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致的唯美主義即是毀滅
——淺析《道連格雷的畫像》和王爾德童話故事集

鄭琪

（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南京210046）

極致的唯美主義即是毀滅
——淺析《道連格雷的畫像》和王爾德童話故事集

鄭琪

（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南京210046）

奧斯卡·王爾德是19世紀(jì)英國最偉大的作家與藝術(shù)家之一，以其劇作、詩歌、童話和小說聞名，他作為唯美主義運動的代表人物，不斷追求著美以致達(dá)到某種程度上的極致。本文選擇小說《道連格雷的畫像》和王爾德童話故事集，淺析在其作品中絕對的唯美主義對主體和客體的毀滅性質(zhì)以及王爾德本人的宗教觀對其唯美觀的影響。

奧斯卡·王爾德《道連格雷的畫像》童話故事唯美主義

19世紀(jì)下半葉出生于都柏林的王爾德，世人都認(rèn)為他是“美的使徒”［1］，他喜愛花朵和寶石，熱愛閱讀古希臘文學(xué)，狂熱地崇拜莎士比亞和波德萊爾。他的《深淵書簡》充滿著他內(nèi)心澎湃的自我抒情，他的《莎樂美》《溫夫人的扇子》《一個理想的丈夫》在奢靡的倫敦每晚叫好又叫座，其戲劇作品堪稱19世紀(jì)末的歐洲大陸的奇跡。但是不可否認(rèn)的是，他那9篇洋溢著博愛情感和唯美主義的童話故事和那一部如煉獄般的長篇小說更加體現(xiàn)著他的“新宗教的狂熱信徒，以‘美’排斥‘善’的信奉者”“完美存在的倡導(dǎo)者”［2］的身份?！叭绻夷軌蛴肋h(yuǎn)年輕，而讓這幅畫像去變老，要什么我都給！是的，任何代價我都愿意付！我愿意拿我的靈魂去交換！”。當(dāng)?shù)肋B·格雷喊出這句話時，王爾德的絕對的唯美主義觀就使得道連開始走向毀滅。在王爾德的作品中，以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收場的寥寥，更多的是悲劇性質(zhì)的結(jié)尾。哈姆雷特的那句人盡皆知的臺詞：“Whether’ti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Or to 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And by opposing end them.To die-to sleep-”王爾德在這部世界名作里似乎已經(jīng)是陳詞濫調(diào)和語錄般的臺詞中作出了自己的答案。現(xiàn)實存在的美只是短暫的美——“生活本身只是某個時刻”，美本身就是通向毀滅地獄的路徑，若想獲得真正的美，毀滅它是最好的選擇。這也就是王爾德的唯美主義的極致。這種驚心動魄的、絕對的唯美主義，體現(xiàn)于在享受美的同時以痛苦為代價的，當(dāng)王爾德將美學(xué)凌駕于倫理道德之上的時候，他本人就將這點認(rèn)識得再清楚不過了：極致的美是令人心碎的，但也正因為美脫離了具體的物質(zhì)存在，它也就獲得了在世俗之上的普遍意義。

一、美對于主體的毀滅

王爾德的唯美主義價值觀深深熔鑄在他的作品當(dāng)中，他的唯美主義理念在其作品中被奉為圭臬，所秉持的美絕不流俗，他試圖將唯美主義體現(xiàn)到極致，而唯一的辦法就是將美毀滅，無論將美交付給魔鬼的祭壇還是送上享樂的天堂，被打碎的悲劇會把美的特點放大到極致，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

