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舞事

      2015-03-24 00:04:11王東梅
      滿族文學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嬸子廣場

      王東梅

      1

      只一夜之間,斗門河畔的這個小村子就像煮開了鍋的水一樣沸騰起來。一大早,滿天霞彩還未褪去,街頭巷尾就在興奮地議論著一個讓人們更加興奮的話題:“村里要出舞蹈家了!”

      丁向花拎著豆?jié){油條從早點鋪出來的時候,人群里有人和她打招呼,她只是歪了歪嘴角,一偏腿,騎著車子就從人流里穿過去了。她得趕緊離開,她不想讓人們看見她臉上的笑?!拔璧讣??就那群水缸一樣的娘們能成舞蹈家?”丁向花又笑了。

      給李部長打電話的時候,她只是不想在老媽面前栽面。在村里管計劃生育,做婦女工作十幾年了,好歹也認識幾個鄉(xiāng)里縣里的干部。雖然說不上關(guān)系有多鐵,至少面熟。倒是李部長的爽快讓她多少有幾分意外。

      李部長是縣里的宣傳部長,本和計生掛不上邊,認識他純屬巧合。

      當年丁向花高中沒畢業(yè)就回家務(wù)農(nóng)了,接著結(jié)婚生孩子,和老公一起做生意。幾年下來卻也做得風生水起。生意順了,孩子大了,日子好了,買了電腦的丁向花竟然在網(wǎng)上找回了自己遺失多年的夢——文學夢。想當年,她丁向花的作文被老師在年級四個班里巡回朗誦的時候,在同學中她也算得上小有名氣的才女呢!

      錢鐘書說,上了年紀的人動了愛情,就像老房子著了火,無可救藥。這句話用在丁向花身上同樣適用。從那以后,就真的像是電腦里藏了個情人一樣,丁向花偷個空便坐在電腦前敲敲打打。弄得老公不放心了,時不時地探進腦袋望一眼。終于有一天,印著丁向花名字的文章發(fā)在了雜志上。丁向花于是揪著老公的耳朵給他看:“看好了,看好了俺是不是在搞網(wǎng)戀?”老公伸出粗糙的大手,在丁向花的名字上摸了又摸,完了,嘿嘿嘿地笑了。

      從此以后,丁向花的名字便時不時出現(xiàn)在大大小小的報刊雜志上,雖說稿費不多,像老公說的,也就夠交個電費吧,可好在她不看重這些,她只圖圓自己一個夢。

      雖然丁向花樂此不疲,可是村里人卻并不知道丁向花會寫“文章”。農(nóng)村畢竟不及城里,農(nóng)村人羨慕城里人有文化,卻容不得身邊的一個農(nóng)村娘們會舞文弄墨,仿佛那是不能相信的神話,仿佛那娘們身上應(yīng)該是有些妖氣的,仿佛那娘們必然是做了什么說不清的事的。在這個環(huán)境里生活了將近四十年,閉著眼,丁向花也能想象得出村里人知道自己寫文章時候的眼神。因此,她不對身邊任何人說起自己發(fā)表作品的事。但是,丁向花還是在新浪開了自己的博客。那是一個村里人不可能看到的地方。

      可是,李部長卻看到了。

      李部長從她的資料里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更令李部長驚喜的是丁向花成績斐然,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發(fā)表了幾十篇作品,這比當?shù)刈鲄f(xié)里那些所謂的“名人”發(fā)得速度都要快。李部長覺得自己挖到了一個大寶貝。當即聯(lián)系丁向花,并要在縣里的刊物上給她做專版。

      似乎她丁向花一下就要火了,就在美編給她拍照片的時候,丁向花提了個要求:

      “拍得不要太像我?!?/p>

      編輯愣了:“為啥?”

      “我不想走在街上被人認出來,那樣我會覺得自己像一只沒穿衣服的猴子?!?/p>

      李部長笑了,大笑:“真是一個不尋常的女人?!?/p>

      丁向花想,李部長這么爽快的答應(yīng),不光是對自己青眼有加,必然是有附加條件的??衫畈块L什么也沒說,甚至一句閑叭都沒有,就把電話掛了。

      2

      把早點放在廚房,招呼了爹媽,丁向花回到自己的床上,想著再睡個回籠覺。昨晚本來想寫點東西,被老媽一鬧騰,后半夜才睡著。誰承想,剛躺下,院子里就亂哄哄吵成了一片。間或,還夾雜著丁向花的名字。

      村里的官兒不像鄉(xiāng)里縣里的干部有自己的辦公室,老百姓不管那些,有個啥大事小情,直接就奔家來了。經(jīng)常有人找到家找丁向花辦這證那證,問這事那事。

      丁向花一骨碌身爬了起來。

      客廳里,已經(jīng)擠擠插插坐滿了人??匆姸∠蚧ǔ鰜?,所有的腦袋唰得一下都轉(zhuǎn)到她身上。丁向花打眼在人群里掃了一圈,迅疾,抓起茶幾上的花生瓜子招呼大家伙。丁向花心里明白,戲開場了,自然會知道唱什么戲碼,沒必要打聽。于是,也抓起一把瓜子,嘻嘻哈哈的和大家打嘎嘎。

      果然,一把瓜子沒嗑完,就有等不及的開了腔?!盎ò。荣惖氖抡χ耍俊闭f話的是士林嬸子。其實,剛才一圈踅摸下來,丁向花心里就有了個幫七幫八,屋里坐的都是在村頭小廣場跳舞的女人們。

      早有人把丁向花按在身邊的沙發(fā)里。

      撿著手心里僅剩下的幾粒瓜子,丁向花悶著頭,細心地磕著,似乎屋里的吵嚷聲太大了,她根本沒聽見士林嬸的問話一樣。

      昨晚上,老媽從廣場跳舞回來就直奔丁向花的屋,進門就說:“你給俺們報個名,俺們要去參加縣里的廣場舞大賽?!?/p>

      “什么時候比賽?”丁向花把眼睛從電腦屏幕上挪開。

      “十號?!?/p>

      掐掐手指頭,算算,還有七天。

      七天!丁向花被鬧得哭笑不得??h里的比賽哪兒是想去就能去的,還有七天時間,不要說報名,初賽肯定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下次吧?!?/p>

      “別呀,你鄉(xiāng)里縣里認識那么多人不興給走走門子?”老太太執(zhí)著起來也真夠嚇人的,丁向花苦笑一聲:“媽,你真把我當個人物了?”

      “我不管,人家都說了你肯定能報上名?!甭犞蠇尩脑捒冢∠蚧ㄖ?,老太太肯定又受了攛掇,在人群里打了包票了。唉!丁向花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弟弟妹妹經(jīng)常笑她愚忠愚孝,可她就是這個性情,對爹媽的話,不懂拒絕。

      “你們能行嗎?”

      “沒問題!我們跳了都半年多了,肯定沒問題!”老太太滿臉的自信。

      看看表,已經(jīng)十點多了,找誰呢?

      向花媽像是和閨女耗上了,搬來把椅子,坐在了丁向花的對面。

      丁向花翻著手機里的電話本,從A一直翻到Z,又從Z返回A,也沒想出到底應(yīng)該找誰。

      “哪兒主辦的?”

      “隆基泰和?!惫?,隆基泰和是縣里有名的房地產(chǎn)公司,據(jù)說高樓都蓋到北京去了,那樣的大老板豈是她丁向花這樣的小人物能認識的。

      丁向花的腦袋瓜子像上緊發(fā)條一樣,飛速地轉(zhuǎn)著。

      按說,搞這樣的娛樂活動無非是為了宣傳,那么牽頭的必然和宣傳部門有關(guān),丁向花眼前一亮,李部長!李部長可是縣里的宣傳部長啊!旋即,丁向花的眼睛又黯淡下來,和李部長除了文字上那點交流,并無深交,人家能幫忙嗎?況且,又這么晚了,打擾人家合適嗎?

      剛升起的點希望,眼看讓丁向花自己又給澆滅了。

      “大家伙都準備好了,就等你的信了?!倍∠蚧赐噶?,今晚這事不弄出個子丑寅卯,老太太是不會放過她的。

      最終,丁向花還是撥通了李部長的電話。許久,電話也沒人接,電話里傳出的嘟嘟聲,像小錘敲在丁向花心上,她真想一把把電話扔出去??墒?,沒等她扔,電話里就傳出了李部長的聲音:“小丁啊,有事嗎?”

      唰得一下,丁向花竟然滿腦門子都是汗了。她已經(jīng)記不清是怎么把事情的原委說給李部長聽的,只記得,李部長最后在電話里說:“放心吧,明天我?guī)湍銈儼衙麍笊?,今天晚了,我要睡了。”說完,便掛斷了電話,話筒里又響起了嘟嘟聲。

      丁向花怎么也想不明白,李部長怎么答應(yīng)的這么痛快呢?

      3

      眼巴巴看著丁向花嗑完手心里最后一粒瓜子,女人們的耐心也終于被消磨殆盡了。

      “花啊,比賽的事咋著了?”

      “花啊,報上名了沒?”

      “花啊,你喝口水,給嬸子們說說。”

      一口一個的“花”,把娘們之間叫得無比親近。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被窗玻璃濾過的陽光,柔和的灑進來,灑在女人們的臉上,身上。女人們周身便有了一種生動的光彩。

      說起來,丁向花在村里做婦女工作也十幾年了,村里的人,尤其是村里的女人們,她心里是明鏡似的。今兒有事求你,一張臉笑得跟花兒賽的,事兒辦好了,扭臉就罵祖宗。丁向花上任第一年,村里有一戶人家早婚,為了能幫著主家少繳些罰款,丁向花騎著自行車,村里鄉(xiāng)里,來來回回跑了三四趟。剛開始工作,哪個辦公室都沒有熟臉,她只能挨個敲門,挨個對人家笑。不為別的,不就想村里人能認承咱是個好官兒嘛。可不想,事了了,主家女人卻嚷嚷說,丁向花之所以這么熱情,是圖希他家的禮呢。丁向花氣呀,真想沖上門,找那家女人理論一番,我是吃了你家一塊糖,還是喝了你家一口水,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說話怎么就那么歹毒呢?可她丁向花是個臉熱的人,不想鬧得滿街滿巷沸沸揚揚,終還是忍了??墒沁@忍,豈是那么好受的。

      雖然不能以點概面,也不由得不讓人長個心眼。咋說呢,就這素質(zhì)!

