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興正
八九年前,我給大姐、大哥、二姐的女兒每人買了一條裙子,記得是四十五元錢一條。那時,我的工資很低,開支太多,手頭十分拮據(jù),給侄女們買這點小禮物,也是早有計劃,多次猶豫,最終才下了決心的。三個侄女年齡六至九歲,身為農(nóng)村小女孩,我想讓她們穿上一條漂亮的裙子,留下與同伴不一樣的童年記憶。但是,大姐把她認為不合時宜的裙子當一塊好看的布料,拆開,修剪,改制,用來抱更小的孩子;大哥沒有交代過那條裙子的下落,也許扔了,也許現(xiàn)在還放著;只有二姐,她讓孩子穿上了那條裙子。對如此細小的事情,我之所以沒有忘記,一則因為自己的境遇,總是不忍耗費哪怕微不足道的一點點財物;二則記起孩子們的童年,我常常感到憂傷。
在于心不忍、無比憂傷的時候,我想起的常常是大姐。
沒有人比大姐更愛我。這樣說,會讓我妻子難過,在她看來,她已經(jīng)足夠愛我了,那種愛沒有人能超越。但我這樣說的意思,不是比較,而是區(qū)別。大姐對我這個弟弟的愛,悲苦,無奈,本來愛不了,卻耗盡了心力,決絕,孤注一擲。我到縣城去上初中那一年,大姐給了我一件棉絨衣服。大姐曾在一個冬天與人結伴去過一趟昭通城,途徑縣城,感到那里比我們村寨里寒冷多了。那件棉絨衣服,是母親年輕時從工廠帶回來的,胸前還印有“毛家村水庫開工紀念”字樣。它差不多在一只木箱子里放了二十年,母親才給大姐穿。大姐穿了好幾年,袖口都磨破了。我當時很瘦小,大姐又把袖子剪去一截,用細細的針腳卷好邊。我穿上一看,袖長倒是合適了,但腰身過于寬大。大姐打算把它改小一點,但被母親阻止了。母親認為,那是一件棉絨衣服,從上面剪去任何一塊布料,都很可惜;而且,我再長大一點,穿著就合身了。我上高中時,那件棉絨衣服已經(jīng)顯得太小了。但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大姐其實是個小個子。恰恰相反,因為上初中時,我常穿那件棉絨衣服,它比外衣還大,鼓鼓囊囊的,腳邊不時落出一截來,遭到穿戴整齊的同學笑話,以至于,在我的記憶中,大姐非常高大。又因為她排行老大,我也會誤認為,她在姐妹中是最高大的。直到2010年秋天,由于大姐在縣城上初中的孩子,迷戀上游戲機,對上學失去了興趣,我和妻子毫無辦法,只得叫大姐來一趟,我到車站去接她,似乎才注意到四十多歲的大姐,十分瘦小。
大姐給我做過布鞋,可能比母親做的還多。做一雙布鞋,工序很多,耗時不少。其中的兩個步驟,我知道得很清楚。一個步驟是,用適當燒過的玉米芯,當銼,磨魔芋粉,做成糨子,來粘破布,叫“布殼”,曬干后,鞋底鞋幫下料。魔芋傷手,往往導致皮膚中毒,其癢難當。現(xiàn)在想來,如果買得到、買得起一雙橡膠手套,做布鞋的所有農(nóng)村姑娘,就可以免受其苦了。另一個步驟是,草木灰煮麻線,需要把握好灰的用量和火候,否則,麻線就缺乏韌性,又不牢固。布鞋養(yǎng)腳,特別是夏天穿,更好。但布鞋土氣,穿著上學,往往被穿皮鞋的同學鄙視。體育課上,教師要求穿運動鞋,布鞋免不了遭受指責。那些年,穿著大姐做的布鞋,我其實很難受。
大姐還給我織過一件毛衣,那時,她剛剛出嫁。
