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難忘的事

梅冰

這個故事，要倒推到三十年前，那時的小宇剛上小學(xué)。一天晚上，爸媽從田里一身汗水地回來，小宇怯怯地說：“爸，給我買個文具盒吧，小朋友們都有，就我沒有……”

爸爸疲憊地坐下，呵斥道：“買什么買，家里有這個閑錢嗎？”

小宇委屈地哭起來，一向粗暴的爸爸更煩，一揮手，“啪”一巴掌打在小宇屁股上，罵道：“哭哭哭，讓你哭，老子一年到頭，腰都累斷了，奶奶的藥錢還沒著落哩，你還要買東買西？告訴你，明天不上學(xué)了，給我放羊去！”

媽媽沖過來把小宇護(hù)在懷里，叫道：“你煩歸煩，打孩子干啥？”

誰知夜里出事了：小宇不見了！爸媽一下子慌了，他們把能找的地方找了個遍，喉嚨都喊啞了，可就是找不到。夜深了，爸爸正急得像著了火一樣，小宇媽驚叫起來：“找到了、找到了！”

原來小宇蜷縮在一個草堆里睡著了，爸爸一時又驚又喜，又氣得揚(yáng)手還要打，卻見星光下酣睡的小宇一臉淚痕，他的手一下子僵住了。半晌，爸爸用粗糙的手擦擦小宇的臉，又偷偷擦一下自個的眼睛，再把兒子緊緊摟在懷里。

爸媽還是沒余錢給小宇買文具盒，可小宇還是想要。第二天晚上，小宇突然看到好多半大孩子抱著席子，搶著往街上跑，小宇先是一愣，隨即一蹦三尺高—明天是廟會，他們這是搶地盤去了！

小宇家在鎮(zhèn)上，每逢廟會時，街上人特別多，有好多人來做生意，可熱鬧了。這時候，市口就顯得十分重要。好的市口自然是由公家分配，而一些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則是誰先占了就歸誰。這樣一來，一些精明的孩子便想到了商機(jī)，他們往往前一天夜里就搶好地盤，天亮后再轉(zhuǎn)給那些生意人，從中得到一點(diǎn)辛苦費(fèi)。這樣的事從來都是半大孩子們做，掙到的錢也歸孩子自己花，這已是鎮(zhèn)上流傳多年的規(guī)矩了。

小宇以前人小，從沒搶過地盤，今天為了文具盒，他決定拼了！

夜深了，小宇悄悄抱了一張席子，急匆匆地跑到街上時，卻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地盤全被半大小子們占光了。此刻，他們正得意洋洋地躺在席子上胡吹海聊。小宇不死心，四下亂轉(zhuǎn)，老天保佑，終于找到一小塊，可是旁邊就是臭烘烘的廁所，或許這就是一直沒人占的原因。

但有總比沒有強(qiáng)，小宇忙鋪好席子躺下來，一邊聞著臭味，一邊美滋滋地想：文具盒，明天就有了，我得選個什么樣的圖案呢？

天上的星星真多真亮啊，就是蚊子多了一點(diǎn)，廁所邊蚊子尤其多。小宇臉上身上又疼又癢，兩只手一起趕都趕不過來，別的孩子都有蚊香，可他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小宇被嘈雜聲驚醒了，睜眼一看，原來天已蒙蒙亮，四面八方的商販們陸續(xù)趕來了，好多人忙著跟半大小子們討價還價?？墒牵瑳]有一個人買小宇的地盤，因為這兒太小太臭了。

不大工夫，小伙伴們拿了錢，抱著席子歡天喜地地都回去了，只剩下小宇一個人。

小宇孤零零地四下張望著，心里急得直想哭。就在這時，過來一個身穿中山裝的大叔。大叔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盯著小宇看。小宇的心怦怦直跳，他會買下自己的地盤嗎？這時只聽大叔客氣地問：“小家伙，請你挪一下席子好嗎？我要上廁所?！?/p>

原來不是買地盤，而是上廁所的。小宇一聽心冰涼，但還是卷起席子站到一邊，想等中山裝出來了再鋪上。

誰知小宇剛離開那塊寶地，身后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小宇回頭一看，不好，有個半大小子抱著張席子，閃電般沖了過來。小宇大叫起來：“這地盤是我的！”

