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飛，向北飛

封塵

One

我們這座城市不靠南也不偏北，一年四季氣候分明。春天或者秋天，鳥兒經(jīng)過的時候，在地上畫下斑駁的陰影，在空中留下經(jīng)久不息的嗡鳴。

每當這時，亞和便用一只手撐著下巴，腦袋靠向緊閉的窗戶。他一動不動，雙目有神，看著匆匆飛過的小東西們。

亞和說：“我們的理想是候鳥，總是在追尋溫暖適宜的地方落腳?！?/p>

Two

九歲那年，一句“別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的廣告語把我們送進了培訓班。亞和進了美術(shù)培訓班，每天放學后穿過四條街去一棟古老的建筑里跟一個大胡子老師學習畫畫，從最簡單的素描開始，不停畫。而我進了奧數(shù)班，解答一道又一道讓人抓破腦袋的數(shù)學題。

剛開始，我們都感到新奇。亞和每畫出一幅被老師表揚的畫，我每在奧數(shù)測試中考到前五名，都會得到相應的獎勵。我們相互較勁，希望得到比對方更多的表揚。但新鮮感過去之后，我們看著小伙伴四處玩耍，終于感覺到難受。

Three

后來，我和亞和有了截然不同的初中時光。我的三年被九門科目包圍，沒有一點空隙。我每天晚睡早起，和九本課本輪番過招，忙碌得像一個永遠不會停下來的陀螺，轉(zhuǎn)啊轉(zhuǎn)，轉(zhuǎn)啊轉(zhuǎn)。我的白天和黑夜在旋轉(zhuǎn)中失去了界限，兩只眼睛在旋轉(zhuǎn)中戴上了眼鏡。

亞和不去大胡子老師那里學習畫畫了，因為家里反對再花錢在這看不到實實在在好處的事情上。但是亞和依然在畫畫。上課的時候，亞和總是將筆記本藏在刻意堆成的書山后面，在老師的視覺盲區(qū)里自由揮筆。一只鹿、一輛馬車、兩盞路燈、一群人，像是在訴說一個無聲的故事。

放學之后，亞和會拿著畫具一個人去鐘樓下畫畫。鐘樓在兩個街區(qū)外，常年有一大群鴿子起飛、盤旋、降落。亞和偶爾會邀請我一起去，我們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背靠大鐘樓，看人生百態(tài)。

“去大鐘樓吧，聽說今天有人在那里表演魔術(shù)，我想去畫下來。”

“我不想去。亞和，我時間很緊，我還有三套試題沒有做?！?/p>

這一次，我拒絕了亞和，我從他眼神的瞬間黯淡里看到了他的失望。這一次之后，我們有很長一陣子刻意避開對方，各懷心事。直到有一天，亞和把一幅裝裱好的畫遞給我，說：“你沒去，我就給你畫下來了?！?/p>

那一刻，我鼻子酸了。那幅畫里，一個穿著燕尾服的魔術(shù)師舉著一束火焰，兩個小孩正在觀看，那是亞和和我。

Four

初二的夏天，期末考試前兩天，亞和在學校郵政亭收到了一封掛號信件。掛號信來自鄰近的另一座城市，是通知亞和去參加一個美術(shù)比賽的頒獎典禮?？戳诉@封信，我對亞和表示了祝福，然后又問：“你什么時候參加這個比賽的??？可真沉得住氣，到現(xiàn)在才告訴我。”

“這樣才夠驚喜嘛。況且，萬一沒有得獎，就免去尷尬了。”亞和不無得意地說，臉上的笑容散發(fā)著柔和的光芒。

“再讓我看看，哎，不對啊，這上面寫的頒獎日期是我們期末考試的最后一天，這下子你沒法去領(lǐng)獎了?！蔽艺f。

亞和也一怔，仔細看了看邀請函，哭笑不得地說：“算了，俗話說好事多磨。”

我看著一點也不緊張的亞和，腦子里冒出一個大膽的猜想。我說：“你該不會打算翹了期末考試去參加頒獎典禮吧？”

一抹狡黠的笑從亞和嘴角一閃而過。

那天早上，亞和徑直去了長途客車站，經(jīng)過漫長的顛簸趕到了頒獎現(xiàn)場。

Five

中考完的夏天，我告訴亞和：“我不確定我的理想是什么，但是現(xiàn)在我有一件想要努力去做的事情，就是把我想象的一些故事寫下來。我不知道這樣做有什么實實在在的意義，但我就是想要去做它，就像有人在我腦子里呼喚我去做一樣?！?/p>

亞和說：“想要做，就努力去做吧?！?/p>

高中是一場艱難的陣地戰(zhàn)，我們的土地在高考面前一寸一寸淪陷。我將最近的一篇作品裝進信封里，寄給一個文學比賽的組委會，然后暫時停止閱讀和寫作。

接下來的日子，鋪天蓋地的試卷游蕩在每一個角落，時間在縫隙間匆匆而逝。秋天轉(zhuǎn)眼就要結(jié)束，候鳥們成群飛向溫暖的南方，經(jīng)過我們頭頂上空，“噗噗噗”扇動著翅膀。

Six

亞和關(guān)于高考之后的美好想象，在高考最后一場考試開考前，在我們?nèi)タ紙龅穆飞?，碎掉了?/p>

我太過專注于同亞和的討論，走下臺階的時候陡然滑倒。我看到天空和建筑翻滾了一圈，看到亞和朝我走過來，看到鮮血從被石板尖角劃傷的小腿蔓延到地上。我確定我沒有骨折，但是一指長的傷口在不停流血。我被亞和送往醫(yī)務室做緊急處理，小腿上纏上了一層又一層繃帶，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已經(jīng)開考。

“亞和，你趕緊去考試，先別管我了?！蔽覍λf。

他卻不理我，等醫(yī)生將我的小腿包扎完畢，不由分說地將我背到背上，跑向我的考場。最終，我趕在開考后十五分鐘內(nèi)進入考場，帶著鉆心的疼痛完成了考試。

和我不在同一棟樓考試的亞和被擋在考場外，因為超過了規(guī)定時間。后來我知道，他坐在操場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可是當我從考場出來的時候，他痛痛快快地笑了一場，還帶我去醫(yī)院消毒和縫針。

亞和說：“你別為我擔心，我想好了，我要當一個旅行畫家。我想去云南，我要一路畫到云南，畫最美的云彩和最快樂的人們。我的理想并不在某所大學里，它一直在我身上，只要我不放棄它，那么我走到哪里，它就在哪里?！?/p>

這年夏末秋初，我們像候鳥一樣奔赴適合各自理想生長的溫暖地方。

亞和帶著他的理想上路，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用眼睛丈量世界，用畫筆描繪世界，畫下美麗的風景和快樂的人們，然后再次啟程。他向著云南前進，就像朝著心中的圣地朝覲。而我前往北京的一所大學，我會在那里寫下很多故事，也包括我和亞和的一切。

這年，我們一個向南飛，一個向北飛，朝著各自的理想前進，殊途同歸。

對了，我叫亞清，是亞和的雙胞胎弟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