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1-4806(2015)01-0100-04
收稿日期:2014-10-21
作者簡介:張望(1989—),女,江蘇鹽城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文藝學(xué)及歐美文學(xué)。
Interpretation of Das Parfum from Perspective of Existentialism
ZHANGWang
(School of Humanities, Jiangnan University, Wuxi 214122, China)
Abstract: Das Parfum is the most influential novel of Patrick Süskind. Grenouille, an olfactory talent, who was born without scent, killed twenty-six girls to extract their body scents for the most ingenious perfume. The lack of smell of his own and the quest of sense of existence force him to journey to the way of self-existence. His crazy behaviors are not only to achieve survival value, but also to get rid of existence anxiety. In the end, the perfume becomes the symbol of "Being and Nothingness" in the novel.
Key words: Patrick Süskind; Das Parfum; existentialism
聚斯金德在小說《香水》中營造了一個嶄新的氣味世界,塑造了一個兼具畸人與奇人雙重身份的天才怪杰的形象——格雷諾耶,他天生缺乏人的氣味,卻同時擁有超凡的嗅覺。體味的缺失導(dǎo)致主人公展開對氣味的瘋狂追逐,他企圖借香水的魔力駕馭群眾對他的愛慕與膜拜,以彌補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愛的缺失。最終,他以謀殺的手段攫取了26位少女的體香制成絕世香水,實現(xiàn)了對人類的征服與復(fù)仇,卻也因此走向了徹底的自我毀滅。在格雷諾耶輾轉(zhuǎn)的生命歷程中,與他打過交道的人大多在他離開后不久便即離奇地死去,這或許正是他主體缺失的表現(xiàn),沒有人能夠證實他的存在,甚至可以說他是在自己構(gòu)造的氣味世界中孤寂地走完了一生。氣味之于他,是外衣是面具,用來掩飾身份的缺失,也是人生的價值和意義,用以寄放存在的渴望。本文藉由主人公一生中的幾個重要事件串聯(lián)他對氣味的追尋,探尋其瘋狂行徑背后的動因。
一、馬雷街重獲新生
按照存在主義哲學(xué)的觀點,很多人只是生活著,卻并未真正存在。當(dāng)制革學(xué)徒期間,是格雷諾耶生命的第一次轉(zhuǎn)折。在此之前,可以說他的生存是純粹動物性的。馬雷街紅發(fā)少女的出現(xiàn),讓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存在的意義。他扼死了少女——為了占有她的體香,那是一種他從未聞過的美妙氣味,這香味令他興奮、陶醉以致“幸福得全身顫動”,他感覺自己仿佛是第一次降生到這世界上。少女體香的魔力讓他從動物性生存中蘇醒過來,激發(fā)了他對自我存在意義的思考:
……似乎他終于知道了自己是怎樣的人;無異于一個天才;知道自己的生活有了意義、目的、目標和更高的使命:不亞于使香味世界來一場革命;知道了他是世界上唯一占有一切手段的人:他那出色的鼻子,他那不尋常的記憶力,以及一切之中最為重要的手段——馬雷大街這少女具有影響的香味……他必須做個……一切時代的最偉大的香水制造者。 [1]41
