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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利民
(華中農業(yè)大學 文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田園詩人的純正樣本
——沈謹學詩歌的農民身份解讀
李利民
(華中農業(yè)大學 文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清代道光、咸豐年間的江蘇詩人沈謹學是一位極其罕見的農民詩人。他將鄉(xiāng)村生活作為抒寫對象,成就我國詩歌史上一位名符其實的田園詩人。沈謹學之前,田園詩人都只是田園生活的代言人,只有沈謹學才真正是一位農民身份的田園詩人。他對田園風光的描寫格外豐富、出神;他對農業(yè)感情的抒寫最為真摯、鮮活;他對農村苦難的傾訴最為真醇、本色;他對農民自卑心理和復雜性格的反映是以前未有過的;他對耕讀生活的記錄和思索是極其珍貴的;即便是他詩歌的顯著缺點,也正是農人本色的顯現(xiàn)。因此,沈謹學堪稱中國古代田園詩歌史上一個具有最純正意義的解剖樣本。
沈謹學;農民;田園詩人;鄉(xiāng)村本色;學術樣本
農民是中國古代最苦難的階層,在詩人王國里,極難看到他們的身影。清代道光、咸豐年間的江蘇詩人沈謹學(1800—1847)就是一位極其罕見的農民詩人。更為難得的是,作為詩人的沈氏并沒有像一般詩人那樣抒發(fā)文人士大夫之志,而是抒寫鄉(xiāng)村生活感受,成就我國詩歌史上一位名符其實的田園詩人。
然而,這樣一位寶貴的詩人,由于人微境困,極遭世人的冷落:“家貧,為人力田,名跡甚微;意又落落難合,雖鄉(xiāng)里間竟未有知者。”[1](p2)(劉泳之《贈沈詩華》)當時就連家鄉(xiāng)一帶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名氣,他的詩只是在小小的朋友圈里得以流傳。甚至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為學界所重視。目前,學界有關沈氏的研究只有三篇文章。一篇是五十多年前嚴迪昌先生在《江海學刊》發(fā)表的《清代江蘇詩人沈謹學》,[2](p42-44)介紹了詩人沈謹學的基本情況,呼吁學界重視。還有兩篇:熊健美先生的《邊緣文人沈謹學及其詩歌研究》[3](p18-21)和馬衛(wèi)中先生的《道咸詩壇吳門寒士群體的代表詩人沈謹學》[4](p54-59),二文論述了沈謹學作為當時底層文人的艱難生存狀態(tài)、詩歌的基本內容和澹遠的風格。這些研究,引起和加深了我們對這位詩人的認識。
但我認為:沈謹學作為詩人,其獨特性在于以農民身份寫田園生活。正是這一點,成就了他在田園詩史上獨一無二的地位。
沈謹學與其他田園詩人的關鍵區(qū)別在于身份。沈氏是一位有才華的農民,而其他田園詩人則基本上身居高士。
田園詩史上的那些高士們,要么是從官場隱退田園的閑士,要么是養(yǎng)機待時蟄居田園的文士,也有極少數(shù)因逸興淫浸而肥遁的隱士。這些人都是鄉(xiāng)村生活的旁觀者,缺乏與這一生活的血肉聯(lián)系,也缺乏對這種生活的切實理解和感受;即使是陶淵明,也只是一位借田園生活詮釋自己玄理的名士,并沒有真正地關注鄉(xiāng)村和農民本身。
而沈謹學就不同了?!吧饺宿r而士”(汪毓沈《題沈山人詩錄》),沈氏是一位有才華的農民。
