凈土與地獄——宋代佛教女信徒的宗教想象

邵育欣，張付海

（1.邯鄲學(xué)院，河北 邯鄲 056000；2.中國人民大學(xué)，北京 100872）

在女性史研究中，婦女的佛教信仰是學(xué)界持續(xù)關(guān)注的重要議題。但以往的相關(guān)研究多側(cè)重于具體的信仰內(nèi)容、修行活動等方面，對精神層面的考量較少。而宋代婦女在現(xiàn)實生活中，身體的活動空間往往受到種種束縛，精神上也承受著來自家庭責(zé)任、道德規(guī)范等多方面的壓力，佛教信仰能夠帶給她們豐富的宗教想象，使她們獲得精神上的解脫。

此外，到唐宋時期，儒佛融合、佛教的世俗化和平民化的特征更為突出。尤其是宋代佛教的本土化，既是中國佛教發(fā)展史上的重要轉(zhuǎn)折時期，也是唐宋社會變遷的一個重要表征。而在這個過程中，婦女群體也是這種主流趨勢的重要參與者和推動者。以往關(guān)于佛教本土化的問題，多是從政策、信仰對象、僧尼戒行等角度來談。①參見黃啟江《兩宋社會精英家庭婦女佛教信仰再思考》，《法鼓佛學(xué)學(xué)報》2008 年第2 期和秦艷《從墓志看宋代女性的佛教信仰》，《晉陽學(xué)刊》2009 年6 期及劉浦江《宋代宗教的世俗化與平民化》，《中國史研究》2003 年第2 期。本文試圖通過女信徒捐造的功德題記、夢境描述等記載，分析佛教信仰對其精神世界產(chǎn)生的影響，進而探討婦女宗教想象所體現(xiàn)的本土化特征與形成原因，以期推進女性史和佛教社會史等領(lǐng)域相關(guān)問題的研究。

一、期待的歸處

（一）功德題記中所見的歸處：佛界、天界與生界。功德題記表達了施舍者在造像功德中所寄予的心愿和期待。其中涉及的內(nèi)容涵蓋面較為廣泛，而關(guān)于死后歸處的期待是較常見的，體現(xiàn)出施舍者對死后歸處的理解和想象。

在由女信徒參與功德的題記中，所提及的死后歸處，常有不同的名稱，而且其具體所指也有差異。如咸淳二年（1266）平江府薦嚴寺修建佛塔的《題記》中記載：”本邑朱塘鄉(xiāng)第三保居住、奉三寶女弟子王氏百一娘，謹施凈財，建造此塔，功德追薦先考王八三承事、先妣羅氏九娘子二魂，超升佛界者。”[1](p410)上述功德是王百一娘為已逝父母所作，以資薦他們死后的歸處“佛界”。佛教經(jīng)典中的“佛界”，有兩層含義：一是指諸佛之境界，[2](卷五p448-449)二是指佛所居之凈土?！额}記》中的“佛界”顯然指的是一種空間，因此推測應(yīng)是佛所居之凈土。但是，佛教典籍中所描繪的凈土有多種，王百一娘心中的凈土是哪一種呢？在同一題記中，還記載了其他檀越，如同邑的陸邦永與妻子顧氏在祈愿中提到“愿生西方”，即西方凈土。考慮到兜率凈土在宋代已經(jīng)衰落，東方凈土在信眾中并不多見，而西方凈土在宋代極為盛行，所以推測題記中的“佛界”乃是西方凈土的另一名稱。這一籠統(tǒng)的稱法，也體現(xiàn)出西方凈土在信徒心中已經(jīng)占據(jù)了佛界的地位，即他們已將佛界與西方凈土世界等同起來。

功德題記中提及的死后歸處還有“天界”一詞。如紹興二十七年（1157）湖州光孝禪寺的《募緣舍田施主名銜》中載“東京邢詠□、弟詮、妹邢三娘家眷等舍錢十貫文，薦考邢十郞、妣王氏二娘生天界”。[3](卷八p578-579)佛教中的“天界”，乃六道輪回之首，只有業(yè)報最殊勝的眾生才能居住于此。佛教典籍中對天界的分類十分詳細繁雜，而上述題記中所提到的“天界”，卻是最概括和籠統(tǒng)的稱法。