“像所有天才的怪人那樣,通過一個外部事件把一種正規(guī)的日常習(xí)慣置入他們靈魂的螺旋形混沌之中,格雷諾耶再也不離開他認為已經(jīng)認識到的自己的命運的方向?!?[1]41做偉大的香水制造者,成為格雷諾耶此后的生活指南。
之后不久,格雷諾耶來到巴爾迪尼的香水鋪當(dāng)學(xué)徒,學(xué)習(xí)如何將氣味采集制作成香水,掌握了做一個香水師的基本工藝技能。他特異的嗅覺天賦,在這個落魄的老香水師處才真正發(fā)揮出現(xiàn)實效應(yīng),他封閉的生命也開始與外界產(chǎn)生互動。作為對氣味敏感的香水師,巴爾迪尼竟然沒有意識到格雷諾耶沒有氣味,大概因為他只關(guān)注如何“像掠奪一座銀礦和一只金驢子一樣” [1]98榨光格雷諾耶的油水,他從來不是個香水制造者,而只是一個販賣香味的商人。初次來到香水鋪,作家如此描述格雷諾耶的心情:“(他)像個有音樂才能的兒童熱切希望能在附近觀看一個樂隊,或者像在教堂里爬到廊臺上去看管風(fēng)琴的手鍵盤那樣,也熱切希望能從里面參觀一家化妝品店,他一聽說要給巴爾迪尼送皮革,就爭取自己能做這差事” [1]65。在這不久之前,他還是個“順從、無所需求和只有工作愿望的樣板” [1]29,生存意義的確立喚醒了潛藏在這只扁虱內(nèi)心深處的全部能量和欲望,他立即打定主意要呆在這他自認為屬于他的地方,并決定要從這里徹底改造世界。格雷諾耶頭一次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選擇,在巴爾迪尼的香水鋪里他終于開始活得像個人而不是像只動物,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造靈感也讓他更加確定自己是個嗅覺天才。
二、荒野穴居遭遇生存危機
為了學(xué)習(xí)新的芳香提取法,格雷諾耶只身前往法國香水重鎮(zhèn)格拉斯。途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極其厭惡人味,因而改變計劃,在康塔爾山度過了長達七年的穴居生活。如敘述者所說,這段時間里他“只呆在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心靈王國里。倘若不是發(fā)生了一次災(zāi)難,把他從山里趕出來并把他推回到世界中,想必他會留在那兒一直到死” [1]125。迫使他覺醒的是一場來自內(nèi)心的災(zāi)難:他驚覺到自己沒有氣味,因此決定“改變自己的生活”。世間的一切都有氣味,惟獨格雷諾耶沒有,這意味著在氣味的大背景中他是不存在的?!八闹車鷽]有空間,他沒有像他人一樣在大氣中造成的波,沒有在別人臉上投下的影子?!?[1]142體味的缺失宣告了他的不在場,也因此他再一次感受不到存在的意義。
荒野洞穴是一個非常賦有象征意義的場景。有研究認為,聚斯金德是戲謔浪漫主義的洞穴隱居之說,為主人公后來的精神蛻變作鋪墊。 [2]115這里位于一個兩千米高的火山山頂,方圓數(shù)里無人居住,除了偶爾幾只蝙蝠、甲蟲和游蛇沒有活物出沒,“周圍只有無生命的巖石、灰色地衣和枯草的均勻氣味” [1]113,洞穴深入五十米的地下,只容一人存身,簡直就是一個墳?zāi)埂5珜Ω窭字Z耶來說“這個被上帝擯棄的荒涼地帶”卻是天堂、是恩賜,“他在一生中,甚至在他母親的肚子里,從未感到自己如此安全。” [1]115格雷諾耶“在自由之中溶化了”——他的自由就是遠離人類(的氣味),他發(fā)瘋似的跳舞和狂叫、幸福地?zé)o聲哭泣,他認為“這樣的世界就是他所承認的唯一的世界,因為這與他的靈魂世界相似” [1]111,二者一樣荒蕪。在七年的時間里,外部世界對于他幾乎是不存在的,“他只是為他自己的、唯一的愉快而隱居,只是為了獨自生活。他沉浸在自己不再受任何事物干擾的生活中,覺得這樣的生活很美?!?[1]116整整七年里,格雷諾耶沉溺在自己的氣味世界中,靠回憶和幻想的氣味塑造他的復(fù)仇者、世界創(chuàng)造者和家庭生活的渴望者等角色。
