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 ? ?盛唐山水田園詩人,襄州襄陽(今湖北襄陽)人?!缎绿茣飞险f,孟浩然少年時喜好氣節(jié)、義氣,喜歡救濟(jì)有困難的人,隱居在鹿門山。四十歲時,游歷京師。曾因“不才明主棄”這一句惹得玄宗很不高興而被放歸。采訪使韓朝宗曾邀孟浩然一起去京城,想要在朝堂上推薦他。恰逢孟浩然的老朋友來了,一起喝了很多酒,有人提醒他與韓先生有約定,孟浩然則說:“已經(jīng)喝酒了,哪有空閑顧及那個啊!”最終沒有赴約。開元末年,孟浩然背上長疽瘡,王昌齡拜訪他,相聚痛飲,最終疽瘡發(fā)作而死。
王倩 ? ?任教于西安市鐵一中學(xué),所帶學(xué)生高考成績優(yōu)秀。鄭州局骨干教師,西安市教學(xué)能手。2005年全國中語會“創(chuàng)新寫作教學(xué)與研究”課題成果展示會觀摩課一等獎;多篇論文獲全國、省市區(qū)級一等獎;參與編寫《唐詩鑒賞辭典》(中學(xué)版)、《“新課程”讀本》等書;參加國家“十五”“十一五”重點科研課題并獲獎。
孟浩然以山水田園詩獲得天下盛名。他25到35歲間,辭親遠(yuǎn),求仕不成被放歸襄陽后,又漫游吳越,窮極山水之勝。不過如果讀者就此以為他的詩作就是“文字畫冊”,并想由此展開心靈旅游,只怕會很失望。孟浩然留下的詩作大部分是贈寄酬答詩,像王維在輞川所作《鳥鳴澗》《鹿柴》這樣純?nèi)幻枘【拔锏脑娮魇菐缀鯖]有的。孟浩然的詩里處處有山水,但都是作為生活的一部分而存在,皮日休說他“遇景入詠,不鉤奇抉異”,正道出孟浩然面對山水的尋常生活化態(tài)度。孟浩然一生常居襄陽名勝峴山下,又特別在對岸的鹿門山辟出一個住處,偶爾也去住住,以此表明自己追隨那個拒絕征辟攜家隱居鹿門山的漢末著名隱士龐德公。孟浩然寫鹿門的詩歌委實不多,《夜歸鹿門歌》堪稱杰作。
山寺鳴鐘晝已昏,魚梁渡頭爭渡喧。
人隨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歸鹿門。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
巖扉松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
附:與鹿門有關(guān)的詩
清曉因興來,乘流越江峴。沙禽近初識,浦樹遙莫辨。漸到鹿門山,山明翠微淺。巖潭多屈曲,舟楫屢回轉(zhuǎn)。昔聞龐德公,采藥遂不返。金澗養(yǎng)芝術(shù),石床臥苔蘚。紛吾感耆舊,結(jié)纜事攀踐。隱跡今尚存,高風(fēng)邈已遠(yuǎn)。白云何時去,丹桂空偃蹇。探討意未窮,回艇夕陽晚。
杜甫有詩云:“江山如有待,花鳥自無私?!弊匀唤o人饋贈如此豐富,江山寥廓,山峻谷幽,花媚鳥閑。但只能有詩心的人能真正懂得山水清韻。詩人將心靈安頓于山水,又用詩句將那山水與他們的生命建立起永恒的聯(lián)系;那方山水也就有了詩人永恒的印記,比如輞川之于王維,永州之于柳宗元,蘇軾之于黃州。而與孟浩然的名字連在一起的是“襄陽”。
孟浩然歌詠襄陽山水、表明自己隱逸情懷的最典型詩作的要數(shù)《夜歸鹿門歌》。《夜》又是極其特別的——孟浩然擅長寫五言,這首詩是七言;孟浩然留下的詩作里,“歌”這種體裁的僅此一首。七言較五言更具抒情性;而“歌”、“行”、“引”、“吟”出自樂府,這類詩從民間汲取營養(yǎng),比起當(dāng)時已經(jīng)成熟的有格律限制的近體詩來更流宕自如。這首詩是詩人面對靜山幽水時的心靈歌詠。
這首詩詩眼在一個“歸”字,前四句寫“歸程”,后四句寫“歸處”。
張港讀孟浩然的《過故人莊》,認(rèn)為“最好將它看成是連環(huán)畫,這樣的話,才能看出新意來,才會別有一番滋味”,《夜歸鹿門歌》也可以用此法來讀。“連環(huán)畫”的第一幅落日黃昏,漁梁爭渡;第二幅是乘舟歸去,各有所往;第三幅月出人靜,見棲隱處;第四幅是巖扉松徑,幽人徜徉。當(dāng)然也可以把這首詩當(dāng)成漸次展開的一幅圖卷:從市廛渡頭到江上行舟,從龐公棲隱處到巖扉松徑寂寥之地。
我曾反復(fù)讀這首詩,每讀一次都感慨孟浩然寫詩真是“隨性自然”卻又不同凡俗。
你看他起筆即寫聲音,卻全然不是鳳姐出場般地的“先聲奪人”?!跋嚷晩Z人”要的是熱鬧,是吸引人眼球的效果;而孟浩然從鐘聲寫起,是“梵音清心”。孟浩然寫的鐘聲從邈遠(yuǎn)深幽的山寺傳來,在黃昏時響起,靜穆,安和,似乎是鐘鳴讓白晝漸變?yōu)槟荷暮?,而這鐘聲也提醒了詩人“該回去了”。