      當丁向花的目光從這群吵吵嚷嚷的女人們頭頂上掠過的時候,丁向花在心里開始暗自后悔,后悔昨晚的行為太過冒失了。哪里只是簡簡單單報個名的問題,牽扯出的藤藤蔓蔓太多了。

      “已經(jīng)托人去問了?!?/p>

      丁向花說。向花媽本來是要說什么的,生生地被丁向花的一瞥堵了回去?!澳銈冋f得太晚了,初賽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能不能補報還不清楚,我找人去打聽了,還沒回信。”

      “再說了,也不止是報名那么簡單的事,即使報上名,也還有好多事呢?!?/p>

      丁向花的目光在女人們臉上逐一掠過,女人們的失望是在她意料之中的。與此同時,一個念頭,也在她心里形成了。

      “比方說,這次活動不是村里組織的,是你們自己自發(fā)要去的,相關(guān)的費用村里肯定不出,那么這些錢怎么解決呢?要選節(jié)目,組織排練,統(tǒng)一服裝,還要找化妝師,安排車輛接送,喝水吃飯,一大攤子事呢?!?/p>

      從女人們面面相覷的臉上,丁向花知道這些事都是女人們沒有想過的,其實,也是她,在昨晚沒有想到的。她只是個小小的婦女主任,上面還有村長書記,好多事她拍不了板做不了主。舞蹈隊大多都是些五六十歲的老太太,萬一出個什么閃失,這個責任也是丁向花負不了的。她心里清楚,真要出了事,沒有人會給她攬后背腰,因此,這個時候打退堂鼓也是唯一的選擇。

      屋子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沉悶起來,連女人們嗑瓜子的手,也明顯遲疑了。

      “依我看,不如下次再參加。時間從容點,也許能想出更好的辦法?!?/p>

      空氣變得愈加沉悶了。

      當無奈與不甘寫滿女人們臉龐的時候,丁向花的手機突然響了——是李部長打來的。丁向花蹙了一下眉。拿起手機,奔屋外去了。

      4

      剛按下接聽鍵,手機里就傳來李部長渾厚的聲音:“小丁啊,事兒已經(jīng)辦好了。因為報名比較晚,我自作主張給你們安排在最后一個,沒意見吧?”不等丁向花回答,李部長爽朗的笑聲就響了起來:“小丁啊,你又一次讓我刮目相看了。生意做得好,文章寫得好,工作做得也好,你們村的婦女工作在你的帶動下一定是有聲有色啊。好了,我一會還有個會,不多說了,等著你們在臺上的精彩表現(xiàn)。”又一次,不等丁向花答話,李部長的電話就掛了。

      握著手機,這會子,丁向花倒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雖然隔著窗子,丁向花也知道,女人們的目光一定都落在自己身上。此時此刻,丁向花算是明白什么叫做騎虎難下了。

      可是,能怨誰呢?

      也許起當初,自己就不應(yīng)該伸這一把手。

      開春的時候,士林嬸子拉著向花媽去縣里的世紀廣場看了一場廣場舞表演,回來倆個人就像上了弦一樣吵嚷著要弄個舞蹈隊。按說,現(xiàn)在到處宣傳全民健身,廣場舞是熱潮,學學也不是啥壞事。可是場子拉起來,就得有設(shè)備,最起碼一臺音箱還是應(yīng)該有的。一臺音箱好點的一千多點,一般的也就七八百塊錢,可說起來畢竟是大家伙的事,這錢誰出呢?向花媽受了婦女們的慫恿,來找向花,求她去跟村委會說說。

      丁向花有些為難了。

      雖然鄉(xiāng)里一再下派任務(wù),要求活躍群眾文化生活,丁書記也表現(xiàn)的很積極,修建了文化廣場,美化了環(huán)境,安了籃球架,配備了整套的健身設(shè)施,可是唯獨在具體娛樂項目上沒有動向。其實,丁書記的苦衷丁向花是明白的。早些年閆莊村里組織起了秧歌隊,大鼓一敲,全村都熱熱鬧鬧的。鬧得其他村眼紅的不得了,村里的閆書記一高興,抓過鼓錘,在大鼓上重重一擂,沖著大家伙說:人配衣裳馬配鞍,給秧歌隊配備服裝。誰想,本來是件高興事,卻鬧成了雞飛狗跳墻。那些個已經(jīng)退了隊的,再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這會子也都跑回來要服裝。按說那衣服要質(zhì)量沒質(zhì)量,花紅柳綠的,除了演出,平常日子根本就上不了身,可是聽說是村里出錢買,娘們們可就不管那些了。見便宜不上,那不是傻子嗎。最后,直把個閆書記鬧得灰頭土臉,秧歌隊也不歡而散了。

      閆書記的一錘成了絕唱,閆莊村的秧歌隊成了班子會上的笑話,有了前車之鑒,各村也開始變得小心翼翼了。

      丁向花真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和丁書記開這個口。

      六月初八,丁書記家里溫鍋。村里的風俗,新房子收拾好了,搬過去的第一天,第一頓飯,當家實戶都要去祝賀的。趁著丁書記一張小臉喝得微醺的時候,丁向花捅了捅身邊的老媽和士林嬸子,倆老太太會意,拉著手湊到丁書記身邊:春城啊,嫂子祝賀你呀,喬遷之喜。倆老太太喊的是書記的名諱,透著叔嫂之間的親近。接下來,自然是兄弟要回敬嫂子一杯酒的,可是嫂子們卻端著酒杯不肯喝,兄弟就問了:為啥呀?嫂子們于是說:有事求兄弟,兄弟不答應(yīng),嫂子們不敢喝。被僵在場子上的兄弟只好說:嫂子的事就是兄弟的事。于是嫂子說:讓村里給俺們買個音箱,俺們要跳舞。雖然后來嫂子們還說什么等跳出了成績,榮譽應(yīng)該是村里的,可是書記的臉還是黑了一下。不過,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因為嫂子手里的酒不喝,這場面怎么繼續(xù)呀,那天,兄弟喝出了感情,舉著酒杯,對嫂子們說:村里不給買,兄弟給買。

      走在人群后,丁書記狠狠剜了丁向花一眼。丁向花假裝沒看見,一低頭,鉆進了人群里。

      5

      沒有回身,丁向花撥通了丁書記的電話。電話里,丁向花詳細向丁書記匯報了這次活動的情況,特意突出了群眾的自發(fā)性,并且承諾不給村里增加負擔。丁書記始終很認真地聽著,中間沒有插話,只是最后說了一句:“這件事交給你辦,有什么問題我朝你說?!倍∠蚧ㄒ彩冀K沒有向丁書記提起找李部長報名的事。

      丁書記的態(tài)度果不出丁向花意料,“逼宮”事件之后,村里不但出錢買了音箱,還遵從丁書記的指示在小廣場四角安上了照明燈。每當夜幕降臨,小廣場亮如白晝,音樂聲一起,不光是村里人,周圍村里的,工地上的,小區(qū)里的人紛紛聚攏來。入夏的時候廣場邊上支起了一個烤肉串的攤子,一時間吃飯的,遛彎的,車來車往,人來人去,每天晚上,村頭小廣場就成了附近最熱鬧的去處。

      偶爾,丁書記也會站在暗影里悄悄地看。丁向花見了只當沒看見。

      雖然剛開始的時候,女人們抹不開面,只在一邊看,不敢下場??墒强戳藳]幾天,就忍不住跟著鼓點扭起來了。場子里的人也越來越多了。橫排豎行幾大溜拉起來,那場面很是壯觀。以至于有一次丁書記終于忍不住從暗影走出來,瞪著血紅的的眼珠子,噴著滿口的酒氣對丁向花說:“你沒事勤來看看,需要什么告訴我?!倍∠蚧]說話,只是點點了頭。沒想到的是,第二天,小廣場上就有了丁書記許偌要給舞蹈隊配發(fā)服裝的傳聞。有人找到丁向花求證,丁向花反問:“我沒聽到,和你說了?”自此,丁書記就再也沒來過小廣場。傳言也就像丁書記的影子一樣慢慢消失了。

      閆莊的陰影不止留在丁書記心上,也同樣蒙在丁向花的心頭,她不知道,她丁向花這個在人們口中不尋常的女人有能力打破陳規(guī)嗎?丁書記或李部長,誰,會成為她頭頂上的那一束陽光呢?那束陽光能夠幫她穿透眼前的這片烏云嗎?

      后背上熱乎乎的,十月的天氣真的是好啊。暖暖的太陽照過來,淡淡的云飄過來,微微的風吹過來,還有什么能比一個陽光晴好的清晨更讓人愉悅?這樣的日子適合打開門窗,招招手,把太陽領(lǐng)進屋。這樣日子也適合晾曬,把厚厚的被子拖到曬條上,夜晚便有了太陽的味道。這樣的日子更適合微笑,向著太陽微笑,向著鳥兒微笑,向著微風微笑,向著落葉微笑,向著自己,微笑。

      一定是丁向花臉上的微笑感染了女人們。女人們呼啦啦從屋子里跑出來,把她團團圍?。骸俺闪??”

      “成了!”

      “晚上,小廣場開會!”

      娘們們嘎嘎嘎的笑聲,飛上十月的天空,飛出很遠。

      6

      往人頭里一站,丁向花倒有點緊張了。

      這些年,大大小小的會參加了不少,在縣里,區(qū)里演講的時候好像自己也沒有這么緊張過。今兒,看著像玉米秸一樣站在廣場上的這群高矮胖瘦不一的大老娘們,怎么倒緊張起來了呢?丁向花暗自里笑話了自己一番。

      穩(wěn)穩(wěn)心神,向四下掃了一遭,在心里,把臨出門時的草稿又過了一遍。

      “領(lǐng)導(dǎo)講話,咱們是不是得呱唧呱唧?”人群里響起一片應(yīng)和之聲,甚至,連看熱鬧的,也跟著吵吵起來。

      接過六嫂子手里的擴音器,丁向花先對著話筒吹了兩下,氣流通過話筒的放大作用,在小廣場里響起夸張的回聲。“哎呀”一聲,丁向花像是被嚇了一跳:“這么大的動靜???”

      人群里立刻響起了高高低低地笑聲。

      氣氛一下子活躍了許多。

      把話筒再次湊到嘴邊,丁向花又笑了?!敖駜何铱刹皇鞘裁搭I(lǐng)導(dǎo)。我站在這,不代表村里,只代表我自己個兒?!闭f完,丁向花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落在人群中。四下里,漸漸安靜下來。

      “花呀,你見過的市面比我們都多,不管你代表誰,俺們都聽你的。”士林嬸子的大嗓子幾乎蓋過了丁向花手里的擴音器。女人們?nèi)浩鸶胶椭骸皩?!俺們都聽你的?!?/p>

      有那么一瞬間,丁向花有了一種歡欣鼓舞的感覺?!爸x謝嬸子大媽們的信任。我是你們從小看著長大的,在你們跟前我就是個孩子。咱這次去比賽,你們也別說我是頭兒,你們是主力,大家伙就把我當個跑腿的吧?!?/p>

      女人們哈哈地笑起來。

      “只是我這脾氣忒孬,要是我的狗脾氣上來,大家伙還得多擔待呀。”

      女人們的笑聲仍舊響亮。

      “報名的事我已經(jīng)托在縣委上班的同學給咱報好了?!蓖瑯拥?,在這里丁向花也隱瞞了和李部長的關(guān)系。

      “不過,有件事我還得再嘮叨一下。這次活動不是村里組織的,是咱們自發(fā)要去,所以咱不能跟村里要錢?;ㄥX的事咱就是豬八戒啃豬蹄,自個兒吃自個兒,大家有沒有意見?。”