在大姐出嫁之前,她經(jīng)常代替母親照料我。得到大姐照料的,當然包括了我們所有兄弟姐妹,但我總覺得,她照料我比其他人更多。2010年秋天,在我家里,大姐對她那迷戀游戲機的孩子說,她幼時非常想上學,但父親不讓她去。為了送大哥去學校,大姐在教室窗外聽讀過幾天,記得幾個字。鄰村有個姑娘與大姐同歲,得上學,一直上到了大學,分工,住在縣城,又調到了昭通。大姐小時候羨慕這個得上學的姑娘。幾年前,大姐與回老家的她相遇,進行了一番交談,大姐心情平靜,對自己的生活不存奢望,但希望她的孩子好好上學。與迷戀游戲機的孩子說到這里,大姐眼里淚水打轉。那是多大的悲傷和絕望啊!大姐終于把淚水忍了回去。大姐不是有多么堅強,而是她迷信,認為在弟弟家里落淚,會給我們帶來厄運。到了現(xiàn)在,大姐還以她那隱忍和疼痛的方式愛著我,盡管她早就慶幸這個弟弟已經(jīng)通過上學徹底改變了命運。
雖然大姐的手藝非常好,能做最合腳也最漂亮的繡花鞋,但她自己也不喜歡穿布鞋??吹妥约旱膭趧映晒r(nóng)民有這個秉性。2009年,我還給大姐要了一雙剪刀口男式布鞋、一雙繡花女式布鞋,送給喜歡這些東西的一位昆明師友,他們夫婦將它們當成了十分珍貴的禮物。這是大姐二十多年前做的。那時,大姐最想穿上的是一雙膠鞋。大姐確實穿過一雙好看的膠鞋。那雙鞋子鞋底很薄,我偷偷試過,當時我八九歲了,腳已經(jīng)長到了三十八碼。其實是一雙劣質膠鞋,大姐穿著它,行走在遍布石子的山路上,腳板一定硌得生疼,哪里有布鞋養(yǎng)腳?不過,那雙膠鞋就是比我們穿慣了的布鞋好看,鞋幫是藍色的,鞋帶可以打成蝴蝶結,鞋底粘連鞋幫的那一圈是凈白色,穿在腳上,走在路上,都很顯眼。大姐穿著那雙難得的膠鞋,帶著我去山坡上簍過一次樹葉。每年入秋,山坡上的樹木,主要是核桃、油桐,開始落葉,徐家寨子的農(nóng)民就要去簍樹葉,用來墊圈,蓄積來年種植莊稼的草糞。秋冬時節(jié),那里天氣很少放晴,露水打濕了山坡上的草木,加之又都是背陰之地,整天曬不干。山坡上帶著露水的樹葉、枯草,弄臟了大姐的膠鞋,凈白的條塊顯得特別臟。一起被弄臟的還有褲腳,但是大姐不在乎,她只為那雙膠鞋難過。膠鞋要柔軟一些,穿著在山坡上簍樹葉,比布鞋方便。盡管如此,那一次以后,大姐就再也舍不得穿上那雙膠鞋到山坡上去了。那雙膠鞋上凈白的條塊最終沒能洗干凈,這簡直讓大姐傷心。
少女是最愛美的人群,大姐傷心的也許是她的青春。
當然,這并不是說,大姐少女時代就沒有歡樂。
身為長女,大姐身上又天然地繼承了父母的勤勞,她很小就參與承擔了一家人的生計,幫助親人,為親人付出,也會給她帶來歡樂吧。不過,這只是我的推測。這些年,我也向大姐一樣,更多地照顧過親人,壓力很大,苦處頗多,委屈也不少,但也感受到了一種眼睛里涌出熱淚的歡樂。這其中也包括了對大姐孩子的照顧。正是如此,我才那樣推測大姐。
大姐像那時所有農(nóng)民的女兒一樣安分。兩三歲的時候,大姐就很少哭鬧了。她總是可以安靜地躺在床上,一個人盯著墻壁上高高掛著的一盞桐油燈,等待倦意襲來,然后睡去。醒過來,再盯著桐油燈。那一般是早晨,父母天不亮就出門干活去了。她幾乎不尿床,記得住父母的吩咐,只是不小心打翻過便桶。
七八歲時,大姐已經(jīng)可以獨自去趕集了。徐家寨子離集市整整十五公里,這可不是一段輕松的路程,尤其是去的路途,一半多上坡。大姐去趕集是父母安排的,一般是背雞蛋去買。母親在一只小篾籮里鋪上一層糠,放進十個雞蛋去,再撒好糠,弄妥帖了,將篾籮系在大姐腰間,送她出門。為什么不多不少就放十個雞蛋呢?當時,合作社不準多養(yǎng)雞,十個雞蛋也要湊上十天半月。“十”是個整數(shù),便于孩子算賬,一個八分,十個八角。大姐到集市上賣掉雞蛋,常常扯一兩尺布,或打三四斤鹽巴,或買五六封火柴,自己放進篾籮里背回家。幾乎沒買過肥皂、洗衣粉。徐家寨子出產(chǎn)油茶、油桐,油茶渣,以及油桐殼燒成的灰,含堿,可以泡水洗衣服,甚至洗頭發(fā),就把少得可憐的錢省了下來。在路上,趕集的親戚、鄉(xiāng)鄰,以及陌生人,遇到大姐,會與她打招呼,夸獎她,投以欽佩的目光。大姐趕集,作為一個固定的形象,被不少熟人記住了,以至于,他們提到我父母的時候,總要加上一句:“他們家有一個背著小篾籮趕集的姑娘。”
