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

雷寧

一列長長的送行隊伍。

沒錯，我認(rèn)為這是一種特別的送行。常人這輩子的句點(diǎn)，在別人眼中的句點(diǎn)，就由這支長長的筆畫出。

接受這個靜穆送行的人，是我的外婆。數(shù)日之前，她結(jié)束了這段在人間的九十一年的漫長旅行，回歸故土的懷抱，走上歸途。

從靈堂，到墓地處，這列長隊，人人身著素衣。雨淅瀝地下著，卻又像是靜默無聲，雨滴打在傘上，其實早已滑進(jìn)心里，激起悲痛的漣漪，在步行中，喚起回憶的心緒。

我的外婆，就像千千萬萬的外婆一樣，是個平凡的人，沒有什么可以大書特書或者煽情的地方。她的一生，至少在我記憶所及的部分，過得踏實而誠懇，就像鄉(xiāng)野間隨處可見的草，平凡而堅韌。

她一生差不多都是圍繞著孩子轉(zhuǎn)，帶了許多許多的孩子，雙手拉扯兒子、女兒、孫子、玄孫整整四代人的完整童年。外婆帶我的日子并不算多，但僅有的記憶讓我分外珍惜。

外婆不會講普通話，只會本地的方言宣平話和畬語，而我在家和學(xué)?；旧隙贾v普通話，因此每次與她溝通，都是指手畫腳夾雜著半生不熟的宣平話。記得有次看《動物世界》，她好奇地問這是什么那是什么，我也費(fèi)力地解釋，然后我們就互相看著對方笑，當(dāng)時一副費(fèi)力卻開心的樣子，我一直都還記得。

外婆的身體一直都很好，在她八十九歲的秋天開始出現(xiàn)老年癡呆癥狀，大腦的記憶和思維能力被時光之手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刪除。隨著時光的飛逝，她只記得她童年的伙伴和少年時唱的畬族山歌。在冬日的暖陽里，她哼著山歌，坐在藤椅上曬太陽。狗很愛靠著她，雖然弄得她褲腿很臟，但是那樣的依賴，就像那些曾在她生命里經(jīng)過的孩子們所擁有的一樣。陽光下，她蒼老的面龐，透露著安詳，這幅圖景，也一直刻在我心上。

插畫：彭建德

一切的記憶隨著步履的行進(jìn)緩緩流過腦海，終了之后，眼神又聚焦在這隊伍上。

表姐說，人這一輩子，就這么過去了。

爸爸說，像外婆這樣一個普通的人，今天應(yīng)該是她一生中最隆重的時候，因為她是主角。所以她的所有至親還有全村的人都為她送行，這叫死者為大。

陶潛曾言：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還有一首現(xiàn)代歌詞也這樣唱道：這一生只愿只要平凡快樂，誰說這樣不偉大呢？

其實這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的人是平凡人，不能名垂青史，不能讓人在幾百年后還對他或她津津樂道，也不能讓許多許多人在心里寫下他或她的名字。那么這許許多多平凡人曾經(jīng)存在的證明，只是在我們這些親人、摯友的腦海里。我們感念著他們，正如終有一天，我們將被另一群他們感念著一樣。

外婆這一生的付出，也被我們深深地感念著。

現(xiàn)在我們送她踏上歸途，終點(diǎn)或許是終結(jié)，或許是另一個開始。而我也很清晰地意識到，時間的輪子在無情地碾壓著向前，終有一天，我們也將會在這個被送行的之列。這是一種宏觀形式的永生，標(biāo)尺是時間，單位是一個個以血緣聯(lián)系的生命個體。

少年的我們感念著，而成長的我們必須做些什么，來延續(xù)這種感念。在接受和感念這樣的付出的同時，我們也在創(chuàng)造著未來，這些創(chuàng)造，在我們同樣踏上歸途時，或許也會在送行隊伍中流過。

我們的歸途，將是下一個延續(xù)的開始。

一列長長的送行隊伍。

踏上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