有關他的生平,據(jù)其友人江湜《沈山人事略》[5](p1)(以下簡稱《事略》)、潘曾沂《〈沈四山人詩錄〉序》[6](p1)等文獻記載:沈氏字詩華,又字秋卿,人稱沈四山人。元和(屬蘇州)人,居甫里(甪直鎮(zhèn))西北二里的楓莊,家世業(yè)農。其父以力耕致豐給,遂延請里儒教其兄弟二人讀書。他本人亦自少力田,三十歲以前,父、兄離世。期間因賴其父兄肩負農事,他一邊種田,一邊可有優(yōu)裕的時間讀書;此后拙于生事,農業(yè)敗,家日貧,他由自耕農淪落為雇農,率妻與子為人傭耕,終以饑寒交迫,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卒,年四十有八。沈氏雖出身農民,但有幸受教育、讀書較久。因此,沈氏才學頗富,工詩歌,好書法,喜圍棋,善繪畫,堪稱才士。但他讀書隨性而為,不喜舉子章句之學,懶得獵取出身;好作詩,也只是自怡悅而已,不求人知。然而,他也不認為自己是隱士:“挺出自不能,何敢說隱遁?!盵7(p34)(《秋日冶伯同芝田過訪有詩見贈次韻》)自己過著耕釣生活,不能說是隱遁,而是命里就是一個平庸的農民。他只是順著自己已有的生活軌跡做了一個農民:“只合讀詩求我志,功名待舉力田科?!盵7](p43)(《歲暮感懷四首次冶伯韻》)
作為一位貧士、才士,一輩子苦守農業(yè),甚至連個秀才也不去獵取,連個塾師也不去謀求,這是一般的讀書人做不到的。難怪他的朋友汪毓沈頗為驚嘆:“為農有恒心,儒冠方愧之?!盵1](p4)(汪毓沈《〈沈山人詩錄〉題句》)也正因如此,沈氏才成為中國古代詩歌史上的一位罕見的農民詩人,一位名符其實的田園詩人。
對于田園生活,其他詩人多是旁觀者,而沈氏則是經(jīng)歷者,因此沈氏對田園生活的描寫格外豐富而又出神。
作為農民詩人的沈謹學,對季節(jié)物候變化的敏銳捕捉超過了其他任何一位田園詩人。不僅四季景色,甚至季候的潛移暗迭,如夏季,從絮飛脫盡楊柳枝的初夏,到浴罷清風來的盛夏,再到簾疏不隔藕花香的末夏,季節(jié)的悄然衍化,都被他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種描寫經(jīng)常特別細膩,如:“一鳥忽飛來,茅檐墮殘雪。”[7](p13)(《始春即事》)“蟻背駝花須,蒼苔尋縫入。”[7](p32)(《春盡日作》)捕捉到的就是春氣萌動時泛發(fā)出的細如發(fā)絲的變化。
這種描寫,不僅僅停留在田園風光層面,而是常常展開農耕生產的圖卷。如:“薄田二十畝,及時自須耕。浸谷不數(shù)日,谷芽亦已生。”[7](p17)(《田園雜興四首》)“侵晨扶犁出,農務逼芒種?!盵7](p39)(《耕溪上田作》)“家家曬麥趁天晴,耞拍聲連笑語聲?!盵7](p39)(《初夏即事》)“西風吹老一天秋,白稻香秔次第收?!盵7](p29)(《秋晚書感》)““鳥喜出林翮,人忙糶米船。”[7](p38)《冬晴曉望》)等等,從春耕到夏收,從秋收秋播到冬糶,都從他的筆端展現(xiàn)出來。
與農業(yè)生產過程相互輝映的,是對鄉(xiāng)村生活的的寫照。且看《新春言懷》:[7](p27)
新歲農務閑,茅檐聚鄰叟。縱論田野事,肥脊分某某。旁及相牛法,指畫定好丑。
開年后,農閑的村民聚首茅檐,漫話農事,尤其要評價一番各家田地的肥瘠、耕牛的優(yōu)劣。沈詩的此類寫照頗為豐富,如納涼、驅蚊、村聊、曝日、魚市、牧牛、典牛、捉魚、賽神演戲、掠社錢、放紙鳶、旱澇風暴之災、人禍等等;甚至還寫到了鄉(xiāng)村愛情,如“情絲如蠶絲,自抽還自縛?!盵7](p6)(《子夜歌》)“不愁菱角刺儂手,只愁菱角刺儂心?!盵7](p7)(《采菱歌二首》)展現(xiàn)的是具有濃郁的江南鄉(xiāng)土氣息的愛情。這類題材在其他田園詩人那里是很難看到的。