      “沒有?!迸藗兊幕卮鸷苁琼懥粒∠蚧ò底愿袊@,錢就是人的膽,農(nóng)村人腰包鼓了說話底氣就是足。

      丁向花所在的這個村,早在分產(chǎn)到戶之前就有人悄悄地在做服裝生意,幾十年下來,村里百分之七八十的戶都在從事服裝生產(chǎn),加工,或相關(guān)的行業(yè)。每到春秋旺季的時候,全國各地的客商紛至沓來。讓斗門河畔這個不足千把人的小村子熱鬧異常。傍晚時分,滿載貨物的汽車奔向四面八方的時候,小村里亮起燈火,又是另外的一番模樣。村子不大,只有一縱一橫兩條正街。村里的路面早已經(jīng)硬化,路兩旁整齊的豎起兩排路燈,街邊旅館,飯店,超市,物流一應(yīng)俱全。農(nóng)村人富裕了,首先要做的就是修房造屋。農(nóng)村人羨慕城里人的樓房,但又不喜歡像城里人那樣被裝進像火柴盒一樣的高樓里,于是就在自家的宅基地上了蓋起了或三層,或兩層的小別墅。站在村口,向村里望去,一座座鱗次櫛比的小樓,錯落有致。店鋪里,門庭若市。街上,各色車輛穿梭往來。若你是個外鄉(xiāng)人,第一次來到這兒,任你如何也無法把這里與古舊的農(nóng)村聯(lián)系在一起。村里多少年不成文的規(guī)矩:外村的姑娘,削尖了腦袋要嫁過來,村里的姑娘哪怕是嫁出去了,不消幾年,也會帶了姑爺再回到村里。原因只有一個,村里的日子好啊。

      雖然丁向花知道女人們是不會在乎這點錢的,但是有些話她不能不講在當面。

      丁向花的每一句話都小心翼翼的,思前慮后,唯恐出現(xiàn)一點點紕漏。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這村里的女人哪個人都能自個兒開一臺戲,一群村里女人在一塊,那戲,指不定有多熱鬧呢。

      “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現(xiàn)在最緊要的就是趕緊安排參賽的節(jié)目,抓緊時間排練。”拉過六嫂子:“六嫂是你們的教練,節(jié)目的事,排練的事由她來安排?!绷c頭稱是,退到一邊?!凹热皇潜荣?,就得比出個高低,咱們既然要去參加比賽,就得拿出最好的實力。雖然咱不為了爭什么獎,但也不能丟了咱自己個兒的臉,大家說是不是?”人群里如期響起女人們的響應(yīng)?!霸僬f了,這次真的跳好了,以后咱們舞蹈隊需要添個設(shè)備,花個錢什么的,我也好替大家伙張嘴不是。”丁向花把最緊要的一句話,當玩笑說了出來?!霸圩约赫f自己跳多好不管用,得用成績說話?!?/p>

      丁向花的目光在人群里一遍遍掃過。

      “接下來咱們就開始報名。因為是自費,所以呀,咱們本著自愿的原則。一共十六個名額,報滿為止。”

      其實,在下午的時候,丁向花和六嫂已經(jīng)私下敲定了幾個人選,既然是去參加比賽,人員肯定是要有擇選的。但是考慮到要照顧一些人的情緒,比如那些年紀大的,還有從開始就一直跟著跳,卻一直也跳不出個模樣的,不好當面說不讓去,所以才出了個報名的法兒。

      “上臺比賽可和在咱家跳不一樣,那臺下人山人海的,有的一上臺就暈了?!睌U音器歪在一邊,丁向花似乎是在和大家伙嘮閑嗑?!拔夷悄耆ナ欣镅葜v,本來準備的好好的,可是往臺上一站。我的媽呀,滿眼里都是黑乎乎的腦袋瓜子。我的腦袋呀,嗡的一下就大了。”

      人群里哄笑起來,老梁嚷嚷著:“看你叭叭的,上臺也暈?zāi)???/p>

      “暈!咋不暈?zāi)?,你去了你也得暈?!?/p>

      “呀,要那么說,咱可得掂量掂量,膽兒小的就別去了?!?/p>

      “對,不光膽兒小的,身體不好的,有心臟病,高血壓的,最好就別去受那份刺激了!”隔著人群,丁向花喊了老娘一聲?!皨專憧刹荒苋グ?。咱是去玩的,咱可不是去玩命的。”丁向花帶頭笑起來。其實,在家里,娘倆是商量好的,恐怕會有人說閑話,所以丁向花說服老娘這次說啥也不能參加。好在,老娘通情達理,倒沒費什么話。

      不知道是不是丁向花這些閑叭兒起了敲山震虎的作用,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女人們,這會子倒都矜持了起來,互相推諉著,誰也不肯第一個站出來。

      人往往就是這樣,明明心里巴巴的想去,卻誰也不愿意當出頭的椽子。因此,雖然丁向花喊了幾聲,卻也不見有人出來報名。

      丁向花自有主意。

      “一共十六個名額,六嫂你肯定得去。咱們四個人一排,你和二嬸,三媽,小何,你們四個身量差不多,正好站一排。老梁,王嬸,三嫂,你們?nèi)齻€個頭一邊高,再有一個又能湊成一排?!?/p>

      丁向花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掂對著。其實,這幾個人都在她的預(yù)選之列。“已經(jīng)七個名額了,還有誰呀,趕緊報名,名額可有限啊。”

      人群開始躁動起來。

      “花呀,你老姑能和老梁她們仨能湊一排?!?/p>

      “好,老姑算一個?!?/p>

      “花呀,世和家的,玉良媳婦,還有七嬸,二嬸胖瘦差不多,也能湊一排?!绷┧坪跏菬o意間地提點。

      “嗯,這一組也不錯,我記下了?!?/p>

      “俺,俺,俺,給俺也記下?!笔苛謰鹱訋撞杰f到丁向花跟前,粗手指頭險一險就戳到了丁向花的眼珠子。丁向花把頭偏了一下,就遇到了六嫂子眼神里的探問。下午的時候,她和六嫂也說到士林嬸子。按說呢,她也算得上是舞蹈隊的元老,當初若沒有她和向花媽一塊去擠兌丁書記,也許音箱還沒那么容易買回來呢。可偏偏士林嬸子不爭氣,從第一天開始,一場也沒落下過她,可她就跳不出一支完整的舞。手伸不出來,腿探不出去,站在人群里跟著瞎劃拉,她自己也揶揄自己跳得像個招財貓。本來預(yù)定的名單里是沒她的,丁向花知道六嫂在向她問主意。

      “哈哈,嬸子,你這坨兒也就俺士林叔和你般配呀。”丁向花在士林嬸子的水桶腰上拍了一下,卻并沒有接她報名的茬,而是回身沖身后的老媽眨了眨眼。

      老太太會意。

      “她嬸子,咱倆老胳膊老腿了,跟人家年輕人瞎蹦跶啥。你就跟俺一樣,作后勤吧?!?/p>

      “俺才不做后勤呢?!笔苛謰鹱拥哪X袋搖得像個撥浪鼓?!鞍尘拖肷蠄觥!?/p>

      “嬸子,后勤可不是個輕省活,不是誰隨隨便便就能干的。安排車輛,預(yù)備水,飯,維持秩序,調(diào)配人員,沒點領(lǐng)導(dǎo)才能的可干不了。嬸子,這事非你莫屬!”

      人人都喜歡高帽,士林嬸子雖然無奈,也只得應(yīng)下。“既然花這么說,那,那俺就做后勤。花啊,要是萬一有誰去不了了,俺作預(yù)備哈?!?/p>

      “行,行,您預(yù)備著?!?/p>

      六嫂子在一邊抿著嘴樂了。

      丁向花又向人群里撒目了一圈,“還有誰報名啊,名額不多了?!?/p>

      人群自然的分成了兩撥。報好名的,沒人指揮,已經(jīng)悄悄地圍攏在了丁向花的身后。

      “俺!”

      “還有俺?!?/p>

      “給俺也寫上吧?!?/p>

      “俺得去?!?/p>

      站出的這四個人,說實話,完全出乎了丁向花的意料。

      第一個,按輩分論,丁向花得叫三奶奶。三奶奶倒是還沒老到彎腰駝背老掉了牙,可是她老也六十四五了,平常日子血壓就高。人群里向來都是跟著轉(zhuǎn)磨磨的。

      第二個是六嫂的妯娌,五嫂。五嫂在娘家的時候落下的病根,總是控制不住的搖頭,因此干啥都比別人慢了半拍。還著不得急。可平日里,五嫂不言不語,總是比別人來得早去得晚。下雪了,不等誰招呼,她就會從家里扛來鐵鍬掃帚,一個人啞默悄靜地清出一塊空地。人都走了,她又不忘把遺落的垃圾紙片撿拾干凈。跳舞的這些人里,屬五嫂最老實仁義。

      第三個是滿和媳婦。剛才她不在的,這會子倒像是從哪冒出來的。

      第四個是玉祝媳婦,她也是士林嬸子的娘家妹子。與她姐姐不同,這個妹子瘦小枯干,從小被姐姐們喊做“猴兒”。據(jù)說,這個妹子和士林嬸子同母異父,脾氣犟得很。

      這四個人站在一起,高矮不一,胖瘦不均。丁向花的腦海里閃過一個詞:老弱病殘。但這話,是打死也不能說的。

      “三奶奶,您那血壓能行嗎?”丁向花問。

      “沒事,俺有藥?!?/p>

      “三奶奶,這上場可不是鬧著玩,萬一有點啥,咋辦?”

      “有啥也不用你擔責任?!?/p>

      丁向花又笑了。

      不過,這笑里多少有了幾分牽強。

      說起來這些事,也不能不說不在丁向花預(yù)料之中,有些人的脾氣秉性她是太了解了。比如說眼前這事,去跳一場比賽回來又能怎樣呢,不照樣還是一天吃三頓飯嘛。玩了命地爭有意思嗎?可是話說回來,一幫人平日里在一起玩玩也就算了,突然有一天別人去了一個更大的場子,自己沒去成,旁人問起,這里就有了臉面的問題。一個村子里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誰也不愿意混得不如人。你說她是爭強好勝也罷,你說她是沒有自知之明也罷,反正擠進去了就不丟人。丁向花突然想到“劣根性”這個詞。

      六嫂子又在身后扯她的衣襟,丁向花知道六嫂是看不上這幾個人,但是又不敢說,只能暗地里捅咕她??墒嵌∠蚧ㄐ睦镆裁靼祝行┦拢墙胁坏谜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沒必要為了這事得罪人。

      “這幾個人進來咋安排呀?”見丁向花不言聲,六嫂子終于按耐不住了。

      “找個旮旯就塞進去了?!?/p>

      “哪是旮旯啊?”

      “找啊!”