此外，題記中還會見到“生界”一詞。如《馮九娘造橋題字》載：“李滂妻馮九娘，追助祖母胡四娘、母王三十三娘生界?！盵4](p38)“生界”在佛教經(jīng)典中，未見有明確解釋。但在《夷堅志》的佛教應(yīng)驗故事中能夠看到時人也希望死后再生人間的心愿。所以，推測題記中的“生界”，可能是對六道中人間界的籠統(tǒng)所指，也可能是對天界、人間界的統(tǒng)稱。

值得注意的是，在佛典中，“天界”和“生界”雖是六道中等級較高的兩道，但并未從輪回中解脫，因為處于此二道的眾生仍會在壽盡時再次墜入輪回。由此看來，對于宋代信徒來說，對自己或已亡親人死后歸宿的祈愿，其實正是出于對六道中的三惡道，特別是地獄的恐懼和憂慮，所以無論是超脫輪回、進入永不退轉(zhuǎn)的西方凈土世界，還是未脫輪回、進入六道輪回中較高的境界，都遠比墜入三惡道好得多。

（二）西方凈土世界。將西方凈土世界作為死后的歸處，是宋代佛教女信徒中較為普遍的期待，特別是修持凈土的女信徒。凈土修持中就有鼓勵信徒想象凈土世界的十六觀想法門。十六觀正是要求信徒對西方凈土世界的物質(zhì)環(huán)境及其中的佛、菩薩來作觀想，這就不斷強化和加深了凈土世界在信徒心中的想象。那么，女信徒強烈期待和不懈追求的西方凈土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在《佛說觀無量壽佛經(jīng)》中有對凈土世界的細致描述，如極樂國土之琉璃地，由七寶金幢所擎，又地上以黃金繩雜廁間錯；有八功德水池，一水中有六十億七寶蓮華；一閻浮檀金色佛像坐彼華上，觀音、勢至二菩薩像隨侍左右，各放金光。[5](p341-344)

因此，女信徒對凈土世界的觀想，也應(yīng)以上述對凈土世界的描述為依據(jù)。如王以寧所作的《廣平夫人往生記》中寫道：陳思恭妻法信，“專以西方凈觀為佛事”，臨終時告訴侍者：“吾已神游凈土，面禮慈尊，觀音左顧，勢至右盼，百千萬億清凈佛子，稽首慶我來生其國。若夫?qū)m殿林沼，光明神麗，與《華嚴》佛化及《十六觀經(jīng)》中所說，無二無別?！盵6](卷三，p190-191)這段記載是王以寧依據(jù)聽聞所作，并且記載的意圖也是以宣揚凈土法門為主旨，所以對凈土的描述與法信、王氏本人的親身所見，必有所出入。不過，由于描述西方凈土世界的凈土經(jīng)典是女信徒中較流行的佛書，并且觀想法門也是女信徒中較常見的修持方式，所以可以斷定女信徒對凈土世界的想象，也必然會受到上述經(jīng)典中相關(guān)描述的影響。

此外，女信徒所想象的凈土世界還會受到自己的修持內(nèi)容和所信奉神明的影響。如張應(yīng)運祖母卞妙覺的墓志銘載：“妙年卻葷不御，持誦觀世音號，精嚴匪懈。一夕感夢，履坦途，左右顧盼，幽闃虛曠，布地皆金砂，晶光奪目，一人肩蓮華來，拱揖，分兩枝見畀。夢中疑非人間世，覺而神爽思清，語家人曰：‘此西方凈土，我沒，其游此乎？’”[7](卷一八)卞氏夢到的凈土世界與上述凈土經(jīng)典中的描述接近，也是遍地金砂，光耀奪目。她也相信夢中的凈土是真實存在的，而且希望那里會是自己死后的歸處。這段記載中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卞氏修持的內(nèi)容是誦觀音菩薩號，而非凈土修持中主張的阿彌陀佛號，但她對自己往生西方凈土充滿著自信。由此可以看出，在宋代信仰觀音者也能夠往生凈土，這與觀音乃凈土三圣之一及其信仰在宋代的普及有關(guān)。可以說，凈土信仰與觀音信仰在宋代的興盛也是二者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