沈詩描寫田園生活,不僅內容豐富,而且特別具有田園神韻。試將他的“犬夢晨扉靜,雞聲午飯香”[7](p8)(《初冬》)與陶淵明的“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歸園田居五首》)相比,兩者表面比較相近,都寫雞犬活動;但沈句將晌午時分、母雞咯咯噠的鳴叫與午飯的暗香飄散交織在一起,傳達出多么有味的鄉(xiāng)村生活感覺;相形之下陶句便顯得粗糙了。就這一點來說,就是最以田園詩著名的范成大也不逮沈氏。例如,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晚春》:“新綠園林曉氣涼,晨炊蚤出看移秧?!彼驗槭桥杂^者,只是看看農民移栽秧苗。而沈氏則“喚人修耒耜,親手結笆籬。谷種從鄰換,瓜秧帶雨移。”[7](p41)(《春日雜詩》)自己就是勞動者,春耕開始了,從鄰居換取良種育秧苗,乘著雨天移栽瓜秧。這種描寫就滲入到了農業(yè)生活內部,細致得多。像這樣細膩的描繪在沈詩中頗為多見,如“蛙聲秧水足,牛背柳陰涼?!盵7](p19)(《孟夏書興》)“吠瘦吾家犬,朝朝索債人?!盵7](p24)(《歲暮即事二首》)都彌漫著田園生活的神味。
沈氏的朋友評價他的田園詩云:“卷中田家語,仿佛繪圖陳?!盵1](p1)(徐達源《題〈沈山人詩錄〉即用集中韻》)沈氏的田園詩確實繪出了鄉(xiāng)村生活畫卷。但沈詩顯示出來的畫風與別的田園詩人是有差異的。別的田園詩人描繪的更像工筆畫,而沈氏的畫則顯出更鮮明的寫意風格。
旁觀者與經(jīng)歷者的角色之別,也造詩人們對于田園生活情感的差異。
(一)對于鄉(xiāng)村生活風光,其他詩人是觀賞者,而沈氏更是一位生活的體驗者。對于其他田園詩人來說,鄉(xiāng)村圖景是他們心靈境界趣味的審美外化,他們獲得的是一種閑逸式的審美享受。而沈氏一生躬耕,農耕成了他的生命方式,他對鄉(xiāng)村圖景更蘊含著深沉而鮮活的農業(yè)感情。
試將陶淵明與沈氏的詩句作比較:陶淵明的“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保ā稓w園田居五首》)沈謹學的“飛鳥各就棲,我亦荷鋤返?!幌捏w勤,所幸免饑寒?!盵7](p17)(《田園雜興四首》)兩首詩表面相似,內情卻很不相同。田園生活對于陶淵明來說是詩意的,所以莊稼種得不好,依舊怡然自得。而在沈氏看來,辛苦耕作,能免饑寒,所以感到怡然。再看他的《喜雨》[7](p20)詩:
西南喜見片云初,漸漸崔巍漸展舒。忽地勒將風力轉,一回釀出雨絲疏。聲喧荷葉聽先好,色潤苗稍樂有余。豐歲可知天不吝,稻花香里愛吾廬。
小小的一首詩,從題目到詩句,包含了多么鮮活而復雜的農業(yè)感情:久旱之后對雨的渴望,雨前對云頭變幻的提心吊膽,甘霖降下時滿眼的歡欣和對豐收日子的憧憬,都天籟般地洋溢出來。沈氏此類詩歌尚夥,如“一月不落雨,農事殊苦辛?!盵7](p20)(《夜窗讀書有述》)“今朝才得雨,四野想歡聲。麥看欣欣處,珠跳顆顆明?!盵7](p56)(《和小浮山人鳳池園閑步次韻》)隨著天氣的晴雨不定,沈氏的感情也喜憂不定。“谷殼黃開谷芽白,傾耳聽取豐年歌?!盵7](p32)(《田園即事》)“稻今獲歸來,牛見亦歡喜?!盵7](p24)(《獲稻歸有作》)看見谷殼吐芽,便仿佛聽到了豐收的歌聲;豐收的日子里,連牛都顯出喜慶的樣子。
(二)對于鄉(xiāng)村生活的苦難,其他詩人是居高臨下的憐憫者,沈氏則是切身的體驗者和平等的分憂者。農民歷來是中國社會最苦難的階層。從《詩經(jīng)》開始,農民的痛苦便成為詩歌的題材之一。對于這樣的苦難,有良知的文人同情農民,指斥弊政。但是,作者都是文人士大夫,他們站在治人者的立場上對農民苦難施以居高臨下式的憐憫,所以那些憫農詩絕大部分寫得其實很粗糙,而且從杜甫、白居易之后便形成了曲終諷政的老套路,使得憫農這種外在的高貴的悲情僵化起來。