      丁向花不想再說話,因為她自己知道,她心里已經(jīng)有個小火苗在躥動了。

      最后又向人群望了一眼,丁向花期盼著能再有人出來報名。可是,那些沒報上名的耷拉著腦袋遠遠地站著??隙ㄊ潜P算著人數(shù)已經(jīng)夠了,怕自己出來吃碰,干脆就不說話,有些,已經(jīng)悄悄地走了。丁向花突然覺得很累,轉(zhuǎn)身,對六嫂說:“就這么著吧,安排站隊形,排練吧?!?/p>

      六嫂擰著身子去招呼大伙兒了。丁向花看得出,六嫂的身子擰得很不情愿。

      趁著六嫂組織大家站隊的當口,丁向花走到了暗影里的塑料椅子上。她覺得身子軟軟的,比剛干完一天活兒還累。

      讓丁向花沒想到的是,在這,她居然碰到了艷梅嬸。

      她和六嫂的名單里是有艷梅嬸的。艷梅嬸身量高挑,跳舞的樣子又端正,是個再好不過的人選。只是剛才怎么也找不到她的影子。向花問:“咋半天見不著你呀,剛才報名的時候還找你呢。”

      “俺帶孫女回家喝水去了?!?/p>

      “你咋不報名呢?”

      “不去了,還得耽誤兒子媳婦上班,因為這事讓人家歇工,不好意思張口。再說了,人都夠了,下次再說吧?!?/p>

      丁向花在心里慨嘆,要都像艷梅嬸這么開明,什么事都好辦了。

      娘倆靠在椅子上,有一搭無一搭的說著閑話。遠遠地,廣場中間,已經(jīng)排開了隊形。

      音樂聲驟然響起,壓過了四下里的喧囂,以至于丁向花都沒有聽到自己的手機在響。是大腿突然一陣麻酥酥的感覺才讓她覺察到手機的震動。剛按下按鍵,周大媽就在電話里喊:“你干嘛呢,半天不接電話?!倍∠蚧φf:“有點事在忙,咋啦?”“咋啦!比賽截稿,你忘了?”丁向花一拍腦門,真的是忘了。

      年初的時候,丁向花報了一個文學研修班,周大媽就是丁向花在研修班認識的同學。周大媽是個村醫(yī)。相同的興趣愛好,相同的生活經(jīng)歷,讓兩個來自農(nóng)村的中年女人迅速結(jié)成了同盟。一路走來,兩個人相互鼓勵,相互支撐著。研修班里不但有正常的作業(yè)任務(wù),偶爾還會有些小賽事鼓勵學員。因為臨近結(jié)業(yè),這次的賽事比以往規(guī)模大了些,校方聯(lián)系了一家晚報做后盾,因此這次比賽競爭顯得尤其激烈。丁向花和周大媽兩個人都是要強的人,且平日里在班里也算得上小有名氣。多少人都指望著這次比賽嶄露頭角,倆人自然也不甘人后。

      丁向花也是不敢怠慢的,可今天實在是忙活忘了。她看出周大媽是真心替她著急,趕緊扯個謊說:“我在外邊辦點事,已經(jīng)寫得差不多了,明天一大早肯定交?!敝艽髬屵€是不放心,臨撂電話之前不忘又叮囑一句:“一定認真寫,別錯過了截止時間。”

      掛斷電話,丁向花站起身,思忖著,得趕緊回去,不能耽誤了正事。

      走之前,怎么也得和六嫂打個招呼,辛苦她盯緊點??墒沁€沒找到六嫂的影子,丁向花就發(fā)現(xiàn),隊形亂了。一群人兜成一個圈,似乎在吵吵什么。只是隔得遠,聽不清。正看著,就見六嫂沖丁向花的方向跑過來,邊跑邊向她招手。待到六嫂跑到跟前,丁向花問:“咋啦?”

      “有人鬧事。”

      “誰?”

      “士林嬸子的妹子,玉祝媳婦。”

      “為啥?”

      六嫂講得連哈赤帶喘,丁向花費了半天勁才聽明白,起因還是因為站隊形。按六嫂的設(shè)想:高個的站后邊,矮個的站前邊,每一排的身量掂對的基本都差不多。可問題還是出在個頭和身量上。第一排六嫂,二嬸,三媽,小何,四個人個頭身量都差不多,只是小何稍微偏瘦些,但是小何年輕,跳得有模樣。第四排老梁,王嬸,三嫂,再加上老姑,四個人一水的大個,齊刷刷的,看著都提氣。第二排世和家的,玉良媳婦,七嬸,二嬸雖然四個人都不瘦,但是四口水缸站在一塊,看著也挺有意思。難就難在了第三排,本來就是八不湊的四個人,偏偏這個四個人又高矮胖瘦各異。本來當初想的是不得罪人,隨便找個旮旯塞進去就算了??墒钦f起來容易,站好隊形才發(fā)現(xiàn),統(tǒng)共就十六個人,這場上就沒有藏人的地兒。老話說?。骸懊x,擺菜碟,你越嫌它,它越鼓囊。六嫂把這四個人左排也不是,右排也不是。許是折騰的次數(shù)多了,六嫂也有些上火了,隨口就說了一句:“玉祝媳婦你站的那兒像個坑,不成,你還得再動動。”不想這話六嫂沒走心,玉祝媳婦卻不干了,一蹦老高:“啥叫“坑”啊,不就是嫌乎俺個兒矬嗎?俺個兒矬咋啦,俺爹媽給的。俺搞對象的時候俺們家青山都沒嫌過,憑啥嫌乎俺啊,俺不去了!”六嫂本就是個老實人,嘴又笨,平常都難得在人前說話,這會子被玉祝媳婦這樣一搶白,立馬就慌了神,和丁向花學說的時候滿腦門子都是汗。

      自己個兒往槍口上撞,就怨不得人了。丁向花在心里暗笑了一下,邊安慰著六嫂:“沒事,沒事,我瞅瞅去。”邊向著場子中間走過去。

      玉祝媳婦還在人群里大聲的嚷嚷著。周圍除了參加比賽的,其他人已經(jīng)散散落落地離開了很多。走過去,丁向花笑嘻嘻地問:“咋啦,剛開場就打退堂鼓了?”玉祝媳婦仍是一副氣鼓鼓的樣子:“啥叫“坑”???寒磣人那。不去了!”“哈?!倍∠蚧ㄐα耍骸皨鹱?,說準了,真不去了?”“不去了!”玉祝媳婦回答的很干脆。

      丁向花沒看她,只是慢慢地挪到人群頭里,站在隊伍最前面:“好在還沒上場,打翻靶也還來得及?!倍∠蚧F起臉,問:“還有誰不想去了,支會我一聲?”

      人群里一片默然。

      “好!想去的,就好好練!”丁向花說得一字一頓。說完,走到隊伍一邊,留出大家站隊的位置。

      “我還有事,先走了?!弊叱鰩撞?,丁向花又轉(zhuǎn)頭對六嫂說:“缺的人,我會安排補上?!?/p>

      7

      毫無征兆的, 突然就醒了。

      四周靜靜的,沒有想象中的漆黑,有微弱的光從窗簾透過來。 摸過枕頭旁的手機,屏幕上顯示:四點零五分。丁向花從床上坐起來,似乎還有殘存的夢,從眼前飄過。

      披衣下床。

      轉(zhuǎn)過床腳的時候,隨手打開窗下的電腦。電腦用了一段時間了,按鍵按下去之后,轟的一聲,在暗夜里出奇地響。以至于打開門在客廳里依然能聽見它的“轟鳴”,雖然抽水馬桶沖水的聲音曾偶爾將它淹沒,卻也不曾打斷它的執(zhí)著。

      取過茶幾上的水杯,倒水的時候,丁向花看到了客廳玻璃窗上自己的身影。過肩的長發(fā)遮住了面頰,一個纖巧的身子很優(yōu)美的彎著,開衫的衣角飄飄的。客廳里沒有開燈,窗外是一團模糊的暗,分不清將要到來的是一個陰天還是一個晴日。

      咕咚咚喝下幾大口白開水之后,丁向花聽到水在身體里穿過的聲音,在這個安靜的清晨,格外清脆。

      丁向花的家早已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農(nóng)村家庭的模樣。房間的設(shè)計風格仿照城里復(fù)式樓房的樣式,臥室,客廳,廁所,廚房,巧妙地被融合在一個布局里。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下,家具有了模糊的棱角。

      高大的紅木背景墻里,各式擺件用一雙雙漆黑的眼,與對面的海棠木沙發(fā),默默對峙。嵌在背景墻里的索尼電視,此時倒像一個觀望者,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目光遙遙望向客廳對面的一對紅木椅子。

      紅木椅子中間的小茶幾上,一只圓形的小魚缸里,幾枝綠蘿枝杈下,兩尾赤色的魚兒,正擺動裙擺一樣的尾鰭游來游去。

      幾盆綠植,幾幅玉石裝飾畫,被巧妙地安插在客廳的各個角落,很合時宜的沖淡了家具的奢華。整個布局彰顯溫馨,甚至幾分小資的格調(diào)。這也能顯示出房主人的審美情趣。

      其實,丁向花也早已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農(nóng)村女人。

      像丁向花,像丁向花的家,像這個村子,像村子里跳舞的女人們,她們,早已不再是昔日農(nóng)村的模樣,已經(jīng)不能再用舊的眼光來審視她們了。

      突然,院子中央的白楊樹上傳來一聲清脆的鳥鳴,一個美好的清晨,到來了。

      從睜開眼的那一刻起,一天的忙碌就開始了。今兒是發(fā)貨的日子,偏偏今天的貨又多,整貨,打包,配貨,裝車,估計得折騰到很晚。丁向花想著,是不是等工人上了班,再去抓幾個短工過來。這批貨要求嚴,一定得親自盯著,千萬不能出差錯。還有,抽空要聯(lián)系下六嫂,看看參賽服裝訂好了沒有。距離比賽沒幾天了,必須要催促商家趕在比賽之前到貨。如果時間安排的開,化妝,錄像,接送的車也要提前聯(lián)系下。

      丁向花是個心思細密的女人,每天要做的事一大早她就安排的妥妥帖帖,所以,在人前她才能永遠都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這會,趁早起安靜,她先要把昨晚寫完的稿子再慮一遍,趕在上班之前發(fā)到研修班的指定郵箱里。

      吃完早飯,看著距離上班時間還有一會,丁向花想去串個門兒。昨晚玉祝媳婦鬧的時候,她就想到了艷梅嬸。心里尋思著,找她來補缺,應(yīng)該費不了什么事,聽她昨晚那話口,滿心里還是想去參加比賽的。只是矜持過了勁兒,被人搶了先罷了。不想,還沒出門,六嫂的電話就來了。電話里,六嫂都是哭腔的了,丁向花趕忙問:“又咋啦?”

      看見六嫂的時候,丁向花嚇了一跳。六嫂是個俏實人,平常日子總是干鞋凈襪,從頭到腳利利整整的。今兒可不一樣了,頭發(fā)亂蓬蓬的不說,一張臉拉成個長苦瓜,把自個兒埋在沙發(fā)里,頭都抬不起來了?!罢厥掳??”丁向花問。

      “亂套了,都來起哄了,你說可咋弄???”