大姐較為早慧,趕集途中,不知道她幼小的心靈感受到了什么。我自十三四歲起,在縣城上中學的六年里,數(shù)十次往返于學校與故鄉(xiāng)之間。一天步行百余里路程,有時候還得忍受饑餓,差不多也算作是一種煎熬了。在每一次連續(xù)十幾個小時的行程中,我總是對目的地,無論是學校,還是故鄉(xiāng),充滿了渴望。我一次又一次明白,渴望也會是一種煎熬。我希望自己能熬出來,所以發(fā)憤讀書。我懷著改變命運的夢想行走在上學路上,我相信,如果夢想實現(xiàn)了,我就可以不那樣走路,不再受煎熬了。但大姐呢?從她懂事時起,就模模糊糊感覺到,自己很可能一輩子走不出故鄉(xiāng)了。大姐的堂姐們,大多數(shù)都訂了“娃娃親”,在附近的村子里找下了婆家,早晚有一天要嫁過去。今后趕集,也許還到同一個地方去。因此,在這樣的途中,大姐又會想些什么呢?
年齡稍大,大姐開始給合作社放牛。放牛是有同伴的,大姐的同伴是村寨里一個外姓小姑娘,比她小一點點。這個小姑娘已經(jīng)與大哥訂下“娃娃親”,是大姐未來的弟媳婦。大姐她們放牛,每天都要帶一背簍豬草、干柴回家,但相對于與大人們一起進地里干活來說,還是要清閑些。那時,村寨周邊“草山”比現(xiàn)在寬廣,可以說百草豐茂,合作社的牛有草吃,容易放牧。所以,給合作社放牛,可能還是遭人嫉妒的派工吧。父親是生產(chǎn)隊長,這樣的安排,或許也是照顧自己人。相對清閑的日子持續(xù)了幾年,在放牛、扯豬草、找干柴之余,大姐無師自通,工于女紅。那些年,在我們那里,女紅是衡量一個姑娘“本事”的重要一環(huán)。大姐女紅達到的程度,已經(jīng)相當有本事了,具備了找下一個好婆家的資本。大姐耽于女紅,排解青春,按說也會有快樂,只是這種快樂模糊,迷茫,苦澀,艱深,顯得古怪而蒼涼,難以體會和把握。母親并沒有為大姐工于女紅而喜出望外,因為父親早已應許了大姐的“娃娃親”。
大姐訂下的“娃娃親”,對方母親早逝。她朦朦朧朧地意識到,自己命苦。但這樣的意識,并沒有激發(fā)起大姐對對方的同情心,不幸的是,它轉化成了一種輕微的怨恨,無聲的責難。對方命苦本是他自己的事,為什么訂了“娃娃親”來連累大姐呢?大姐覺得自己是無辜的,憑白無故承受了這一份苦。既然是“娃娃親”,就由不得大姐,她也只得接受下來。
徐家寨子以及周邊村寨訂“娃娃親”,對女方家長來說,確有傳統(tǒng)的因素,但最主要的,還是基于臨時勞動力的考慮。一旦與徐家寨子這種地方的小姑娘訂了“娃娃親”,農(nóng)忙時節(jié),或是修房蓋屋,對方就有義務到她家里來幫助干活。男方年紀尚小,先由其父親、母親、哥哥、姐姐代勞,長大成人了,就自己去。訂了“娃娃親”,男方家人及其本人,為女方家盡干活義務,時間可能會超過十年。有女兒,女兒多,又及早訂了“娃娃親”,父母就獲得了長期支配無償勞動力的機會。訂“娃娃親”,女方家勞動力得到補益,男方家則等于遭到了損失。女方家長從自身角度出發(fā),常常急于訂“娃娃親”。男方家長當然不情愿,不過又擔心錯過了中意的小姑娘,耽誤了兒子的終身大事,也不敢拖延。
