滿,指的是在符號體系中,有某一種符號特別多,并且不斷出現。這時候,這種符號就像水杯中的水一樣,溢出來,被接受者所大量掌握。符號溢滿是不動聲色的,它在符號傳達意義的過程中自然生發(fā),只有接收者才能把它變得有意義。如果這種符號不被接受,那它所具有的溢滿性也得不到充分的認知。
沈從文的文章,不論是小說還是散文,都在寫人,人是他最為看重的?!端啤分袛⑹鋈耍⒉豢桃?,舒緩的敘述節(jié)奏之下,人的天性被一次次提及?!暗X人生百年長勤。所得于物雖不少,所得于己實不多?!盵4]274這是在分裂的自我討論完情感的話題之后,敘述者所說的話。當敘述者看到看櫻花的人往來不息,一起用餐的小姐實為大上海的產物,每個人都在為別人而生活,外在的符號附加于個人的意義過多時,人便不再擁有人的天性,活著只是為了滿足他人的眼光。
“我懂得‘人’多了一些,懂得自己也多了些。”是什么讓沈從文有了這樣的變化?通過敘述,應該是名叫“偶然”的女子,以及生活中遇到的種種事情,使他認識了“人”,也漸漸認識了自己。他說:“在‘偶然’之一過去所以自處的‘安全’方式上,我發(fā)現了節(jié)制的美麗。在另外一個‘偶然’目前所以自見的‘忘我’方式上,我又發(fā)現了忠誠的美麗。在第三個‘偶然’所希望于未來‘謹慎’方式上,我還發(fā)現了謙退中包含勇氣與明智的美麗。”[4]287這是怎樣的情懷,偶然構筑了我的世界,我用他們來思考我自己。人,實質上就是在不斷地失去中總結自己,缺點也好,優(yōu)點也罷,在種種經驗中便慢慢地認識了自己。
“若想在讓人生命中保有‘神’的勢力,即得犧牲自己一切‘人’的理想。若希望證實‘人’的理想,即必須放棄當前唯‘神’方能得到一切。”[4]291人與神,神與人,哪個更可貴?筆者認為,人最可貴。不論是當人當神,前提是首先得是個“人”。人所具有的天性,是要用美來激發(fā)的,成就人的是人自己,毀滅人的也是其自身。在敘述的過程中,沈從文從頭到尾都在強調人的無限性,不論這個人是理性的還是宿命論者,都有其存在的價值和意義。認識人,本身就是困難的,但是只有認識人,才能認識自己。
我們的時代是一個充斥著符號的所在,在沈從文的時代,戰(zhàn)爭的影響力實在是太大了,但文章中卻絲毫沒有用過多地筆墨去表現,而是以一種平穩(wěn)的敘述凸顯了人,也使得對人的思考充溢著整個文本。
皮爾斯說:“每一個思想是一個符號,而生命是思想的系列,把這兩個事實聯(lián)系起來,人用的詞或符號就是人自身?!盵2]4沈從文在《水云》中所展示的正印證了皮爾斯的話。他用每一個語言文字符號來詮釋自我對于人生的看法,偶然與情感創(chuàng)造著他,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他的故事。而他似乎就是一個較少與外部符號世界相關聯(lián)的個體,這種微關聯(lián)性使他對生命和人有了自我獨到的見解。筆者在這里用符號學的若干概念與文本中的幾個關鍵詞相聯(lián)系,來論述《水云》這篇獨具色彩而且頗有爭議的文本,未免有些以偏概全,但也是一種思路,同時也獲得了沈從文在這篇文章中想要表達的若干意義。
[1]金介甫.沈從文傳[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3:248.
[2]趙毅衡.符號學[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2.
[3]沈從文.沈從文別集:抽象的抒情[M].長沙:岳麓書社,1992.
[4]沈從文.水云[M]// 沈從文.沈從文文集:第十卷.廣州:花城出版社,1982.
[5]卡西爾.人論[M].李琛,譯.北京:光明時報出版社,2009:025.
[6][法]羅蘭.巴爾特.羅蘭.巴爾特文集[M].趙克非,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