而沈氏作為這個最苦難階層中的一員,深諳苦難的滋味,能將這種痛苦寫得更帶有農民本色。且看他的《紀夢》[7](p5)詩:
一燈如豆低結花,欲明不明疏窗紗。朦朧倚枕不自意,合眼分明見阿爺。阿爺憐兒太消瘦,摩兒頂又握兒手。道兒形軀太怯弱,哪堪一病逡巡久!長跽問阿爺:爺何今日始還家?一向阿爺在何處?爺今還家莫更去!阿爺?shù)桶资?,向兒重丁寧:兒病當自愈,慎勿輕餌參與苓!轉眼忽然爺不見,須臾境亦模糊變。痛哭呼爺爺不應,驚醒阿娘喚兒聲。
詩歌記敘作者與死去的父親會面的一場夢。久別的父親回到家里,見到兒子,又摸頭,又牽手,嘆息兒子的病弱消瘦。兒子長跪在父親面前,關切地問父親近來哪里去了,今天好不容易回家,懇請父親再也不要離開家。滿頭白發(fā)的父親低頭注視著兒子,叮囑兒子治病不要亂吃藥。說完,轉眼之間就不見了蹤影。兒子痛哭呼叫,驚醒了母親。作者對這場親人之間的苦苦思念,作了質樸深切的描寫,包括其中的稱呼,自稱“兒”,稱父“阿爺”,稱母“阿娘”,都是鄉(xiāng)村口吻,流露出農民那醇樸的情懷。
沈氏有些詩是寫天災的,如《復水》寫水災:“彼蒼亦何心,爾水太相逼。既沒我稻田,又來漂我宅。初才四五寸,漸漸欲盈尺。摳衣時一涉,寒氣凜至腋。誰能度晨昏,架板以休息。老母終日坐,無言但默默。老母勿默默,憂心我已識。天豈無晴時,水當有去夕?!盵7](p36)將水災中農民的艱難、憂心、無奈呈現(xiàn)得具體而富于原色。
沈氏有些詩是寫人禍的,如《村鄰失稻歌以紀事》,[7](p7)作者對鄰居失稻寄予了平等而深切的同情,與他們一起分擔痛苦,寫出了農民痛苦的真實情形。
“強向堂前制淚垂,忍將點點滴成詩。”[7](p47)(《乙未九月初七日哭六兒寶進》)。綜觀沈氏的此類詩作可以發(fā)現(xiàn),與其他詩人關注農瘼、指斥弊政的套路式寫作不同,沈氏的痛苦是在苦難的農民生活中熬煎出來的,更側重平等地描寫鄉(xiāng)親痛苦的情狀和無可奈何的心態(tài),更顯出農民的感情本色。
沈氏作為農民,與其他田園詩人在社會心理方面也有不同。其他的田園詩人常常自許甚高,而沈氏則流露出明顯的自卑感。
縱覽沈氏詩集,可以感受到一種有意無意之間彌散開來的幽深怨緒。這種情緒的一個重要來源就是由他的農民身份帶來的自卑感。農民是古代社會最普通、最貧寒的階層,自卑是農民的一種基本的社會心理。
身為農民的沈氏,當他越過自身群體進行社會交往時,自卑往往油然而生。沈氏一生基本上只與家鄉(xiāng)一帶的幾個文友交往?!妒侣浴份d:“凡山人前后相識數(shù)人,皆同郡之能詩者。其少時,則有吳江徐達源折節(jié)與之交;近數(shù)年,乃與郡城楊白、劉泳之善。”[5](p2)沈氏才華卓著,與這批吳中名士詩歌唱和,交往甚深。這些人或有出身,或力求功名,或居城內;雖說這些人皆敦樸之士,這種交往皆淡泊如水,但是,無法超越的時代局限,還是使這些人與他的交往帶著“折節(jié)”的心理?!妒侣浴份d:“嘗有二人,具衣冠候之,至則家人驚異,欲不告以山人所在,適山人自至,跕草履、不襪,方從容去箬笠而揖,蓋自赤日中飯牛來也?!盵5](p2)這段話很有意味,衣冠來訪,沈氏正去烈日炎炎中喂牛去了,滿身不堪;家人驚慌失措,欲加隱瞞。這正顯示出了世俗人心——農民的自卑。沈氏雖然能遺落農人的狼狽,從容見客,但這種自卑心理,還是會在沈氏心底潛滋暗長?!凹皶r理常業(yè),相與出耕田。嬉游者誰子?問路來道邊。輕佻為自得,意氣何翩翩。世態(tài)竟如此,我心良可憐。”[7](p26)(《春日作二首》)一個來田間地頭閑游的輕薄子弟,洋洋得意地向他問路,就讓他的自尊心大受刺激;既對人間勢利表示鄙夷,又對自己的處境感到悲涼,流露的正是他心底的脆弱和自卑。