二、地下世界：冥間與地獄

佛教經(jīng)典中有關(guān)人死后的歸處，除了殊勝美好的凈土世界、天界等彼岸世界外，還有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地獄。有學(xué)者曾指出，凈土教為了宣揚凈土信仰，將凈土的殊勝莊嚴與地獄的恐怖悲慘形成鮮明的對比。[8](p212)因此，地獄觀念在宋代的傳播也與凈土教的宣揚密不可分。由此可見，女信徒對死后歸處的強烈期待也是源于對地獄的恐懼。

佛教認為死后未能往生西方凈土的亡靈，將會進入六道輪回，而這六道之間又有著天壤之別。死后歸于哪一道，是由地下世界的道德終審來裁定的。這個地下世界在中國本土文化中被稱作冥間。而地獄是六道輪回中的一道，是冥間的牢獄，那些判定有罪的眾生將會被拘系于地獄中受到懲罰。不過，也有亡靈通過審判之后而進入天道或人間道等其他世界。所以，信徒對于地下世界的想象也并不限于地獄。

對于冥間環(huán)境的描述，在有關(guān)女信徒的記載中也有所提及。如王拱臣所撰《張佛子傳》寫道：張佛子妻袁氏“染疾而斃”，三日后蘇醒，曰“我始行一所，穢污所聚，不覺身之在其間”。[9](卷五六)袁氏所描繪的冥間乃是穢污之處。又如《夷堅志》中《董性之母》條記載：董性之母李氏死而復(fù)生后，說“吾始落冥境，初行平陸曠野數(shù)里許，入大城，聞人聲嘈嘈，而眼界絕闇，一無所睹，自分必死矣?！盵10](支景卷五p921)李氏所經(jīng)歷的冥境，則是數(shù)里之外的一所人多聲噪的大城。雖然袁氏、李氏所描述的冥間有所不同，但是可以看出，她們對于冥間的恐懼和期待脫離的心態(tài)卻是一樣的。而這種心態(tài)在現(xiàn)世的信徒中，也是普遍存在的。

此外，冥間王與官吏雖然承擔(dān)對亡靈道德審判的責(zé)任，但在信眾的心中，他們也如陽間的官吏一樣會貪贓受賄。如《夷堅志》的《曹氏入冥》記載：靳師益妻曹氏被婆婆召至冥間，原因是婆婆的“長女以妒殺婢媵，久縶幽獄，獄吏邀賄，無所從得”。曹氏還陽之后，急令家人兩次焚紙錢數(shù)束。[10](甲志卷二p181)故事中曹氏的婆婆急需紙錢，是為了向地獄的獄吏行賄，以求女兒早日脫離地獄之苦。這樣看來，信眾眼中的冥界官吏并非都是公正無私的，也有索賄受賄者。這也反映出信眾對冥間的矛盾心理，既希望冥間能夠公正審判，又對地獄充滿恐懼，擔(dān)心自己會積惡業(yè)，進而希望尋找出路。

由此可見，冥間世界除了地獄之外，時人對其場景的想象，常常是人間世界的翻版，[11](p41)這一點與西方凈土世界完全不同。

綜上所述，女信徒對于自己死后的歸處都是有所期待的，而這種期待與佛教對地獄恐怖的宣揚有關(guān)。雖然西方凈土世界是女信徒渴望的歸處，但是她們也相信冥間與地獄的存在，她們也在現(xiàn)世為冥間的道德審判與不墜地獄作著準備。在女信徒心中，冥間世界與西方凈土世界是迥然不同的。她們依據(jù)凈土經(jīng)典想象著凈土世界，現(xiàn)世中的男女性別差異、社會的等級階層，在那里都不存在。雖然那里也有品級，卻是由信徒生前的修行高下來決定的。而冥間世界則是人間世界的縮影，女信徒在那里仍舊要遵循世俗的道德和禮儀規(guī)范?？傮w來看，女信徒無論是對凈土與地獄的理解還是想象，其中都摻雜著自己在現(xiàn)世社會中形成的認識和觀念，使得每位女信徒的理解和想象各有不同，而這也正是宋代佛教本土化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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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葛兆光．死后世界——中國古代宗教與文學(xué)的一個共同主題[J].揚州師范學(xué)院，199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