那小子一把推開小宇，說：“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啊？如果是你的，你為什么不鋪席子？”說著就要鋪?zhàn)约旱南樱@一旦放下席子就說不清了，小宇尖叫起來，上前就搶，兩人頓時扭作一團(tuán)。

那小子歲數(shù)比小宇大，個頭又高，只推搡了幾下，小宇就落了下風(fēng)，急得他眼淚都要出來了，就在這時有人喝道：“都給我住手！”

說話的是中山裝大叔，他從廁所出來了，只見他人高馬大，嚇得兩人一下住了手。大叔黑著臉對那小子說：“你搶什么呢？明明是人家先來的，我都跟他談好價格了?！?/p>

然后他掉轉(zhuǎn)臉對小宇說：“小家伙，十塊錢夠不夠？”

就這一句話，像雷電一樣擊中了小宇，他被這從天而降的巨大喜悅差點(diǎn)震昏了，都顧不上擦掉臉上的淚痕，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多了多了，五塊就夠了……”

當(dāng)小宇再次像旋風(fēng)一樣回到家時，迎頭撞見滿臉驚慌的爸媽，爸爸一見他就大吼起來：“你一夜不著家，到哪野去了……”

爸爸一眼看到小宇抱著的席子，隨即一聲驚叫：“你才多大的人，就去搶地盤了？”

媽媽一把抱著小宇，帶著急促的哭腔，一迭聲地問道：“你臉怎么了？還有你身上，嚇?biāo)廊肆耍　?/p>

小宇不懂他們在說什么，直到爸爸抖著手遞過鏡子，小宇才看到一張又腫又紅的臉，還有全身上下的紅疙瘩，是蚊子包！難怪先前那大叔看到自己時，神情奇怪極了。

可小宇才顧不上這個，他先伸出左手，手心里是汗津津的紙幣，說：“我得了五塊錢，這是三塊五。”然后右手從懷里小心地掏出一樣?xùn)|西，啊，那是一只漂亮無比的文具盒。小宇的眼睛直放光，怯怯地說：“還有一塊五我買了文具盒，爸，你不會罵我吧？”

爸爸的呼吸一下子粗重起來，媽一把抱住小宇，叫了聲：“我的兒！”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一晃，三十年過去了，小宇也有了兒子—小小宇，一大家子過得和和美美的。

這天吃過晚飯后，小小宇拿出作文本問大家：“今天老師布置的作文叫《最難忘的事》，要求家里每個人都說出一件最難忘的事，爺爺奶奶，你們最難忘的事是什么？”

爺爺一聽，眼神恍惚起來，和奶奶對視了一眼，不知怎的，奶奶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說：“我們最難忘的事啊，是好多年前，那時你爸也只有你這么大，他有一回竟然去搶地盤，最后掙了五塊錢，那時候五塊錢可不少哩，別的孩子得了錢全買吃的玩的，只有你爸買了個文具盒，他一直愛學(xué)習(xí)。這么多年來，我和你爺爺一直忘不了的是，那天，你爸一臉一身的蚊子包，腫得眼都睜不開了，那個慘啊……”

奶奶哽咽得說不下去了，爺爺接過話頭說：“就在那天，我們下定決心，再苦再窮，一定要供你爸讀下去……”

小小宇歪著頭認(rèn)真聽著，又問：“爸，那你最難忘的事肯定也是這個吧？”

小宇卻搖了搖頭，說：“不僅僅是這個。爸、媽，你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一個人睡在草堆里嗎？實際上當(dāng)爸抱我時，我已經(jīng)醒了，我清清楚楚地記得當(dāng)時爸掉了眼淚，我驚訝極了，想不到大人也會哭，所以當(dāng)時我就想，等我長大后……一定對爸媽好一些。”

一大家子靜靜地聽著，小宇又說：“那年搶地盤的事我確實難忘，但還有一件怪事，你們不知道。那天，我又去街上玩，發(fā)現(xiàn)我轉(zhuǎn)出去的地盤根本沒人做生意。我開始怎么也想不通，后來長大了終于懂了，原來大叔根本不是做生意的，他只是舍不得我一臉蚊子包還跟別人打架搶地盤……”

小宇最后說：“這么多年來，我一直不知道那大叔是誰，可我越來越堅定一件事，就是在對家人好的同時，還能稍稍回報他人。”

爸媽點(diǎn)點(diǎn)頭，這時小小宇快活地叫起來：“我知道了，我們要對家人好，也要對他人好，一句話，對所有人都要好，對不對？”

一家人一起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