      六嫂的話,讓丁向花摸不著頭緒,她也猜不出到底會出啥麻煩事,于是耐著性子說:“不著急,慢慢說?!?/p>

      原來,今天早上六嫂還沒起床,就有人來敲門。而且還不止一個人。

      先來的,是陳瑞家的,陳瑞家的說她也要訂一套演出服。六嫂說你又不去比賽,買那玩意干啥。陳瑞家的說,穿著玩唄。這話說得讓六嫂心里惶惶的。那衣服在臺上看著光鮮,在家里穿著咋也不叫件正經(jīng)衣裳。陳瑞家的非買不可,不會是有什么貓膩吧。六嫂本就膽小,不敢得罪人,這會子也不敢說是答應(yīng)還是推辭。正僵持著,又來人了。這回來的是倆人——士林嬸子和她的妹子。進門來,倆人也吵吵要買演出服。玉祝媳婦昨晚已經(jīng)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說不去比賽了,今兒又來買衣裳,擺明了這里邊有事啊。六嫂的腦袋轟的一下就大了。

      仨娘們看準了六嫂老實,好捏吧,軟磨硬泡,吵嚷得房梁上的灰都掉了一層。最后,還是六哥從屋里躥出來,沖著娘們們吼了一通:“大早起的不做飯,弄些不正經(jīng)的破事磨嘴皮子,都給我滾!”娘們們看著六哥血紅的眼珠子,怯了膽,這才灰溜溜地走了。六哥氣不出,把個六嫂罵得找不著北。

      丁向花看著六嫂一雙通紅的眼,把一句憋在心里一天一宿的話終于說出來:“這是何苦呢?在家跳得好好地,去參加什么比賽呀?”

      六嫂的臉騰的一下就紅了。

      要說起村里跳廣場舞,六嫂是最早的。起先,在別的村里跟著跳。后來又去了村對面的植物園里跳。村里成立舞蹈隊的時候,六嫂主動請纓,教大家跳舞。白天跟著電腦學,晚上就在小廣場手把手地教。別看六嫂表面蔫不出溜的,其實內(nèi)藏錦繡。用村里人的話說:心里廣著呢。雖然她晚上在村里教舞,可早起她還會去植物園接著跳。那里跳舞的人多,信息又靈通,經(jīng)常會聽說哪里有演出,哪里有比賽。六嫂也是個要強的人,眼看著自己調(diào)教了那么長時間,心里總鼓鼓地,想把人馬拉出去亮亮相。只可惜,她一個人沒有這個能力,也一直找不到機會。這回,六嫂可是聽了高人指點,才非要拽著丁向花一起,去跳這場比賽。

      當然,這些事丁向花心里是明鏡似的。

      “人家都能去,咱咋就不能去呢?咱比人家差啥?”

      聽六嫂講這話的時候,丁向花的心里酸酸的。

      丁向花喜歡像六嫂這樣有追求的人,她自己不也是這樣一個要強的人嗎?

      人活一世,總要活出一個和父輩們不一樣的樣子來。早先的村里人世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晚上天一擦黑就鉆進被窩里,這一輩子就沒抬頭看見過天。現(xiàn)在的人雖說不再像老一輩人那樣了,可是在村里除了刨荒種地,做生意賺錢,閑下來就是爺們娘們?nèi)σ蝗ψ?,不是嘮閑嗑,就是搓麻將。自從跳起廣場舞以后,女人們的精神面貌有了很大的改觀。先說穿衣。早前就不用說了,現(xiàn)在你往人群里一看,穿裙子的女人多了,穿漂亮裙子的女人多了,穿上漂亮裙子的女人們從頭到腳都變了,變得光鮮了,靚麗了。以往各自忙各自的日子,見了面興許都不說一句話,這會子就不一樣。女人們在街上見到的時候,彼此熱絡(luò)的樣子,讓男人們看了都眼紅。聽說,那個電腦里啥樣的廣場舞都有,這些做了奶奶,做姥姥的女人們也開始學著擺弄起了電腦。電腦為這些女人們又打開了一個更廣闊的世界。

      村里的女人們變了!這是村里男人和女人們的共識。

      六嫂想的又何嘗不是丁向花心里想的。只是有些事,不是想想那么簡單的。有些話丁向花不愿意和六嫂說,既然已經(jīng)挑起來了,索性就硬著頭皮干吧。

      “她們想買就給她們買?!?/p>

      “買?買回來鬧事咋辦?”

      “鬧啥事?定了的事還有更改的。報了名就是報了,沒報名的買了衣服也白買?!?/p>

      說著,丁向花扭身向門外走,身后,六嫂追了一句:“能行嗎?”“沒事,就說,我說的。”說完,頭也不回,就走了。

      8

      丁向花回來的時候,工人們已經(jīng)忙活起來了。艷梅嬸那是去不了了,倒騰中午的功夫再說吧。

      穿上工作服,她也跟著工人們一起干起來。這是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農(nóng)村孩子知道以前的苦,也懂得珍惜今天的甜。和工人們在一起的時候,她不像個老板,大大咧咧的樣子就是個十足的打工妹。

      丁向花的廠子并不是很大,現(xiàn)在很多道工序都可以下放到下邊的小廠里去做了,自己要做的只是最后一道整理發(fā)貨的程序,所以也沒有請幾個工人。早些年,一件衣服從下料到銷售,中間十幾道環(huán)節(jié)都是自己著手,累且不用說,每年光是招工人就是件撓頭的大事。天南海北,因為招工人去過的地方比考察市場去過的地方還要多。那些年,多少次年夜飯都是在外地吃的,等人家鞭炮一放完就得進到各家去招人。這些年工人工資高,工序分開以后,人工利用更緊促,成本降下來不說,承擔的風險也相對降低了很多。而且還帶動起周邊的一些村子從事起了相關(guān)的產(chǎn)業(yè)。前些日子,丁向花在報紙上看到說,若干年后,個體戶就不存在。看完,她就笑了,在村里“個體戶”這個詞早就不存在了?,F(xiàn)在是新型的合作關(guān)系。

      天將中午的時候,第一批貨發(fā)走了。伸伸已經(jīng)酸痛的腰,丁向花走到太陽地里,想趁機歇一會。她是個干活不惜力的人,年輕的時候和工人們在車間里摸爬滾打,這些年下來,身上好多零件都開始不好用了。雖然自己也會勸自己,不能年輕的時候用命賺錢,等老了拿錢買命,可是一忙起來,這些話就都忘到腦后去了。

      丁向花沒有想到,她老爹會在這個時候來廠里。

      扭扭僵硬的身子,丁向花問:“爹,有事?”

      “嗯,跟我回家?!?/p>

      “咋啦?”

      “回家再說!”

      爹的臉鐵青著,丁向花知道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爹這輩子經(jīng)風歷雨,不是什么事都掛在臉上的。她不再說話,囑咐了工人們一番,緊跑幾步,跟上了爹。

      街上行人不多,三三兩兩地散落在各處門前街角。一路上竟沒人和她搭話,她心里想著心事,也只默默地跟在爹身后。

      坐在客廳的紅木椅子上,爹的臉陰得能擰水。

      “跳舞的事,你別再管了?!钡^一句話,又一次把丁向花鬧楞了——爹咋也說起跳舞的事了呢?

      “為啥呀?”

      爹不說話,卻從茶幾上摸起一根煙,叼在嘴上。自從2000年做了甲狀腺切除手術(shù),爹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抽過煙了。

      “爹,你是聽說啥了吧?”

      爹仍舊不說話,頭,悶得更低了。

      煙頭上火星突的一竄,一口煙嗆在了嗓子眼里。一陣驚天動地地咳嗽之后,爹的脖子又粗了。

      丁向花的心不由得往下沉了一下,她不敢再問,只是輕輕地摩挲著爹的后背。

      “金貴給我打電話了?!钡f。

      金貴?

      金貴是艷梅嬸的男人。歲數(shù)比丁向花大不了幾歲,可是論輩分,丁向花得喊他叔。金貴爹在世的時候,和向花爹倆個人交情莫逆。當年四十剛出頭的金貴爹就得了肝癌,望著三個剛剛長成的孩子,金貴爹拉著向花爹的手:“兄弟,孩子們就托付給你了?!边@些年,記著金貴爹的話,倆家的關(guān)系一直處的很好。

      金貴叔會和爹說什么呢?

      “金貴說,要你別再管跳舞的事。”說著,爹把還有大半截的煙按倒在煙灰缸里。一絲余燼冒出一縷細細的青煙。青煙繚繞著向上攀爬,在半空,凝成一團,像一張慢慢張開的網(wǎng)?!八f,不要因為這事鬧出什么不愉快?!?/p>

      丁向花的腦海里立刻閃過另外一件事:金貴叔的二哥,是丁書記!

      9

      十月的北方,是落葉的時節(jié)。院子里,柿樹葉子灼灼似火,石榴葉子黃得璀璨,而冬青葉子依然綠意執(zhí)著。風吹過的時候,滿院子里便是五彩的落英。任你昔日里有如何的潔癖,在這樣的日子也只得作罷,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繽紛的精靈在眼前歡快地紛飛跳躍著。在這個陽光晴好的午后,楊樹葉子在湛藍的背景下,在黃與綠之間搖曳。丁向花忽然記起小時候,每到這個季節(jié),總會拿了一根稍粗一點的鐵絲,去扎楊樹的葉子。一扎,一扎,很快便是厚厚的一串,童年的幻影便在一串串楊樹葉子中清晰起來。

      坐在門前臺階上的丁向花默默地感慨著:那些遠去的日子,滿是簡單的快樂。

      就在剛才,六嫂來過了。

      六嫂帶來了另外一個消息:艷梅嬸在絕食。

      據(jù)說,士林嬸子已經(jīng)去看過了。她說,艷梅嬸的小臉蠟黃蠟黃的——士林嬸是艷梅嬸的娘家嫂子。她還說,看著艷梅嬸哭得像桃一樣的眼睛,金貴當下就氣翻了,揚言要去砸了女人們跳舞的音箱,讓誰也玩不成。

      六嫂問向花:“咋辦呢?可別出啥大事啊?!?/p>

      丁向花埋著頭,看到自己的毛衣上粘著一根頭發(fā)。輕輕一捏,竟然是長長的一根。棕紅色的,她知道,那是她自己的長頭發(fā)。最近一段時間,她的頭發(fā)掉得厲害。把頭發(fā)丟到臺階下,她對六嫂說:“能出啥大事,大不了不去比賽了?!?/p>

      “不去了?”

      丁向花不想看六嫂的臉,不用看,她也能猜出六嫂臉上的表情?!跋挛缥覐S里還要發(fā)貨,忙完再說吧?!?/p>

      在臺階上坐得久了,被日頭曬得身上懶懶的,丁向花心里盤算著,下午應(yīng)該再找?guī)讉€短工,不然下班之前貨是趕不完的。于是,丁向花就想到了玉蘭。

      一個電話過去,玉蘭帶著人就來了。不一會,車間里就響起了玉蘭嘰嘰嘎嘎的說笑聲。

      玉蘭和向花同齡,是村里最后一個文盲。當年,曾經(jīng)三次走進教室的她,終沒有能夠擺脫文盲的命運。也許真的如她媽媽所言,是因為玉蘭“傻”。因此,直到如今,她都是村里人口中的傻玉蘭??墒怯裉m真的傻嗎?那個連十以內(nèi)的數(shù)字都數(shù)不過來的玉蘭,似乎并沒有被同齡孩子落在身后。綠草發(fā)芽的時候,玉蘭的身子也會隨著季節(jié)瘋長。北雁南飛的時候,玉蘭也隨著伙伴們一起嫁做了他人之婦。而今,玉蘭已經(jīng)發(fā)了福的身子走在街上的時候,墻根下的奶奶們會說:玉蘭過得好著呢!