固然,回去的不只是詩人,那些一天來熙熙攘攘、利來利往的人也得回家。他們“爭”先恐后,發(fā)出嘈雜的聲音,暮色中回家人的閑言碎語應(yīng)該不算太大,但喜好清凈的詩人覺得這聲音有些聒耳了。不過這些喧鬧似乎與詩人不相干,他大概已經(jīng)靜立于船頭看著世俗中的熱熱鬧鬧;就算他也在渡口,也是最安靜的那一個,或許臉上還帶著微笑。
人們回到的是江村,等待他們的是江村燈火,是老妻稚子,是生活里細(xì)細(xì)碎碎、暖心暖肺的歡樂與庸常無聊的煩憂;只有詩人回到了“鹿門”。詩的前四句寫的不過是襄陽日常景象,詩人似乎是旁觀者,他心無掛礙地看這蕓蕓眾生在一日即將結(jié)束時的喧嚷,卻獨(dú)自選擇走向沒有江村燈火與炊煙的鹿門。
當(dāng)孟浩然回到自己的鹿門,回到自己敬慕的龐德公的棲隱之處時,詩境一下子靜了,世俗的塵埃拂去,怎一個“幽”字了得?。?/p>
月色清明,一個“開”字寫出月明將原來幽暗的煙樹照得明澈了。月在天,樹繞煙,淡影在地;如門扉的巖石阻擋了一切喧囂,松徑里只剩清幽。明月,煙樹,巖扉,松徑,如此良夜,如此清幽之景。
而人也是“幽”的。這個人獨(dú)自緩步行走,沒有要急迫尋找的,也自然不會悵然若失。在長長的松徑里,聽自己淺淺的足音,有一點清寂,有一點落寞,但誰說這“寂寥”的況味不正是詩人所喜愛的呢?寂寥中有一點點自賞的孤獨(dú),卻絕無壓抑苦悶,更多的是獨(dú)自面對這一片幽景的清凈閑寂。
徜徉在鹿門的“幽人”孟浩然,與被貶黃州夜里獨(dú)自徘徊的“幽人”蘇軾心境大不相同?!疤K軾一邊在理想的失落中彷徨,一邊在無知音賞的寂寞中舉起鮮明的旗幟”(費(fèi)粟語),他感慨“誰見幽人獨(dú)往來”,期待有人懂得他內(nèi)心的苦悶,“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孤鴻正是這位孤傲而隱忍、執(zhí)著堅毅又渴望超脫的東坡居士的寫照。孟浩然卻沒有這樣的糾結(jié)與苦悶,他安心于這一方山水,享受獨(dú)處的清凈,寂寥之境正是他本心所求,所以不怨不怒,不憂不懼。清幽之景,與自甘淡泊隱居的幽人,再加上已經(jīng)逝去幾百年的隱士龐德公,共同營造了永存詩句的幽境。能享幽景,創(chuàng)幽境的“幽人”孟浩然心無塵滓,清高絕俗。孟浩然這個“幽人”真正是追隨前代隱居者的足跡了,“熱鬧是他們的,我安心在鹿門做一個幽人”,這大概是孟浩然此時的心語。
不過,孟浩然寫到另一襄陽名勝峴山時,心境大有不同。他會感慨江山永恒,人事代謝,比如“宇宙誰開辟?江山此郁盤!”(《盧明府九日峴山宴袁使君張郎中崔員外》),“歸來一登眺,陵谷尚依然”(《傷峴山云表觀主》);也會顯露入世之心,如“召父多遺愛,羊公有令名”(《送韓使君除洪州都曹);還頗多愁苦郁憤,如“峴首羊公愛,長沙賈誼愁”(《送王昌齡之嶺南》),“淚憶峴山墮,愁懷湘水深”(《秦中苦雨思?xì)w,贈袁左丞、賀侍郎》)。而他寫到鹿門的詩總是表現(xiàn)隱逸情懷,比如《登鹿門山懷古》寫道“昔聞龐德公,采藥遂不返”,《登江中孤嶼贈白云先生王迥》里則說“鮫人潛不見,漁父歌自逸”。大概是因為龐德公隱居鹿門對孟浩然的影響太大,加之鹿門的山水總能凈耳明心,讓人在亙古如斯的幽境之中忘俗息機(jī)。
古代有不少“巖穴之士”,他們避俗隱居。而孟浩然既感知不遠(yuǎn)世人的田園之美,感受醇和樸素的人情美好,又能遠(yuǎn)離塵囂,領(lǐng)略江上清風(fēng)、山間明月的自然之大美,獨(dú)自安享隱逸情趣。
蘇軾評價孟浩然寫詩“韻高而才短,如內(nèi)法造酒”,手藝高,可惜材料少。的確,孟浩然在出仕試探而受挫后,幾乎足不出襄陽。盛唐士子們普遍具有的澄清天下、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以及隨之而產(chǎn)生的慷慨激昂之氣,在他詩里幾乎是讀不到的。但我們還要感謝孟浩然,他讓我們在世人被欲望驅(qū)使、在追名逐利的煙塵路上狂奔的當(dāng)下,還能在詩意里安頓靈魂;在霧霾重重,煙塵遮了南山的今天,還能在他的詩中領(lǐng)略襄陽的好山好水,還能感受人與山水相遇的古典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