但大姐訂的“娃娃親”,情況完全不一樣。對方一家,除了父親,只有姐妹兩個。他們村寨,耕地同樣遙遠,種莊稼的勞動量與徐家寨子差不多,而且還缺柴燒,找柴燒也要翻山越嶺,耗時不少。對方又在上學,不僅他們一家?guī)筒涣宋覀兗?,而且,我們家還想方設法反過來去幫忙。以至于他們家感到亂了規(guī)矩,太不應該,既無可奈何,又萬分愧疚。父親答應與這樣的人家給大姐訂“娃娃親”,說明他與村寨里大多數(shù)父親還是不一樣。父親年輕時當過工人,算是走出故鄉(xiāng),見過一點世面?;氐焦枢l(xiāng)后,父親當了多年的生產(chǎn)隊長,對知書達理的人家充滿了敬畏。與大姐訂“娃娃親”這個男孩子,已經(jīng)上到小學高年級了,成績是出了名的拔尖,繼續(xù)上學就是讀書人,將來還是大學生。男孩子的父親,讀過“老章書”,會寫毛筆字,能講書本道理,值得尊重。父親不是只顧眼前,而是看到了長遠。
與大姐訂“娃娃親”的男孩子,直到長大成人,與我們一家有很多接觸,在我的記憶里,他一直是一個瘦弱的“學生”?!皩W生”也只得講規(guī)矩,到我家來幫忙干農(nóng)活。寒假,我們這里的農(nóng)活主要是背草糞進地種洋芋,暑假則是從地里挖洋芋背回家。離村寨最遠的洋芋地,超過十公里,背一背簍草糞進地,或者背一背簍洋芋回家,其勞動強度,對一個瘦弱的“學生”來說,是一場嚴峻的考驗。何況,我家背草糞種一千多斤洋芋種,一干就是一個月左右;挖一萬多斤洋芋背回家,也要一個月,“學生”至少參加五六天,他回家還要再參加十來天,很難熬出來啊。事實上,正是這種勞動的難熬,催逼了很多農(nóng)村學生發(fā)憤讀書,妄圖以此改變命運。那時,村寨里幾乎沒有馬匹,往返負重的除了青壯年,還有六七十歲的老年人,也有六七歲的小孩子?!皩W生”比我大十來歲,當我六七歲投入蟻群一般的搬運大軍時,他已十六七歲了。在我的記憶里,行走在連接著村寨與洋芋地的山路上,他沉默寡言,很少說話。我到縣城上了中學,到昭通上了師專,也作為“學生”參加這種高強度勞動后,特別是大哥分家、姐妹出嫁,父親右腿被山上滾下的石頭砸斷臥床不起,只剩下母親和我,我成為最主要的勞動力后,行走在這樣的山路上,我也不愿意多說話。我才進一步明白,負重前行時,不想開口說話,這絕非性格使然,而是為了節(jié)省體力。在我的記憶里,“學生”說起話來,聲氣極小,再加上口齒不清,不容易聽明白。這樣一來,不是萬不得已,我們誰也不肯和他多說話。我還記得,“學生”有一支對我來說是奢侈品的鋼筆,隨時裝在身上。我偶爾會央求他給寫一寫我所知道的“四言八句”,很多方言他都寫不出來,或者勉強在書面語中找到了一個替代詞,但念起來就不順口了。那期間,我大概上到小學二年級了。在我的記憶里,“學生”完全寫對的是這樣一則“四言八句”:“一個氈包四只角,主家請我來開合。一開天長地久,二開地久天長。三開榮華富貴,四開兒孫滿堂。五開五子登科,六開六畜興旺。七開天上七姊妹,八開神仙呂洞賓。九開烏龍來戲水,十開后代狀元郎?!蹦切┠?,我們那里男婚女嫁,有一個程序叫“開庚”,男方請“庚書先生”,根據(jù)雙方生辰訂下婚娶之日,寫成“庚書”,送至女方家。當然不能只送庚書,一起送去的還有聘禮,一般是布匹、衣物、鞋襪、發(fā)飾,發(fā)飾主要是一種叫“簪子”的銀器,這幾乎是必須有的。庚書上還列出了聘禮的清單,庚書及聘禮用一張紅色新毯子包裹起來,叫“氈包”,由專人背至女方家門口,被莊重地接過去,擺放在堂屋正中的方桌上,然后,叫兩名童子來“開氈包”。開氈包的時候,就要念這則“四言八句”。