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鹽象棋往事

王一飛

海鹽縣位于浙北富庶的杭嘉湖平原，鐘靈毓秀，風景如畫。鄙人不揣淺陋，寫述海鹽一些棋人往事。

上世紀80年代初，海鹽象棋氛圍非常好，那時候人們也沒有什么娛樂活動，茶余飯后，下象棋就是很好的交流消遣了。海鹽縣體委的王秘書是一位鐵桿棋迷，當時他提出口號：“走出去，請進來?！弊叱鋈ナ桥囵B(yǎng)海鹽青年棋手，讓他們到外邊打比賽，交流學習；請進來是邀請一些外省市有名氣的高手過來下指導棋。

海鹽的象棋水平在嘉興地區(qū)屬于末流，一直到今天依然如此。嘉興地區(qū)四市二縣，大概也就和桐鄉(xiāng)市差不多。那時候出去是要機關開證明，要帶糧票的，考慮到本地棋手水平的差距，縣體委決定先邀請嘉興市高手過來交流指導。

嘉興最有名的象棋高手當數(shù)高琪，高琪是富家子弟，身材欣長，相貌堂堂，海鹽老一輩棋手的說法，就似如今的公子哥，高富帥。高琪最喜歡兩樣東西，其一象棋，其二蟋蟀。高琪早在解放前已在中國象棋界有一定知名度，也曾在上海大世界掛牌擺擂，有過戰(zhàn)勝楊官璘的記錄，在上世紀60年代兩度榮獲浙江省象棋冠軍，堪為一代名手。每年立秋后，高琪就不再下象棋，一門心思放在了養(yǎng)蟋蟀上，可謂棋陪春夏，蟲伴秋冬，優(yōu)哉游哉！他曾經(jīng)寫過一部“蟲經(jīng)”，可惜種種原因沒有出版，殊為可惜。

大約1982年夏天，高琪來到海鹽，后手一對五車輪戰(zhàn)，五位棋手都是海鹽年輕一代的翹楚，體委培養(yǎng)的對象。也許是年紀大了精神不太好，高琪戰(zhàn)績四勝一負，負給的對手叫湯光明。當時湯光明30歲左右，非常興奮，高琪一示意認輸，他就在桌子前拆棋，邊擺邊跟旁邊觀戰(zhàn)的棋友說，這步怎樣，怎樣，車輪戰(zhàn)這時候還沒有結(jié)束，湯光明的聲音又大，高琪陰著臉，把湯光明的棋盤猛地一推，說道：“拆什么拆?！北娙藝樀枚疾桓抑?，湯光明也尷尬地坐在那里……三十多年彈指一揮間，明叔已經(jīng)是年過花甲，不碰象棋很多年了。

過了幾年，陳鑫源來海鹽下棋，陳鑫源是嘉興特級大師陳寒峰的父親，在嘉興乃至浙江業(yè)余象棋界都是大名鼎鼎，他曾多次在嘉興市組織的象棋大賽中奪得冠軍，被稱為“嘉興棋王”。陳棋王來海鹽下棋純粹屬于散心郊游，從城西橫掃到城東，到得海鹽東海茶館，馮巧其說：“沒人下，我跟陳棋王學習學習，五塊錢一盤下著玩玩。”陳棋王是無所謂的，兩人就下起來了。老馮也不客氣，上來一步當頭炮，陳棋王應一步，幾個回合過后，馮巧其越走越慢，有時半小時不動，香煙一根接一根抽著。陳棋王挺納悶的，這棋也不復雜嘛，等了半天馮巧其不動子，不知道什么情況，也不好意思催促。那年月海鹽小地方，也沒有棋鐘啊什么的，兩個人從中午一點鐘下到晚上八點多，一盤棋堪堪進入殘局，局面四平八穩(wěn)。陳棋王心中叫苦不迭，一杯茶喝得白開水一樣，又饑又累，實在吃不消了，說：“這盤棋算我輸了，五塊錢給你吧?！瘪T巧其一戰(zhàn)成名，傳說中的水磨功夫出神入化，磨得陳棋王身心俱疲，敗興而歸，據(jù)說陳棋王以后再也沒來過海鹽。

海鹽有個小王，八幾年還是個毛頭小伙，有一次在茶館里看見馮巧其跟人下棋讓雙馬，驚羨無比。小王其實也就初級水平，老馮讓他雙馬是隨便砍，小王年輕氣盛很不服氣，天天纏著馮巧其下棋。那時候小王家庭條件不錯，兩塊錢一盤每天送個十幾盤，老馮樂呵呵笑納，小王是一定開不了張的，倘若棋局形勢稍微下風，老馮馬上使上絕招，最精華的時候，一步官子可以看上四十分鐘。年輕人到底耐不得磨，經(jīng)常輸?shù)媚涿睿嵌魏诎档娜兆永镄⊥跛娇床灰婇L，倒是耐力大增。海鹽有個上海知青叫吳坤強，水平挺不錯，跟小王下棋，五塊一盤，從馬三先開始下到二先，贏了幾萬塊。那些年小王的整個世界里只有車馬炮，好好的建筑設計工作沒有了，老婆也離了婚，輸?shù)脙A家蕩產(chǎn)。唯有耐功是唯一得到的，可以早上一頓飯堅持到晚上，整個人熬得面黃肌瘦，頭發(fā)稀疏，人稱王大仙。大仙有了點錢就找人下棋，沒日沒夜的下，幾十萬輸?shù)?，居然仍是縣級水平，讓人一聲嘆息。