      如果,吃得飽,穿得暖,睡的香,便是福的話,玉蘭果真是過得好??!——丁向花知道,她的這番話玉蘭是聽不懂的。聽得懂又如何呢,玉蘭這輩子還能過出與她父母不同的人生嗎?

      天長長不過五月,天短短不過十月,還沒等丁向花發(fā)完感慨,天就黑了??粗詈笠话洷谎b上車,玉蘭湊到丁向花跟前:“花,結(jié)賬唄?”

      “結(jié)?!边f過工錢的時候,丁向花問了一句:“明天去哪?”

      “有人找就干活,沒人找就打打麻將唄?!庇裉m包子一樣的大臉上,沒有一個褶子。丁向花笑了笑,說:“改天有活,再找你?!?/p>

      “好嘞!”

      工人們都下班了,廠院里一時間變得空空蕩蕩。其實,丁向花是很愜意這樣的時候的,安安靜靜的,她可以思考很多問題。

      丁向花覺得,自己這輩子在很多事上都欠缺思考。書上說,人這一生關(guān)鍵就是那么幾步,可就這幾步走錯了,人生的走向就大不相同了。

      上學的時候,丁向花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那時候村里孩子少有上完初中的,可丁向花卻一門心思想著上高中,考大學??删驮谒几咧械哪且荒?,家里發(fā)生了變故,爹說,不要上了,回家來幫忙吧。這時候,丁向花才注意到爹和媽在一夜之間都老了。于是,丁向花放棄了學業(yè),專心和父親學起做生意。

      頭結(jié)婚那年,小學校的李老師和她說,縣里要招一批民辦教師,建議她去試試。男朋友說:你真要是招上了,咱們咋辦?看著眼看就要結(jié)婚的男友,丁向花沒有猶豫就回絕了李老師的好意。

      在后來的日子里,丁向花時常會想,如果當初自己考上了大學會是什么樣子,如果當初自己去做了老師會是什么樣子,如果當初自己沒有那么早結(jié)婚又會是什么樣子??墒沁@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呀。這世上就沒有后悔藥可吃,不管對錯你都要為自己的決定買單。丁向花為自己的決定付出的代價就是從此安安生生地在農(nóng)村扎下了根。可是身在農(nóng)村的丁向花卻不想像父輩們一樣庸庸常常地走完這一生,她想要活出自己的精彩。

      可是,屬于她自己的精彩在哪兒呢?

      從爹手里接過來的生意不過是個小作坊而已,三幾個工人踩著舊式的縫紉機,借著昏暗的燈光,摹臨一件件從市場上淘來的所謂的“新樣品”。拾人牙慧,永遠品不出美味的甘怡。丁向花于是重新走進了課堂,她學習時裝設(shè)計,她學習經(jīng)營管理,她知道只有知識的武裝才能讓自己與眾不同。

      一路走來,她不斷告誡自己:做一個不一樣的農(nóng)村人,不止要物質(zhì)上富有,也要精神上富足。

      10

      丁向花從廠里出來的時候,四下里已經(jīng)亮起了燈火。站在廠門口,思忖了一會,最后她還是決定先去小廣場。這短短一天的時間,發(fā)生了太多讓她意想不到的事。士林嬸子在自己跟前總是笑嘻嘻的模樣,想不到竟然私下里煽風點火,明擺著是在和自己作對。還有金貴叔,金貴叔的表現(xiàn)最讓她意外。倆家是世交啊,他居然打電話恐嚇父親,憑借的,難道只是他是丁書記的兄弟嗎?

      丁向花發(fā)現(xiàn),她現(xiàn)在竟然如此鄙視這些人。

      突然,一輛電動車擦著丁向花的身子飛馳而過。借著路燈的光亮,丁向花看清了車上的兩個背影——前面騎車的玉祝和坐在后座上的玉祝媳婦。他們似乎并沒有認出丁向花,而是繼續(xù)向前飛馳,最后電車停在小廣場門口,玉祝媳婦下了車,就聽玉祝說:“你去吧,我在這看著你?!闭f完,便騎著車閃到了廣場邊的暗影里去了。

      丁向花忍不住一陣冷笑:哈,就這么點事,至于費這么大的周章嗎。

      假裝沒看見,丁向花若無其事的走進小廣場。廣場里人不多,稀稀落落地散在各處,但是仔細看,卻發(fā)現(xiàn)報名參賽的都已經(jīng)來了。遠遠地,六嫂看見丁向花來了,趕忙跑過來,湊到跟前低聲說:“玉祝媳婦又來了,咋著???”

      “排練!”

      六嫂遲疑了一下,她摸不準丁向花的脈,又不敢多說話,只得回到隊伍前,招呼大伙兒站隊。

      丁向花把雙手抱在胸前,站在隊伍最前面,面無表情。一陣陣亂糟糟的吵嚷之后,女人們按著昨晚的隊形重新站好。玉祝媳婦果然又站到了她昨晚的位置上。

      女人們的眼神在丁向花和玉祝媳婦的頭頂上相互傳遞著信息。

      丁向花假裝沒看見,沒有說話,仍舊抱緊雙臂,只是目光久久地落在玉祝媳婦身上。所有的目光,也跟著,都落到了玉祝媳婦的身上。

      “嬸子,你昨晚不是當著大伙兒的面說不參加比賽了嗎?”丁向花終于開口了,語氣中聽不出任何味道。

      玉祝媳婦被眾多目光焦灼著,不自在地扭動著身子?!鞍呈钦f了不去,可是那么多人,比俺個高的有,比俺個矬的也有,咋就說俺是個坑了呢?”

      咽了口吐沫,丁向花說:“嬸子,不是說你這個人是個坑,而是說你站在那個位置不合適,需要調(diào)整?!?/p>

      “需要調(diào)整就不要俺了?”

      “是你自己說要退出比賽的呀!你說要退出,我也就安排好別人了?!倍∠蚧ㄓX得這樣的解釋很無聊。

      “俺不管,反正俺就得參加。衣服俺都買了,誰不讓俺去都不行。”

      丁向花努力壓抑著內(nèi)心升騰起來的火焰。

      “嬸子,你這么做,不是讓我下不來臺嗎?”

      “俺,俺不想為難你,俺退出也行,俺這個坑,這個坑,得讓給俺姐。”

      人群里一陣哄堂大笑。

      不知道是誰遠遠地丟過來一句:“這個坑你占不下,就是蘇家務(wù)那個坑,你不死,你也占不下?!?/p>

      人們笑得更厲害——蘇家務(wù)是村里的集體公墓。

      玉祝媳婦立時惱羞成怒。一屁股坐在地上,三把兩下扯亂自己的頭發(fā),嚎著嗓子喊:“就是死,俺也得占下這個坑。”

      看熱鬧的人們,把這個撒潑的女人,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

      丁向花看見玉祝從暗影里走了出來。

      她覺得胸口很悶,悶得透不過氣來。她不想在這個廣場上再多呆上一分鐘。

      拿起擴音器,丁向花一臉凜然。

      “按說,有些話我是不該說的?!倍∠蚧ㄖ?,有一團烈焰已經(jīng)不可抑制的燃燒了起來?!罢撃挲g,論輩分,你們都比我大。比賽的事,本心里,我是不愿意管的,我也有我自己的事兒要忙。可是我媽跟我說,嬸子大媽們信任你,想讓你幫這個忙,所以我才來了。”

      “為了不落閑話,我不讓我媽參加比賽,我自己也不上場,我只想讓大伙兒知道,我就是想實實在在地給大家伙幫這個忙。我希望大家捧我的場,幫我把這出戲唱好。把你們帶出去了,不是我一個人的榮耀,你們代表的是我們整個村子的形象。今天這一天,我聽到了很多事,我相信你們也都有耳聞。但是在這我不想多說。我只說一點,你們都是做了姥姥,做了奶奶的人了,什么是對,什么是錯,你們心里應(yīng)該最清楚。我最后說一句,我的能力有限,這個忙我?guī)筒涣肆恕!?/p>

      “我不想說抱歉,我只想說,如果你們的男人有這個能力,我希望他們不只是把你們送到這個小廣場上來,我希望他能把你送到縣里那個比賽的大廣場上去?!?/p>

      說完,丁向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小廣場。

      11

      一輛滿載貨物的物流車,搖搖晃晃地從村里開出來,爬上村口的防洪堤,一轉(zhuǎn)身,開上了世紀大街。

      順著世紀大街向南一拐,下了東小橋,穿過一片綠草地,就站在了斗門河的河岸上。晶亮亮的河水,在秋夜里泛著粼粼的波光。

      小村依河而建。

      記憶中的斗門河有永遠也淌不完的水。多少次夢回,丁向花都會夢見彎進自家矮墻下的那一灣河水。坐在青石板上,雙腳浸在水里,看白頸紅頂?shù)涅Z,和河底的一尾水草嬉鬧,看高高的大柳樹,把身子彎成一道長長的拱門,看爹和叔叔們在河里疊墚淘魚,看媽和嬸子們在河邊淘洗衣裳,看自己,抄著笊籬滿河溝追趕貓著身子的蝦。那時候的斗門河,寬得沒有邊沿,小小的村莊,被斗門河緊緊地團抱在懷里。

      矮墻下是一溜一人多高的花椒樹?;ń窐浯禾扉_花夏天結(jié)籽,先是引來成群的蜜蜂圍在枝頭?;ń纷炎兗t的時候,又會引來成群的,嘰嘰喳喳的女人們。女人們說,花椒樹上有一種黑黃條紋的蟲子,女人們要把這蟲子逮到棉花秧上去。突然有一天,女人們的目光,繞過黃色的蟲子,繞過紅艷艷的花椒籽,看到河水里,涌起了一股黑色的濁流。

      一條城市地下污水管道,插進了斗門河河底。

      很長一段時間,人們不敢相信,眼前這條翻滾著惡臭的河流會是記憶里那條像母親一般親切的斗門河。人們用驚悚的目光盯著眼前這條墨綠色的怪蟒,惶恐著。

      果然,這怪物是傷人的!