氈包打開,里邊還有兩個紅包,一般分別是六角、八角或者三塊六角,用來打發(fā)兩名童子。之前,我作為一名童子,給一位表姐開過氈包。本來,這則“四言八句”,是兩名童子你一言我一語地念的,但那名童子不會念,我就一個人包攬下來。那時候,我口齒伶俐,聲音響亮,表現(xiàn)得十分出色,深受在場的親朋好友夸贊。事畢,我把屬于自己的那個紅包裝進兜里,走到父親身邊,父親還意味深長地把手放在我的頭上。那一刻,父親可能已經(jīng)把我當一個讀書人了。
我的這些記憶,大姐的形象無形中被沖淡了。但實際上,大姐一直是這些記憶的背景和底色。沒有大姐的存在,“學生”就不會出現(xiàn),我就不可能留下這些記憶。表面上,在我們所有家庭成員中,大姐與“學生”的關系最為淡薄。我們誰都會與“學生”說上一兩句話,但大姐不說。這是訂“娃娃親”雙方的慣例。在勞動、吃飯過程中,我們與“學生”因傳遞工具、給他添飯等,都會有接觸,但大姐完全避免了接觸的可能。這同樣是慣例。憑大姐的敏感,她逐漸意識到自己與“學生”最終不可能走進婚姻。對于婚姻,無論是與誰的婚姻,大姐并不渴望,因為婚姻并不意味著新的生活。她從出嫁的堂姐身上,已經(jīng)看到了她們在延續(xù)母親這一代婦女正在過的日子。雖然換了一個村寨,但生活的場景基本上是相同的。不過,婚姻畢竟是命運鏈條上的一個死扣,不可能隨便解開。與自己訂“娃娃親”的是個“學生”,一直是,不像大哥,上到初中二年級就回來了,對方上到了大學,大姐就感到對不住家人,仿佛這樣的后果是她造成的。懷著對家人的愧疚,大姐對“學生”就有了惡意,說是惡意,也只停留在一點小的捉弄上。我至今清楚地記得的,是這樣兩件事情:一次,“學生”與他的堂兄從我們村寨路過,但沒有到我家來,他在路邊順手摘了我家桃樹上的幾個毛桃子,放進一個空背簍里,恰巧被大姐看見了。待他們走到我家對面的山坡上,大姐不說是哪些人,只說她看見他們偷摘我家桃子,教我亂罵他們。我那時大概七八歲,和村寨里所有孩子一樣,喜歡罵人。大姐怎么教我,我就怎么罵,直罵得他們在山坡上坐了下來。我繼續(xù)罵,又罵得“學生”將背簍里的桃子拿出來扔掉。現(xiàn)在回想起來,大姐當時確實過分了。如果我知道他們是“學生”和他的堂兄,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罵。這件事情被母親知道了,她說大姐“簡直不叫人!”大姐什么也沒有說,忽然就大聲哭了起來。另一件事情是,按照慣例,大姐給“學生”做了布鞋。大姐本來工于女紅,看到過“學生”的腳,當能精確估量,做出來的布鞋長短、肥瘦就是合適的。但大姐偏要把布鞋做得短一點、瘦一點,讓“學生”穿著足腳、夾腳,抵得腳趾發(fā)腫,磨得腳邊起血泡。表面上,布鞋不僅合腳,而且好看。按照慣例,除非下雨天,路上泥濘,否則,“學生”到我家來,不穿大姐做給他的布鞋,是不禮貌的,更是不尊重人的,連我父母也會不高興。這讓“學生”苦不堪言。
“學生”上了一年大學,就沒到我家來了。盡管我們知道,“學生”假期沒有回家,靠打工掙錢讀書,但我們清楚,大姐必將面臨著被退婚的結局。實際上,大姐希望這個結局早一點明朗,早一點到來?!皩W生”考上高中那一年,大姐就與家人預料過這樣的結局,她倒不是為結局本身擔憂,而是不情愿明知結局如此還讓對方一拖再拖。母親卻說,“他不會這樣不講良心吧!”我不知道這是母親對“學生”的判斷,還是在寬慰大姐。大姐說,“你們還不相信,你們看著!”后來,我上到初中時也訂了“娃娃親”,剛上高中即提出退婚。