極致的美對于自身主體來說是毀滅。在《道連格雷的畫像》開篇，少年的道連是一個“美”的代表，他擁有著美好的皮囊和真誠的心靈，然而他對自己的美卻不甚了解。當(dāng)然，這種不自知帶給他的則是“道連·格雷有美麗的容貌。我們都將為上帝賜給我們的這些東西付出代價，付出可怕的代價?！彼摹叭松鷮?dǎo)師”亨利勛爵對他進(jìn)行了洗腦，毫無疑問，道連的惡不是從美的內(nèi)部而產(chǎn)生的，正如王爾德為這部小說辯解時說的“他的罪惡是發(fā)現(xiàn)了他身上的罪惡的人強加給他的”。亨利勛爵無數(shù)次地將道連的美拉向地獄的深淵，在一開始見面的時候，他就對道連說：“格雷先生，上天待你不薄，可是上天賜予你的，很快又會被收回。你只有幾年時間可以實在、完美、充實地生活。青春不再，美也會隨之而去。到那時，你會突然發(fā)現(xiàn)，成功不再屬于你。”“擺脫誘惑的唯一辦法就是向它屈服。”他極力盛贊代表著道連外表的美——青春的美妙之處，而完全否決青春消逝之后的生命?！耙坏┠阕兊糜掷嫌殖螅つw松垂，思想在你額上刻滿了皺紋，欲望的毒焰烤焦了你的嘴唇，那時你會強烈地感覺到的”。這就讓本來象征美的道連開始妄圖留下感官表面絢麗的美。這種對于永恒的美的渴求不斷沖擊著道連的頭腦，他看著那美麗的畫像，想著以后老去的面容，他發(fā)誓為了這種感官上的美他愿意付出一切，出賣自己的靈魂讓皮相永遠(yuǎn)青春，也正是這個可怕的想法成為他后來作惡的直接來源。他用一個可怕的詛咒試圖將美延長，而這將為他帶來懲罰。他直接導(dǎo)致了西碧兒的自殺，卻心安理得地研究華美的衣服款式、工藝品等等，他變成了如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一般的象征，無惡不作，表面上的他還是光鮮亮麗的，但是畫像不斷向道連揭示他的惡已經(jīng)深入骨髓，道連最終妄圖毀掉畫像卻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躺在地上的道連形容枯槁，丑陋無比，而墻上的畫像依然容光煥發(fā)，散發(fā)著罕見的美。在這強烈的生與死、美與丑的對比中展現(xiàn)出了王爾德追求極致的唯美主義。悲劇性質(zhì)的毀滅使得這部小說在結(jié)尾時高潮迭起、震撼連連。道連死去，畫像由丑變美，是由悲情到美感的轉(zhuǎn)化。我們在這里思考，從本質(zhì)上來看，狹義地理解文學(xué)、繪畫和音樂，各種藝術(shù)都被以“唯美”來賦予其深刻的內(nèi)涵，來追求其極致的完美。波德萊爾稱自己“只迷戀完美［3］”，而王爾德在更高層面探求這極致的美給予他的審美享受。這也就是他作為唯美主義運動先鋒所追求的藝術(shù)實驗。

而在王爾德的童話中，他將他的審美價值灌輸?shù)絼?chuàng)作的童話當(dāng)中，這也直接導(dǎo)致他的童話和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截然不同，具有鮮明的“王爾德唯美主義”特征和唯美的意象與精神主體。在《夜鶯與薔薇》中，“美”的精神主體的代表——夜鶯也毫無疑問走向了毀滅。年輕的學(xué)生因為得不到一支紅薔薇而滿含淚水，“我所愛人的人……不理睬我，心都要碎了”。而掛念著學(xué)生的夜鶯為了實現(xiàn)他的愿望，歷經(jīng)千辛萬苦去尋找紅薔薇。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翱墒菒矍閯龠^生命?！薄啊阋鞓钒?，’夜鶯大聲說，‘你要快樂啊，你就會得到那朵薔薇的。我要在月光下用音樂造成它，拿我的心血把它染紅?！彪S著以美的主體的死亡而爆發(fā)出來力量使得“她唱出了最后的歌聲。明月聽見它，居然忘記落下去，卻只顧在天空徘徊?！芈暟阉鼛У缴街兴淖隙蠢锶?，將酣睡的牧童從好夢中喚醒?！痹谶@里，夜鶯相信“愛情在死亡中找到完美”，這也是作者借夜鶯之口表達(dá)的心聲?！懊馈钡臍纾屛覀冊诒莸臍夥罩畜w驗否定和失去的感受，這種快感令我們產(chǎn)生更深的欣賞和眷戀，也更加肯定了美的價值。而這美，因為毀滅而不在，因為毀滅而永恒。這種美的死亡、消逝的悲劇結(jié)局不啻給我們帶來強烈的、壓抑的絕望感，同時也是更深的啟發(fā)，蘊含著一種審美的力量。