因此,沈氏總是將朋友與他的交往看成是一種對自己的恩賜:
向我惟君別眾人,不隨世俗笑嶙峋。[7](p29)(《答芝田》)
君何不顧世俗輕,卻來壟畝相酬賡。[7](p31)(《芝田袖近作見過》)
如何一把犁鋤外,尚有相知感不禁。[7](p32)(《簡徐冶伯即題詩稿后》)
沈氏田園詩在內容方面也與其他田園詩人有著不同。一般田園詩人只注重田園的清幽與和諧,而沈詩中還有對農民性格和耕讀生活的深刻反映。
首先,農民的性格具有復雜性。一方面他們淳樸善良:“眼前無機事,何處生機心。”[7](p1)(《幽居吟》)“炊煙不動舉家清,東舍西鄰送飯羹?!盵7](p49)(《絕句四首》)同時他們又具有明顯的局限性。他們心靈粗糙,缺乏審美情趣,如“靜中別有幽居樂,說與時人恐不經(jīng)?!盵7](p7)(《靜中》)面對初秋尋常的農家小院,詩人沉浸在清幽的愉悅之中,但他沒法與鄉(xiāng)人交流這種快樂,他恐怕鄉(xiāng)人說他不大正常。另外,農民還功利庸俗。如沈氏才華頗富,卻又襟懷如水,不求仕進;而對于賴以生存的農業(yè),也經(jīng)營拙劣;鄰里便“皆非笑嗤薄之”,有時還會出現(xiàn)粗人當面嗤辱他的情形,“或乘勢摧辱之,亦不答”,他也只好置之不理。[5](p1)(《事略》)他自己也說過:“動遭鄉(xiāng)里笑,不受薄俗憐?!盵7](p53)(《述懷一首寄冶伯》)
其次,沈氏對耕讀生活給予了可貴的記錄和思考。
從理論上來說,相對于為官、經(jīng)商這種靠人事吃飯的生活,農耕靠土地吃飯,具有高保障性和自足性。“著衣思織紡,吃飯思耨耕?!盵7](p60)(《野人》)因此,農民在精神上有著一種原始性的解脫,獲得一種擊壌般的自在?!按耸职唁z天所與,我心如水世何求!”[7](p40)、(《夏日即事》)“力耕全我真,形不為外役。”[7](p17)(《田園雜興其四》)
基于此,耕種之余的吟詩讀書格外沁人心脾。如:
野人耕釣余,聊為幽居吟。[7](p1)(《幽居吟》)
林鳥亂投宿,野人齊罷耕。
讀書燈已點,籬落漏微明。[7](p7)(《江村晚興》)
書卷堆床稽古樂,桑麻繞舍及時春。[7](p47)(《有贈》)
稻田卅畝親栽了,卷帙西窗自校讐。[7](p40)(《夏日即事》)
這些詩句抒寫了耕讀生活的怡然自得,田園生活的自然與吟讀的閑適水乳交融,勞作之余的休憩在吟詩品文中得到充實和升華。因此,耕讀生活成了不少農家的生活傳統(tǒng)?!霸姇c田畝,勉爾莫蕪荒。”[7](p54)(《春日示兒子由中》)如《夏夜即事》:[7](p2)
竹床竹簟夜涼生,明月一窗將二更。阿母喚兒莫眠著,教聽小妹背書聲。
寫的是夏夜乘涼,十六歲的詩人聽小妹背書的情形。
然而,讀書吟詩的閑適事實上會受到客觀條件的制約。如:
無多了清課,臨帖兩三行。[7](p8)(《初冬》)
何日田間積豐稔,草茅安穩(wěn)讀書臺。[7](p48)(《舟行至滕巷感賦》)
莊家豐收,課稅了清,讀書臺才會安穩(wěn),臨帖才氣定神閑。
沈氏與其他田園詩人的不同還體現(xiàn)在,沈詩的眼界相對狹小,語言時見粗率,流露出農民式的特點。
首先,沈詩題材單調,眼界狹小。沈氏一輩子基本就守著他的楓莊,耕讀度日??v觀沈氏的三百多首詩,所寫大約就是鄉(xiāng)村的平常生活和自己的幽懷。他說:“誰謂路旁草,不如枝上花?”[7](p8)(《路旁草》)他慣于平淡,胸無大志;耕田得衣食,閑來吟小詩。他長期蟄居小村,幾乎與外面的世界隔絕。正如他自己所言:“小村幽僻寡知聞,楊柳柴門鎖綠云?!盵7](p31)(《寄琴香》)就連當時引起故鄉(xiāng)一帶鯨奔波涌的震動全國的鴉片戰(zhàn)爭,沈氏也只是留下了淡淡一瞥。這樣的詩歌畛域當然減弱了它的思想價值和社會意義,但也不能不說恰恰是小農特點的流露。