這不是講不講良心的問題,生于村寨,長于村寨,它給我和“學生”安排的命運,還包括了訂下的“娃娃親”,而我們上學,第一個覺醒的愿望,就是改變這種命運。我們在有幸接受了比較系統(tǒng)、完整的學校教育,成為識字較多、掌握職業(yè)技能的人,獲得國家分配鐵飯碗的機會以后,都不愿意再承擔村寨過去安排給我們的命運了。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在類似于徐家寨子、“學生”的村寨這樣的地方,這種情況普遍存在。父親拒絕了大姐首先提出退婚的請求,因為,那樣一來,對方就有理由要求退還訂婚的禮品,賠償訂下“娃娃親”以來幫助我家干活的勞務費。而等到由對方提出退婚,我們就什么也不用退還、賠償?!皩W生”上到大學三年級,終于給我家來信了。在信中,“學生”非常明確地提出了退婚的要求,并充分闡述了他的理由,第一是“娃娃親”,雙方還不懂事就由父母包辦,不符合現(xiàn)在社會提倡的自由婚姻;第二是如果勉強結婚,將長期分居,大姐一個人在家種地,日子更苦;第三是他也不知道自己這一輩子會怎么過,不愿牽累于無辜的大姐。他還十分真誠地表達了對我們一家,特別是對母親的感激,也表達了對我們一家,主要是對大姐的愧疚。他又說明,早就想提出退婚,但沒有勇氣,害怕我們一家罵他,如今提出來了,不忍心再耽誤大姐的青春,要不然,他一輩子內心不得安寧。他希望我們一家理解并原諒他,雖然這不是他的錯?!皩W生”的來信,終于應驗了大姐的預料,父親在嘆了一口氣的同時,把它看成了一種屈辱。當時我上小學五年級,與初中二年級輟學回來的大哥一起措辭,給“學生”回信。一字不識的母親,讓大哥念我們寫的回信給她聽,她要求去掉那些詛咒的話語。我們當著母親的面,把回信原原本本重抄一遍,再次念給她聽時,跳過了幾句我們認為惡毒的話。母親不能準確理解“從此一刀兩斷”的意思,以為是威脅,要求去掉;我也不懂它的含義,希望大哥再加上一句,我們村寨里罵人的話,“下巖七十二塊!”意思是從懸崖上摔死,摔得粉身碎骨,比一刀斬成兩段還解恨。大學畢業(yè),“學生”成了一名醫(yī)生。若干年后,我與他工作、生活在同一個縣城,一直都有來往。想起那封回信,還會覺得對不住他。
盡管這個結局不出大姐所預料,她一直希望早一點明朗、到來,但是,這畢竟意味著與“學生”聯(lián)系在一起、更為美好的未來,拋棄了她。而在被拋棄之前,大姐以耗費自己的青春為代價,毫無選擇地等待著這個結局。這不能不說是殘酷的!我們的回信寄出去才幾天,大姐就采取過一次自殺。若干年后,我明白,大姐并不想真正去死,也不愿意家人為她傷心,但作為一個被拋棄的農(nóng)村大齡姑娘,她必須這么做一次,來表達她那說不清楚的情緒。我知道,這是一種更大的屈辱!大姐服下少量毒藥,發(fā)現(xiàn)及時,被搶救了過來。家人、堂姐妹、鄰居,圍在痛苦不堪的大姐身邊,不停地勸說,她流了幾天淚水。
一年后,在我復讀小學五年級時,經(jīng)人介紹,大姐與我們村寨山腳下的一個小伙子訂了婚。小伙子上到初中一年級輟學,之前也訂過“娃娃親”,但女方提出解除了婚約。我上初中三年級時,大姐結婚了。
婚后,大姐備受生育之苦。習慣性流產(chǎn)幾乎要了她的命,也差一點毀掉了她的婚姻。也許是上天可憐她,看在一切苦都受夠了的份上,賜福給她,終于讓大姐順利生養(yǎng)了三個孩子。
大姐生于1965年,也就四十五歲,卻像母親一樣瘦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