      先是女人們發(fā)現(xiàn),水桶里的水有了怪味。舀進鍋里,燒開之后,鍋里就會冒起一層層白色的泡沫。接著,男人們發(fā)現(xiàn),剛澆過水的田地里,泛起了一圈圈的白堿。

      那條清澈的斗門河,再也不見了。只有一個怪獸,像幽靈一般,在小村四周游蕩。

      西天上,幾點寒星寥落,一陣微風拂過,星星們便瑟瑟地抖動起身子。讓人不免擔心,那風,是否會將星兒吹落。

      河對岸,高新開發(fā)區(qū)密集的新樓,與村子后面建設(shè)中的天闊小區(qū),形成夾角之勢,漸漸向小村靠近。高樓之下的這個小村子,正在天亮前最后的黑暗中,昏睡著。

      岸邊,正在修建中的斗門河公園已經(jīng)初見端倪。

      “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建造宜居型城市”,終于,讓斗門河再次煥發(fā)了生機。深埋地下管道,明河變成了暗河。重新修筑水道,污水經(jīng)過污水站凈化處理再次回流。河里放養(yǎng)了金魚,種上水草和荷花。兩岸綠草茵茵,垂柳依依,漢白玉欄桿曲曲彎彎繞畫出河流的模樣。微風襲來,鳥語花香。一塊鐫刻著“斗門疊翠”的巨型條石,默默地矗立在岸邊,與遠處的碼頭公園遙遙相望。

      如今的斗門河,變細了,變窄了,像一個安靜的老人,默默地守護在小村周圍。

      夜深了,露水也下來了。丁向花看見,一彎下弦月已經(jīng)悄悄垂到柳樹下了。

      12

      早起,丁向花想去植物園里走一走。一夜的無眠,也許正需要一陣風來吹走心頭的陰霾。

      植物園就在村子的對面,占用的是村里的土地,望遠臺的假山下壓著的就是丁向花家曾經(jīng)的自留地。每次去,她都會爬上望遠臺,坐在幽靜的亭子里,向四下里張望。遠處的湖光山色,近處的亭臺樓閣,在花草的掩映下,儼然是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象。已經(jīng)再也找不回昔日的模樣。

      去植物園,首先要穿過橫亙在村子與植物園之間的世紀大街。世紀大街是一條城市主干道,寬闊的路面上車輛川流不息,即使在這個靜謐的清晨依然是一派繁忙的樣子。世紀大街就建在村口,穿過去是植物園,植物園身后就是繁華的都市。位于都市腳下的這個小村子,就像一個包裹著花頭巾的少婦,正羞怯地想要走進這個熱鬧的所在。

      天灰蒙蒙的,空氣里有一股潮濕的凝重,該是深秋了,走在路上,身上已經(jīng)有了寒意。

      鐵藝的柵欄隔不住流瀉的風光,爬墻虎已經(jīng)換了新衣,紅艷艷的葉子在秋日里依然葳蕤。進門,向東,是一條僻靜的小路。鞋底踏在路面上,響起清脆的回響。深深吸上一口,清涼涼的空氣就在身體里走出了一條清晰的路跡。沿著蜿蜒的小路,一直向前,丁向花慢慢地跑起來。

      拐過一個胳膊肘的彎兒,從燕子榭的方向傳來一陣歡快的音樂聲,丁向花知道,那是縣文化館的艾老師在教交誼舞。

      艾老師也曾經(jīng)和她提起說要去村里招生,可村里的男人們聽說自己媳婦要和別人摟在一起,立時火冒三丈,吵吵吧火,揚言要給媳婦寫休書。所以這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丁向花跑到近前的時候,艾老師正坐在木椅上休息??匆娝^來,艾老師斜著身子招呼她:“今兒怎么舍得出來了?”

      “心血來潮?!?/p>

      “哈哈!”艾老師笑了。艾老師的笑是很敞亮的那種,自丹田而起,經(jīng)胸腔噴薄而出。丁向花調(diào)侃他說,那笑是發(fā)自肺腑的。確實,那笑聲具有一股神奇的感染力,感染著你也不由自主地想要大聲地和他一起笑。

      丁向花其實是很喜歡跳舞的,上學時她就是校宣傳隊的骨干,那個時候艾老師經(jīng)常去學校輔導(dǎo)。到現(xiàn)在,艾老師也經(jīng)常會挪揄她說:“我認識你的時候你還是個扎著小辮的小丫頭呢?!敝皇牵∠蚧◤膩頉]有和村里的女人們跳過廣場舞。相較而言,她還是覺得交誼舞更高雅些。

      “跳一曲唄!”慢三的音樂響起,艾老師向丁向花伸出了左手。

      “不跳,我今天穿的是運動鞋。”出門的時候,丁向花在腳上胡亂地套了一雙白色的旅游鞋。

      “事兒真多!”艾老師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屑,一副鄙夷的神情:“你看看我?!?/p>

      丁向花的目光落在艾老師身上的時候,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艾老師的腳下也是一雙白色的旅游鞋。更為夸張的是,墨綠色的燈芯絨褲子上居然配的是一件藕荷色的套頭衫,而且還是戴帽子的那種?!澳@什么裝扮???”師生們在一起年頭久了,互相摸清了脾氣秉性,說話也都不再顧忌。丁向花也同樣的不掩飾自己的不屑:“跳交誼舞有穿您這行頭的嗎?”

      “咋啦,犯法呀?又有誰規(guī)定了,跳交誼舞的衣服就不能亂搭?!?/p>

      “犯法倒不至于,只是您這打扮,怎么看都像是村里跳廣場舞的大媽?!贝謇锏呐颂璧臅r候?qū)σ轮恢v搭配,有一次,丁向花竟然看到有個女人,腳上一雙旅游鞋卻配了一條長長的連衣裙。

      “教條!又不是去參加正式場合,有必要那么拘束自己嗎?到了我們這個歲數(shù),玩的是心情,高興是第一位?!卑蠋熢僖淮蜗蚨∠蚧ㄉ斐隽俗笫?。

      旋轉(zhuǎn)在舞池里,周圍是一圈艷羨的目光。

      丁向花是一個對自己要求苛責的人,做什么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腳下的舞步,進,退,扭,擺,一招一式都中規(guī)中矩?!把绢^,你這個年紀,也該懂得什么叫玩了,玩就是放松自己,讓自己有飛起來的感覺?!毙轿璩匾唤堑臅r候,艾老師突然說。說這話的時候,艾老師還把握著丁向花右手的手,向上舉了舉。丁向花不由地望了老師一眼,想從他的目光中探出某種深意。

      幾曲舞跳下來,丁向花身上有些冒汗了,她的心思本來就不在這,只是礙于情面才留下來,她現(xiàn)在只想安安靜靜的,一個人呆一會。辭別了艾老師,走出很遠了,再回頭看時,艾老師已經(jīng)挽著新舞伴在人群里穿梭了。艾老師的新舞伴穿著一條大紅的裙子,遠遠望去,像一團跳動著的火焰。

      前面就是望遠臺了。

      望遠臺上少有人來,瘋長的雜草,在深秋里張揚著最原始的蓬勃 。登山的小徑,愈發(fā)得窄了,像一條猥瑣的蚯蚓般羸弱地嵌在山間的縫隙里。丁向花時不時要踮起腳尖,扒開被雜草漫過的路徑。一路竄蹦跳躍,終于登上了山頂。望遠臺上,被爬墻虎漫蓋的亭子,顯得比先前矮了很多。

      站在山頂,可以鳥瞰全園的風貌。

      少了人際的嘈雜,即使偶爾的幾聲鳥鳴,也是自那遠遠的地方隱約地傳來。淡淡的,松柏樹枝蘸著露水的清香,在身畔,若即若離 。做一個深呼吸,五臟六腑里便有了清澈的寒意。坐在亭子下的臺階上,杵著腮,丁向花把目光投向了遠遠地,那霧靄升起的地方。

      丁向花最喜歡的就是這里的清幽。

      13

      “花?!鄙砗笠粋€聲音怯怯的,呼喊出丁向花的小名。丁向花一驚,剛才她上山的時候沒有看到任何人,會是誰在喊她呢?回身看時,身后的亭子口閃出一個人影——是士林嬸子。

      丁向花的喉頭不由得哽了一下。轉(zhuǎn)回身子,丁向花淡淡地說了一句:“嬸子起得早???”

      “俺來等你?!边@個回答,是丁向花始料未及的。“看見你進了園子,俺就來這等你。”士林嬸子的語氣里明顯少了幾分往日里的跋扈。

      丁向花“哦”了一聲,算是答復(fù),她猜不出這個女人肚子里又憋著什么壞。昨天的事,都是她在背后興風作浪,除了想要把事情攪黃,想給她難堪,丁向花想不出這個女人還會有什么居心。現(xiàn)在,比賽的事已經(jīng)黃了,她還來找自己做什么呢?

      “花,你怨嬸子不?”

      從望遠臺上向著東南方向望去,就能看見村旁流過的斗門河。此時,一輪紅日剛從河底躍出,河面上升騰起一層薄薄的霧氣,斗門河如在幻境之中。河岸上,與世紀大街相連的出村的大路上,已經(jīng)開始喧鬧起來。一個村子,和一條河流,同時醒來了。

      丁向花沒言聲。

      “嬸子知道,你怨俺,村里跳舞的女人們也都怨俺,怨俺把比賽的事攪黃了??砂潮拘睦?,不是成心要把事攪黃啊?!?/p>

      丁向花仍舊默不作聲,卻在心底里狠狠地哼了一聲,這樣的解釋,頗有些此地無銀的味道。

      “我只是想,想跟著你們一起,上場跳舞?!笔苛謰鹱拥恼Z氣里突然有了些悲涼。

      像是在對著丁向花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俺打小沒上過幾天學,半輩子在村里刨土種地,活了這么些年,也只是圍著村子的一左一右轉(zhuǎn)。如今日子好過了,俺也老了,出頭露臉的事再也輪不上俺了。這次去比賽,俺尋思著,跟在你們年輕人后邊撿個漏兒,也能出去光鮮光鮮。不想,卻也被刷了下來。雖然你那么說,保全了俺的臉面,可是俺心里仍是不得勁兒呀。俺整宿整宿睡不著覺,越想越心里憋屈呀。俺問自己,你真的老了?老的都沒人要了嗎?”

      丁向花的心頭“突”的一熱。

      “嬸子知道你們都嫌乎俺跳得不好看,俺自個兒也知道自己跳得不好,可你嬸子這歲數(shù)還能跳出人家舞蹈家的樣兒嗎?花呀,與其說嬸子們是在跳舞,不如說是在和自個兒較勁。俺們告訴自己,俺沒老,看,俺還能蹦起來呢”

      丁向花再回頭看時,士林嬸子的臉上竟淌下兩行清亮亮的淚。

      “花呀,你真要是因為嬸子撂了挑子,今后,你嬸子這老臉可就沒處放了?”