格雷諾耶之所以能夠輕易放棄去格拉斯深造的計劃,是因為他迄今所認可的只是氣味,“在格雷諾耶的內(nèi)心宇宙里壓根兒沒有東西,只有東西的氣味?!?[1]117在他看來世界也不過是眾多人的氣味,這讓他感到壓抑,因此穴居的生活可以理解為格雷諾耶對現(xiàn)實世界的逃避。而在內(nèi)心的氣味世界里“他并不缺少什么”,甚至是非常滿足的,直到他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體味?!爱?dāng)他明白這點后,他大喊大叫,仿佛他在被活活燒死?!碌靡?,由于死亡的恐怖而全身顫抖。” [1]126這是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機,于是當(dāng)天夜里他即刻返回逃離了七年的人類世界,去確證自己是否真的存在。國內(nèi)研究者多把小說中的“氣味”當(dāng)作一種能指符號來解讀,而體味的缺失則象征了自我存在的缺席和本質(zhì)意義的失落。格雷諾耶靠嗅覺認知世界,并且營造了自成一體的“氣味王國”,“氣味”成為了“揭示主人公這個‘存在物’‘存在’的界定物”和“守護者”,沒有氣味則意味著格雷諾耶作為“氣味王國”“主宰者”身份的喪失以及他的不存在。 [2]115這一駭然的發(fā)現(xiàn),導(dǎo)致格雷諾耶同周圍世界的離異過程加速,也消弭了他早年確立的生存的意義感和價值感,一種對自我身份的渴求隨之迸發(fā),其表征即為“想要擁有人的氣味”。
下山后,格雷諾耶先在埃斯皮納斯侯爵處被當(dāng)做試驗品來驗證后者荒謬的“致命氣體”理論,在這里他發(fā)現(xiàn)只要對自己的形體加以偽裝就可以對外部世界產(chǎn)生影響。于是他為自己配制了人體氣味的香水,這是一種奇特的香水,“它的氣味并不像一種芳香,而是像散發(fā)香味的一個人?!?[1]140其后,格雷諾耶以香水作為掩飾混跡人群,像一個正常人一樣進行社交,成功打入了人類社會,并很快領(lǐng)悟到氣味支配人心的力量。這一發(fā)現(xiàn)導(dǎo)致其欲望膨脹,他決定設(shè)計一款超人的芳香,成為“全能的芳香上帝”,控制他人。“當(dāng)他決定要控制人們時,他沒有精神快感的情緒,眼睛里沒有狂人的目光,臉上沒有瘋子怪臉的表情。他沒有喪失理智。他的思想十分清晰和明朗……他的外表像任何幸福的人那么純潔?!?[1]146小說主人公在氣味的變裝游戲中游刃有余,從一個飽受歧視和排擠的畸形人,搖身一變成為了陰險狡詐的理智青年,他要通過自己的計劃讓全世界都正視他的存在。
三、格拉斯狂歡
時隔七年格雷諾耶再次出發(fā),為了更好地學(xué)習(xí)生產(chǎn)香水的技術(shù),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他在格拉斯城一戶寡婦的香水作坊里定居下來,再一次過回隱忍的生活,努力擴大自己的知識,完善新的技術(shù),并成功試驗了用油脂剝離動物和人的氣味。爾后,他開始有條不紊地著手實施自己的計劃。他以馬雷街紅發(fā)少女的體香為模板,又先后謀殺了25名少女,攫取她們的體香,最終制成一瓶“曠世奇香”。在被逮捕行刑的現(xiàn)場,他用這瓶香水扭轉(zhuǎn)了局面,從一個殺人兇手變成上萬看客眼中“最美麗、最迷人和最完美”的天使,原本肅寂的刑場更是上演了一場“盛大的酒神節(jié)”,劊子手、警察局長、紳士、修女、主教一干人等逐漸失去控制,“每個人都放任自己內(nèi)心的欲望”,沉溺在肉欲和情欲的狂歡中不能自拔!格雷諾耶勝利了,他終于成為了現(xiàn)實中而非僅僅是幻想中的“偉大的格雷諾耶”,完成了對人類的復(fù)仇,他以一種“丑惡的、嘲弄式的冷笑”俯視刑臺下縱欲的眾人,為的是表現(xiàn)他“完全的勝利和全部的憎恨”。超人的香味統(tǒng)攝了在場每一個人的意識,刑場彌散著來自地獄的氣息。