其次,沈詩語言時見粗糙率易。
沈詩機動籟鳴,一片神行,不煩雕刻,清新自然,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詩到真時不見才”。[7](p54)(《春日偶述》)
但沈詩在這方面有過火之嫌,時見粗糙率易。有不少詩作聲律非常粗糙,甚至干脆不押韻,基本喪失了詩歌的韻律美。有些詩或句甚是無謂,如《牧牛歌》:“主人有牛,牧童是職。朝出行,暮來息。饑飽牛不得言,肥瘦與直。肥瘦不過牛一身,當思主人?!盵7](p30)《捉魚歌》:“日日田中捉魚去,魚儻捉盡當如何?”[7](p36)全然沒有詩歌的內蘊和美感?!跋胍娺B番得意吟,論工數(shù)拙豈初心。”[7](p32)(《簡徐冶伯即題詩稿后》)率意而吟,不較工拙。這種率易之習顯然受到了農民那種質厚樸野性格的影響。
那么,沈謹學這位畢生躬耕的詩人在我國田園詩史上究竟占有什么樣的地位呢?
嚴格地講,沈謹學之前,田園詩人都只是田園生活的代言人(陶淵明也只是一位將田園生活藝術化的名士),只有沈謹學才真正是一位農民身份的田園詩人。他的出現(xiàn)是古代文學史上的奇緣,是詩人叢中的一朵奇葩,但這朵奇葩結出了最純正的果實——一部最富田園本色的詩集《沈山人詩錄》。他對田園風光的描寫格外豐富、出神;他對農業(yè)感情的抒寫最為真摯、鮮活;他對農村苦難的傾訴最為真醇、本色;他對農民自卑心理和復雜性格的反映是以前未有過的;他對耕讀生活的記錄和思索是極其珍貴的;即便是他詩歌的顯著缺點,也正是農人本色的顯現(xiàn)。因此,沈謹學堪稱中國古代田園詩歌史上一個具有最純正意義的解剖樣本。
“坡公和陶作,并足垂千春。”[1](p1)(徐達源《題〈沈山人詩錄〉即用集中韻》)這是沈謹學的友人對沈氏詩歌地位的評價。將沈詩比為“坡公和陶作”是可以的,因為沈氏那種“淡如秋潭水”的詩風,確實與陶淵明、楊萬里、范成大等其他田園詩人一脈相承。然而,能讓沈氏與陶淵明“并足垂千春”的,主要倒不在這里,而在于他所奉獻的那些與其他田園詩人的深刻差異,在于他所呈現(xiàn)的田園生活的本色。正是這些本色,使他成為中國古代田園詩史上一道獨一無二的風景。
[1]王云五.叢書集成初編·沈四山人詩錄·附錄[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6.
[2]嚴迪昌.清代江蘇詩人沈謹學[J].江海學刊,1962,(11).
[3]熊健美.邊緣文人沈謹學及其詩歌研[J].南陽理工學院學報,2010,(1).
[4]馬衛(wèi)中.道咸詩壇吳門寒士群體的代表詩人沈謹學 [J].常熟理工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2012,(5).
[5]王云五.叢書集成初編·沈四山人詩錄·沈山人事略[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6.
[6]王云五.叢書集成初編·沈四山人詩錄·潘曾沂序[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6.
[7]王云五.叢書集成初編·沈四山人詩錄[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6.
責任編輯鄧年
I207.2
A
1003-8477(2015)08-0119-05
10.13660/j.cnki.42-1112/c.013302
李利民(1966—),男,華中農業(yè)大學文法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