      噗嚕嚕,身旁的楊樹上突然飛起成群的麻雀,在空中聚成黑壓壓的一片,向北,飛走了。

      14

      丁向花的心里亂糟糟的。士林嬸子的一雙淚眼,總是在她眼前晃來晃去。說實話,她不喜歡這個女人。甚至于從昨天的事情開始,她確實也有點恨這個女人——恨她的愚蠢,恨她的自私??伤齽偛诺脑捰肿尪∠蚧ㄐ乃岵灰?,那兩串清亮亮的淚分明就是掛在自己老娘的臉上啊。丁向花不敢再想,想多了,自己的心,會疼。

      從植物園出來的時候,丁向花向南拐進了小菜場,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吃過老馬家的包子了。老爹老媽已經(jīng)念叨了好幾次了。時候還早,買包子的人不多,很快,丁向花就買到了兩袋肉包子。讓丁向花沒想到的是,這個早上早起的人還真不少。當丁向花拎著包子走進自家院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六嫂和老梁也已經(jīng)在等她了。

      老梁說:“我們幾個商量過了,比賽必須要參加。咱要是不去,就是慫了。就讓那些背地里出黑煙冒黑氣的家伙們看了熱鬧?!?/p>

      六嫂說:“我們倆代表大家伙來請你,還是你牽頭。這回咱們重新組隊,隊員咱們自己親自挑選。無論如何,這次比賽一定要拿個名次回來,才好堵了村里那些人的嘴。”

      丁向花望著面前的兩個人,心潮起伏。

      這是兩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人。她們倆和士林嬸子不同,她們是完全生活在兩個時代的人,不同的生活經(jīng)歷,不同的思想,不同的性格,造就了她們做人做事完全不同的風格。憑心而論,她當然更喜歡老梁和六嫂,她們之間有著更多的相通之處。她們想的這些,未嘗不是丁向花心里想的??墒牵苛謰鹱拥囊浑p淚眼,卻在她心頭再次浮起。

      丁向花的沉默,讓六嫂和老梁有點沉不住氣了:“花,你有什么想法,也說來聽聽。”

      “我想........”一個念頭,已經(jīng)在丁向花的心底形成了,只是她還不知道,這么做到底對不對。這個念頭來得太突然,讓她自己都有點始料未及。

      “你想怎樣?”

      眼前這兩個年輕的伙伴,正用殷殷的目光望著她。她們的目光,給了丁向花鼓勵。“我想.......”當丁向花勇敢地說出自己想法的時候,六嫂和老梁都呆住了:“花,你這不是在犯傻嗎?”

      丁向花沖兩個伙伴笑笑,把自己的手分別搭在她們的肩膀上:“讓我試試,好嗎?你們一定要幫我歐?!?/p>

      “花,你真傻!”

      三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

      15

      今天晚上來小廣場的女人們,是丁向花用廣播喇叭喊來的。天擦黑的時候,丁向花用村里的廣播喇叭廣播了一則通知,通知跳舞的女人們晚上來小廣場集合,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早早的,丁向花就坐在了小廣場的休息椅上。

      晚飯剛過,女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丁向花發(fā)現(xiàn),今天小廣場的暗影里似乎很不安寧。

      老梁比六嫂高出了大半個頭,嗓門也比她大得多,推開六嫂的擴音器,老梁用自己的大嗓門吆喝著女人們:“都靜一靜,靜一靜,聽向花給咱們宣布個重要的事。咱大伙兒都好好聽著?。 焙巴?,老梁繞到人群后邊。

      女人們被老梁圈著,向丁向花聚攏了過來。

      接過六嫂手里的擴音器,丁向花再一次站到了隊伍前面。今天小廣場里的女人明顯比前兩天多了,丁向花知道,這不光是廣播喇叭的功勞,很多人是六嫂和老梁親自喊來的,她把對兩個伙伴的感動,深深埋在了心底。

      清清嗓子,丁向花清亮卻沉靜的嗓音在小廣場上空響起:“今天招呼大家過來,說三個事。第一,比賽的準備工作繼續(xù)進行。第二,人員有所變更。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報名,人數(shù)不限。第三,所有費用,由我個人承擔?!?/p>

      丁向花的話剛說完,人群里立時一片嘩然。女人們交頭接耳,嘁嘁喳喳地議論起來:”這是咋啦?“

      丁向花沒有理會人們的議論,接著說:“去年,我媽說秋天的紅葉最美,我就帶她去了北京的香山。春天的時候,我媽說不到長城非好漢,我就陪她去爬了八達嶺長城。前幾天我媽說,歌里唱,冬季到臺北來看雨。我問,媽,你明年是不是就想著要去臺北了?”

      人群里有了笑聲。

      丁向花頓了一下:“我媽說,閨女,你媽這個歲數(shù)了,你以為我還能跑多遠呢?”

      人群里響起唏噓之聲。

      “以前我覺得咱們村里的老人們是最幸福的。富足的物質(zhì)生活,讓她們的晚年不再為衣食擔憂,可以悠閑地享受老年時光。卻從來沒有想過,吃好穿好,已經(jīng)不再是她們對生活唯一的要求。她們這一輩人,生在農(nóng)村,一生中大半的時光,為了生活,為了兒女,被牢牢地鎖在這個小村子里。外面的世界對她們來說是陌生的,也是新奇的。其實,我現(xiàn)在倒特別能理解我媽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的想法。也許看的不是風景,只是一種能夠走出去的心情。如今,應(yīng)該是她們享受生活的時候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應(yīng)該允許他們用自己的腳步去丈量。”

      “在座的各位,很多是我的嬸子大媽,我是你們看著長大的,在你們眼里我如同你們自己的兒女。我不能把你們都送到臺灣去,送到國外去,但是以我的能力,我能把你們送到縣里比賽的那個廣場上去。我們不去那里和別人比高下,我們只去那玩兒。我希望我能陪大家,開開心心地玩一回?!?/p>

      人群里響起一片潮水般的掌聲。丁向花看到,暗影里有人影在晃動。

      “我們舞蹈隊成立那么長時間了,一直沒有個名字,我建議,叫老媽舞蹈隊,怎么樣?”

      “好!”士林嬸子第一個應(yīng)和起來。緊接著,更多的聲音,應(yīng)和起來。

      16

      再有二十分鐘就要出發(fā)了。

      丁向花最后一次拿起單子,一處一處地檢查,車輛,錄像,道具,音響,飲用水,常用藥……每一樣都認真地核對過,唯恐紕漏。

      因為一場賽事,讓這個尋常的日子成了小村的節(jié)日。一大早,村里人呼朋引伴,開著自家的車子,從村子的四面八方涌來。早早的,村頭小廣場前已經(jīng)排起了長長的車龍。

      跳舞的女人們已經(jīng)妝扮整齊,剛剛畫過的彎彎的黑眉毛和鮮紅的嘴唇,成了她們相互取笑的由頭。往日里,她們少有這樣濃妝艷抹的時候。一水的紅衫黑褲,讓女人們在人群里開成了一朵朵惹眼的“花”。放眼望去,小廣場里到處都有惹眼的花在開放著,就連丁向花自己,也開成了一朵紅艷艷的花。

      短短的幾天時間,讓丁向花重新認識了自己,重新認識了村里的女人們,重新認識了身邊的這些鄉(xiāng)親,重新認識了這個生活了將近四十年的村子。

      早上,丁向花是被丁書記的電話叫醒的,電話里,丁書記說:“去李會計那取一萬塊錢。記得,照顧好大家的安全?!边€沒等丁向花醒過悶來,李會計已經(jīng)把錢送了過來。丁向花摸摸裝錢的信封,鼓鼓的。沒有打開,丁向花直接把錢塞進了抽屜里。丁向花還沉浸在昨晚彩排的興奮當中。昨晚的最后一次彩排,引來了前所未有的觀眾,

      昨晚,小廣場上的燈火,似乎比平日更亮了些。

      已經(jīng)換上了演出服的女人們,齊整整地排成幾大溜。音樂聲一起,女人們和著歡快的節(jié)拍,盡情地舞起來。丁向花也在隊伍里,和大家一起舞著。她覺得,此刻任何語言都是多余的,律動的肢體勝過千言萬語。

      晚上,丁向花在日記里寫下這樣一段話:

      這是一群我熟悉的女人們,在她們的目光中我一天天長大,為人妻,為人母。同樣的,我也親見了她們,一天天從壯年走向暮秋。這也是一群我陌生著的女人們,在我的記憶中,她們的一生都糾結(jié)在農(nóng)村這片土地上。而今,這些一輩子與音樂,與舞蹈無緣的農(nóng)村女人們,在這深秋的十月,迎著寒風,和著律動的旋律翩翩起舞。也許發(fā)福的身材變形了舞姿,也許遲鈍的腳步踩亂了節(jié)拍,但這又如何,它絲毫不會減弱舞者們的熱情。每每,母親在客廳里跳舞的時候,我總會煩惱于嘈雜的音樂,擾亂了我的思緒,而此刻,站在她們身后,我感受著她們身上散發(fā)著的姿彩,淚眼迷離中,她們走進我的《舞事》。

      靜敏拉住丁向花:“姐,我來了?!膘o敏是村里小診所的大夫,是丁向花特意喊過來的。

      “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血壓計,常用藥,連暈車藥我都帶了?!?/p>

      “好,盡心點,今天辛苦你了?!?/p>

      “為老媽們服務(wù)!”

      丁向花拍拍靜敏的肩膀,向人群里望去。六嫂正遠遠地跑過來:“差不多了,走吧。”

      “好,招呼大家集合?!?/p>

      爬上廣場的高臺階,丁向花用兩只手圈成喇叭:“今天,咱們就要去縣里那個更大的廣場上玩了,老媽們,你們準備好了嗎?”

      小廣場上響起響亮地回應(yīng):“準——備——好——了!”

      “出——發(fā)!”

      丁向花將手臂高高舉過頭頂,在空中用力地揮了一下。

      隨著丁向花的一聲號令,由各色車輛組成的車隊,徐徐駛出村子,駛過村口的界牌,駛上寬闊的世紀大街,向著縣城的方向,一路飛馳。

      坐在第一輛車里的丁向花,望著后視鏡里長長的車龍,難以抑制內(nèi)心的激動——她終于把村里的女人們帶出了這個祖祖輩輩生活著的村子。

      突然,手機鈴聲響了。

      丁向花抹一把淚眼,打開手機,手機上是李部長的名字。

      此時,丁向花才恍然記起,這幾天發(fā)生的事,她竟然忘記和李部長說一聲,一下子增加了那么多人,這會兒,她應(yīng)該怎么和李部長解釋呢?

      縣城已經(jīng)近在眼前了,手機在丁向花手里,依舊執(zhí)著地響著。

      〔責任編輯 ?李羨杰〕

      猜你喜歡
      嬸子廣場
      春天的廣場
      幼兒100(2023年13期)2023-05-04 08:32:06
      在廣場上玩
      幼兒畫刊(2020年9期)2020-11-04 01:27:52
      裁縫嬸子
      北極光(2019年11期)2019-11-12 19:29:19
      語言的溫度
      百姓愛跳廣場舞
      青年歌聲(2018年3期)2018-10-20 03:25:26
      廣場
      拜年有鯉
      故事會(2018年10期)2018-05-19 03:39:22
      寬容是棵棗樹
      廣場上的大鐘
      讀寫算(上)(2016年11期)2016-02-27 08:45:27
      圣誕暖心逛店之屯門市廣場篇
      Coco薇(2016年1期)2016-01-11 02:30:11
      兴城市| 华阴市| 阿勒泰市| 黄陵县| 萍乡市| 同德县| 离岛区| 桃江县| 平江县| 苍溪县| 灵宝市| 东兰县| 张家港市| 浦东新区| 垦利县| 从江县| 丁青县| 成武县| 清水县| 漳州市| 自治县| 化德县| 来安县| 平定县| 古交市| 尚志市| 汾西县| 肥西县| 宁波市| 都昌县| 汤阴县| 陇西县| 射阳县| 贵州省| 弥渡县| 昌邑市| 宜川县| 如皋市| 长泰县| 卓资县| 通许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