怪誕寫手讓·保爾在提到中世紀的愚人狂歡節(jié)和愚人彌撒時稱,在這些場合,“宗教的和世俗的事物以及社會階級和習(xí)慣完全被顛倒了”,一切的秩序都不復(fù)存在。 [3]50眼前這赤裸裸的集體縱欲現(xiàn)場正是典型的狂歡場面,聚斯金德安排這樣一起事件發(fā)生在上帝死了、理性至上的十八世紀,諷刺的意味極為明顯,他嫻熟地運用反諷手法消解了道德、倫理、理性、正義等一切所謂社會規(guī)范和秩序。格雷諾耶借香水的魔力為自己塑造了天使、救世主、王子和神的身份,實現(xiàn)了身份和地位的逆轉(zhuǎn)。此處的“氣味”已經(jīng)“演變?yōu)楦窭字Z耶對人類的操控力”,“聚斯金德用‘氣味’的推演描繪了一幅現(xiàn)代主義的狂歡圖:啟蒙理性殺死了上帝,推翻了古典時期的種種道德規(guī)范,可是卻沒有相應(yīng)建立自己的信仰與道德規(guī)范,導(dǎo)致精神道德的發(fā)展遠遠落后于工具理性的發(fā)展,‘沒有上帝的自我’在權(quán)力欲望、原始本能欲望的操縱下道德淪喪,精神空虛,行為丑惡!” [2]115可以說,格雷諾耶既是理性的受害者,也是工具理性的踐行者,“他的一生可以看作理性被推向極致的一幕現(xiàn)代悲劇” [2]116。
“我”即是他者的產(chǎn)物,這一經(jīng)由黑格爾、薩特、拉康等人提出和發(fā)展的論斷,在格雷諾耶身上得以淋漓盡致地驗證。在格雷諾耶的認知模式中,自我和他人都只是氣味,氣味是他構(gòu)筑自我的基本素材,也是其確認存在的標識。他對少女進行殺害并攫取其氣味,無異于一個缺乏存在感的主體對他者之存在的掠奪,其謀殺過程正是以他者的消亡來積累自我存在的過程。在主體建構(gòu)自我的過程中,他者的“注視”是一個重要因素。縱觀格雷諾耶的一生,在某種意義上,正是這種外在于自我的“注視”推動其自我形象的塑造。不妨大致梳理主人公人生的幾個重要階段:第一階段,馬雷街偶遇紅發(fā)少女,立志成為偉大的香水制造者;第二階段,荒野穴居發(fā)現(xiàn)體味缺失,于是主動仿制人的氣味混跡人類社會;第三階段,格拉斯制造絕世香水,成功控制人類。在得知自己沒有氣味之前,格雷諾耶學(xué)習(xí)香水制造的目的在于學(xué)會保存氣味,他的自我創(chuàng)造力多封閉于內(nèi)心世界,而自此之后他的目標變成了獲得作為一個人的身份,以期取得他人的關(guān)注和認可,其方式為為自己調(diào)配人味香水(回想在巴爾迪尼的香水鋪,他意識到公民身份比如伙計身份的必要,還只是希望依靠這身份來保護自己不受干擾,實現(xiàn)制造偉大香水的目標)。繼而他企圖利用香水控制他人,成為人們愛慕和膜拜的對象??梢园l(fā)現(xiàn),格雷諾耶的身份定位隨著自我認同的演進不斷發(fā)生變化:由成為香水制造者到獲得人的身份再到成為現(xiàn)實中的芳香上帝,而他的自我認同又正是在外界的目光中演進的——周圍世界的忽視、排擠、厭棄、同情和愛慕等都是一種“注視”,格雷諾耶據(jù)此改變自我。
然而體味缺失的悲劇性預(yù)設(shè),是格雷諾耶逃不出的命運禁錮。正如拉康的鏡像理論向我們所揭示的自我的本質(zhì):“自我并不是自己的主宰;人們苦苦尋找自我,而當(dāng)找到它時,它卻外在于我們,總是作為一個他者而存在,被自身無法掌控的外部力量所決定,永久地被限定在與自己異化的境地。” [4]24格雷諾耶的瘋狂行徑始于獲取他人認可、尋求自我存在的欲望,他的自我意識在這個過程中實際上也成為了欲望他者的欲望,他者的“注視”使其墮入欲望的黑暗漩渦之中無法自拔,最終淪為欲望的囚徒,到頭來不過成為“香味的載體”——這是多么可怕的異化,依然不能夠在現(xiàn)實中確立起自我。因此當(dāng)他最終正視了自己沒有氣味的事實,隨即選擇自殺來終結(jié)自己的生命,實現(xiàn)了與世界的徹底分離?!隘偪袷窃谕澜缡柽h過程中的高潮階段?!?[3]72格雷諾耶人生的高潮在絕望之中急轉(zhuǎn)直下,成為了謝幕前的孤獨狂歡。
作家這樣描述格雷諾耶最后的失落:“盡管他在世人面前通過他的香水以上帝的身份出現(xiàn)——但是他不能嗅到他自己。因此他永遠不知道他是誰,所以他對世界、對自己、對他的香水毫不在乎?!?[1]232小說中,香水在兩個層面上顯示了它的意義:一是實體性的,如作為格雷諾耶的體味,“天使芳香”迷惑眾生等;一是象征性的,香水作為一種隱形面具象征了個體身份,格雷諾耶用它確立自我和感知存在。但是香水作為一種物質(zhì)性存在畢竟是短暫的、易逝的,那么它所代表的身份終究也是虛幻的,所以從根本上來說,香水象征著“存在與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