1983年夏秋之際，海鹽幾個高手在棋館里下棋，門口來了一位老人，當時誰也沒有注意。老者靜靜地站在一邊看著，一盤棋結(jié)束，老者說：“海鹽的象棋，我讓一個馬?！贝蠹页粤艘惑@，細細打量老頭，個子不高，1米70不到，微胖，頭發(fā)花白，一件白汗衫皺巴巴的，穿著拖鞋，手里拎著個舊布袋。馬上有人讓座給老者，老者也不客氣，布袋隨手地上一放，坐下米說：“我不白下象棋，一塊錢一盤讓你們一個馬?！北娖迨周S躍欲試，老者落子很快，據(jù)當年在場的袁君利先生回憶，老者先走，盤盤當頭炮，進了中盤總是不知不覺有一個兵過河，到了5點鐘的時候，沒人下了，除了海鹽象棋冠軍陳海根下成和棋外，其余的全敗。

老者笑呵呵地說：“你們知道我是誰嗎？”眾人茫然說不知。老者也不說話，彎下腰在地上的布袋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一本營業(yè)執(zhí)照，放在桌子上給大家看，有人念到：××五金商店，董文淵。老者笑呵呵地說：“我叫董文淵，杭州來的，找海鹽的楊忠下棋，你們知道他家住哪里嗎？”當年棋書棋譜很少，人們并不轟動，或者說很多人不知道他是誰，估計還沒有我第一次聽說時候的震驚。

可是董文淵的棋藝是實打?qū)嵉?，大家從心底佩服。楊忠的好友張胡子邀請董文淵到他家吃晚飯，其他人就散去了。飯后沒有人再敢跟董文淵下彩，棋友們湊了點錢送給董文淵，請他指導，棋局放在了海鹽城北的停駕橋下，拉了一根電線，挑燈夜戰(zhàn)。楊忠應該說算高琪的半個弟子，自然知道董文淵是誰，一直沒有下，一晚上在旁邊觀戰(zhàn)。董文淵見陳海根沒有來，就對袁君利說：“你幫我?guī)€口信給他，我說了讓海鹽象棋一個馬，他下和了，骨子是不錯，就是慢得吃不消，一塊洋鈿噶慢，慢也可以，下二十塊錢一盤嘛?！比畮啄旰罄显v起這段往事，說董文淵認真，海鹽讓匹馬下一盤和棋他也覺得臉上沒光。文淵前輩在杭州開了個小五金店，賣電風扇配件，這次來海鹽是順道，主要是來嘉興周邊買黃鱔和甲魚，一個縣一個縣的走，順便下下棋。幾十年過去了，很多前輩棋手已經(jīng)故去，沒有人知道他兜著嘉興跑幾百里買黃鱔甲魚，是自己吃呢還是別有用處，高人就是高人啊。

楊忠在嘉興老一輩棋友間，名氣算比較大的，海鹽除了他，后來再沒有這樣的象棋名人了，可惜的是，楊忠沒有帶動海鹽象棋的發(fā)展。他是一名牙醫(yī)，可能跟海鹽絕大部分的棋迷階層不同，文化不同，楊忠生前非常厭惡下彩棋，80年代的時候他已經(jīng)50多歲了，看到后輩棋手下彩，一定批評教育，他的名望大，沒有人敢不聽，弄得海鹽到今天，都沒有什么人下彩。無彩不成棋，海鹽沒有高手成長的氛圍！

下彩當然不是唯一提高技藝的途徑，但是活躍氛圍一定不錯的，小彩怡情，大彩傷身，強彩灰飛煙滅！

過去海鹽海燕啤酒廠有個棋手，曾經(jīng)得過啤酒廠冠軍，外號“啤冠”，覺得自己的棋藝很不錯，到處找人下棋，還是無彩不下。有一天嘉善縣冠軍萬家祿來海鹽棋館，大約是上午，高手都沒有來，萬家祿就靜靜地坐在角落里喝茶，啤冠拎著個“杭籃”（杭州地方編織的一種長長圓圓的籃子），晃悠悠地走進來，看到萬家祿，吆，不認識，有得下，上前說：“朋友下棋嗎？”萬家祿說：“下啊，怎么下？”啤冠說：“小玩玩，二塊錢一盤？”萬家祿也不廢話，擺開棋子就下。啤冠下棋速度很快，但是萬家祿更快，下了三盤，啤冠不干了，“哎呀你這個水平怎么跟我平下，至少讓我兩先?。　比f家祿就讓了兩先，下了幾盤，啤冠喊道：“兩先不夠，要讓我三先?！比认铝藥妆P，啤冠很生氣：“你這么高的水平怎么這樣，至少讓我一個馬?！比f家祿笑笑說：“你說怎樣就怎樣?！睕]幾個小時，兩塊錢一盤，啤冠輸了四十幾塊，從平下下到馬二先，啤冠的臉都綠了。得，一個月白干了。

幾瓶啤酒，一包香煙，說不盡海鹽象棋往事。鄙人下棋畢竟短短數(shù)年，難有多少作為，想象當年名手的風采，想象當年象棋的氛圍，棋雖小道，亦要努力，定要心無旁騖，努力鉆研，豈可渾渾噩噩，等白了少年頭？我輩努力，海鹽象棋一定要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