二、美對于客體的毀滅

再進(jìn)一步表達(dá)的是，在王爾德的作品中，誰沉迷于這種必將毀滅的美，誰必將死于這種美的手里。美不僅給主體帶來自我滿足的享受感，更重要的是對于他人審美的視覺和心理享受。在《道連格雷的畫像》中，畫家貝澤爾由于深深地迷戀于道連的美而無法自拔，最終也因這美而毀滅了他，更準(zhǔn)確的是，死在了這美的手里。道連被貝澤爾視為上帝般純潔美好的崇拜而當(dāng)然的“不可褻玩”。“對我來說，他現(xiàn)在便是我的全部藝術(shù)”；“只要我活著，道連格雷人格將左右著我”；“他是我藝術(shù)生涯的支柱”……這些都表達(dá)了貝澤爾對道連的“美”變態(tài)的迷戀，甚至在最后他聽說了道連種種不堪的事跡，也沒有選擇全部相信，而還是一味地向道連求證，他的生命也終結(jié)在他摯愛的“天使”般的道連的手中。

在《快樂王子》中，“滿身貼著薄薄的純金葉子，一對藍(lán)寶石做他的眼睛，一只大的紅寶石嵌在他的劍柄上”的快樂王子無疑是“美”的象征，這不僅表現(xiàn)在他的外表上，還有他美麗善良的心靈。將紅寶石送給貧窮哭泣的孩子之后“雖然天氣這么冷，我卻覺得很暖和”；將藍(lán)寶石送給貧窮的青年作家和賣火柴的女孩，而王子成了瞎子；將身上一片一片的金葉子都拿掉送給窮人，極可怕的嚴(yán)寒天氣使得它的那顆鉛心裂成了兩半?！懊馈弊罱K因毀滅而永恒，因為“這塊破裂的鉛心在爐里熔化不了。”但是我們在這之外，還要注意到王子身邊的那只燕子，因為王子的“美”吸引感召了它，本來是屢次三番拒絕王子的請求，但最終卻放棄了南飛，“我要永遠(yuǎn)陪伴你”，它從一只置身事外的燕子到為了王子而哭泣“我不能這樣做”，是美讓它重獲了生命的真諦。它也隨王子死在了寒冷的冬天，卻在結(jié)尾時在天堂的院子唱歌。而在充滿著宗教色彩的《自私的巨人》中，本是“我自己的花園就是我自己的花園”的非常自私的巨人在“不懂為什么春天來得這樣遲”之后聽到帶有象征性的音樂后才發(fā)現(xiàn)“春天來了”，他開始與孩子們在花園里玩樂，而有一天那個巨人曾經(jīng)親吻過的想念已久的小朋友突然再次出現(xiàn)，并且手掌心和腳背上有兩個釘痕，在孩子回答“這是愛的傷痕啊”之后，巨人第二天則滿身蓋著白花在一棵樹下去世了。在本篇中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有著背后的含義，而也因為這些象征性令這篇童話更加具有宗教性質(zhì)的美。比如巨人在垂垂老矣之時看到的景象，樹枝是黃金的，上面還有銀色的碩果，孩子手掌心的釘痕也有著宗教意象，巨人在“突然起了一種奇怪的敬畏的感覺”后，竟然跪在了小孩面前。這也是王爾德的創(chuàng)作理念中對美的臣服，“那就是天堂啊”這也是王爾德對美的絕對敬意。

三、宗教觀對于王爾德唯美觀的影響

如上面所談到的，為何王爾德在追求極致的唯美主義觀的路上如此孜孜不倦呢。眾所周知的是，他是一個唯美主義的先鋒，唯美主義屬于想要將美學(xué)從所有的道德倫理以及政治枷鎖和死生觀念中解放出來，由美主導(dǎo)世間一切。而除此之外，王爾德的宗教觀也和他的美學(xué)觀的形成不無關(guān)聯(lián)。在王爾德的作品中，多處蘊含著這種宗教的力量，也是這種悲觀的宗教性，帶給人物毀滅的悲劇色彩?！洞螋~人和他的靈魂》中打魚人因為被自己的靈魂所誘惑拋下了小人魚去大陸尋找有著雙腳的女人，在小人魚在他腳下死了之后，他也心碎而死。人們都在詛咒著“人魚族”和“跟人魚族有來往、有關(guān)系的人”，而“愛”的上帝卻祝福了他們，文章的宗教色彩使得主人公悲慘的死去的結(jié)局卻籠罩著神圣的光輝?！缎呛ⅰ分行呛⒁驗樽约旱拿烂捕运?、驕傲，不認(rèn)自己的丑陋的母親，卻得到上天的懲罰，在三次幫助別人之后，他也完成了對自己的救贖。這個故事的版本聽起來像脫胎于《圣經(jīng)》中那些違背了上帝的話的信徒的自我救贖，而這也是王爾德不自覺地應(yīng)用了一些《圣經(jīng)》原型人物并且流露出的他的宗教觀。上文提到的《自私的巨人》也是這樣，巨人曾經(jīng)親吻過的小男孩是耶穌基督，十字架的傷痕暗示著巨人的死亡也是上帝對他的召喚，可以理解為化悲劇為解脫痛苦的永恒活著的思想。

王爾德所處的維多利亞時代，拜金主義盛行，社會腐化道德墮落，人們對宗教開始產(chǎn)生不信任的危機，而唯美主義是當(dāng)時藝術(shù)家們的思想潮流，如何才能將信仰與思想更好地契合，將宗教中的信念、審美趨向化似乎是不錯的選擇。而王爾德自己也對天主教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興趣，而這表現(xiàn)在他將自己的宗教觀與審美觀很好地體現(xiàn)在自己的作品中，他將自己對于耶穌上帝的觀念“轉(zhuǎn)化成一種獨特的審美體驗”［4］?；浇讨?，唯有信奉上帝耶穌才能得到拯救，而耶穌則為救贖人類的原罪而死。死亡是天主教中意味著精神的永存。而他在作品中直接將這審美化，死亡只是一種救贖，意味著永生。

當(dāng)然，王爾德的宗教觀對于其追求極致的唯美主義只是一個方面的影響，卻十分重要，其作品也有著濃墨重彩的宗教色彩。

四、結(jié)語

絕對的完美不僅對自身主體是一種毀滅，對他人客體來說常常也是一種毀滅。但是這并不表示王爾德對“唯美”有絲毫的懷疑。“書無所謂道德的或不道德的，書有寫得好的或?qū)懙迷愕模瑑H此而已”。“藝術(shù)家沒有倫理上的好惡，藝術(shù)家如在倫理上有所臧否，那是不可原諒的矯揉造作”。事實上，王爾德與接近同一時代的中國作家魯迅有著心照不宣的唯美觀?！氨瘎⑷松挠袃r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泵赖臉O致成為毀滅的悲劇，這是對美的加冕，對美的價值更加地肯定（王爾德的童話《快樂王子》。早在1909年就被魯迅和周作人合譯的《域外小說集》收錄。）

王爾德主張“現(xiàn)實世界是丑惡的，只有美才具有永恒的價值”。這也是極致的美帶給他的創(chuàng)作的源泉和他在文本與唯美理念之間所的維持的平衡。美是他創(chuàng)作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而極致的美又使得其不受道德準(zhǔn)則的束縛，與死生相比，哪還有更大的事。

美，是永恒的。這個永恒，在王爾德的作品中的表現(xiàn)不是實在的永恒，而是在毀滅之后的涅槃，王爾德的唯美主義與我們所追求的美缺少一種實體與實體之間的建立的連續(xù)性，他追求美的“野心”是站在蔑視死亡的角度上的磅礴的悲劇之美，這也從側(cè)面反映出宗教對于他創(chuàng)作的影響。在達(dá)成這種極致的過程中是以步步悲劇性的發(fā)展走到的最后，他崇拜的濟慈所說“美的東西是永恒的快樂”在他這里得到了更深刻性的警示，“極致的美是毀滅，但是它也是永恒的”。

［1］［法］茨維坦·托多羅夫著.朱靜譯.走向絕對：王爾德里爾克茨維塔耶娃［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4.

［2］李小鷗.畫像的“隱喻”——關(guān)于〈道連·格雷的畫像〉的淺析［J］.時代文學(xué)，2010（10）.

［3］陳瑞紅.奧斯卡·王爾德與宗教審美化問題［J］.外國文學(xué)評論，2009（4）.

［4］張婷.王爾德童話的宗教原型解析［J］.山西財經(jīng)大學(xué)學(xué)報，2006.

［5］［英］奧斯卡·王爾德著.榮如德，巴金等譯.王爾德全集小說童話卷［M］.北京：中國文學(xué)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