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吐魯番文獻(xiàn)所見杖刑考辨

王啟濤*

(西南民族大學(xué) 敦煌吐魯番文獻(xiàn)研究所，成都 610041)

“杖”是中國古代非常重要的一種刑罰。敦煌文獻(xiàn)斯610《啟顏錄》:“曾有一人犯罪，合決杖。柳真見其罪狀，大嗔，索杖欲打，即脫犯罪人衣裳于庭中坐訖?！保?］9在從事敦煌吐魯番法制文獻(xiàn)的研究過程中，筆者發(fā)現(xiàn)有以下杖刑，試論之:

【重杖】嚴(yán)重的杖刑，杖六十之內(nèi)。73TAM509:8/2(a)之四《唐寶應(yīng)元年(762年)六月康失芬行車傷人案卷》:“仍各請求受重杖廿者，具撿如前，請?zhí)幏??！雹倏肌端鍟肪矶濉缎谭ㄖ尽?“帝于是顧謂領(lǐng)左右都督田元曰:‘吾杖重乎?’元曰:‘重?！蹎柶錉?，元舉手曰:‘陛下杖大如指，(捶)楚人三十者，比常杖數(shù)百，故多致死?！薄缎绿茣肪砦辶缎谭ā?“寶應(yīng)元年，詔曰:‘凡制敕與一頓杖者，其數(shù)止四十;至到與一頓及重杖一頓、痛杖一頓者，皆止六十。’德宗性猜忌少恩，然用刑無大濫，刑部侍郎班宏言:‘謀反、大逆及叛、惡逆四者，十惡之大也，犯者宜如律。其余當(dāng)斬、絞刑者，決重杖一頓處死。以代極法?！蕰r(shí)，死罪皆先決杖，其數(shù)或百或六十，于是悉罷之?！?/p>

【痛杖】慘痛的杖刑，杖六十之內(nèi)。斯2073《 山遠(yuǎn)公話》:“于是遠(yuǎn)公直至相公面前，啟相公曰:‘但賤奴伏事相公日淺，未施汗馬之功，輒入寺中，有亂于法會(huì)。蒙相公慈造，未施罪愆，今對眾前，請科痛杖?！保?］267考《文獻(xiàn)通考》卷一六六《刑法考》:“至唐而后，復(fù)有重杖、痛杖之律，只云一頓，而不為之?dāng)?shù)，行罰之人得以輕重其手，欲活則活之，欲斃則斃之?！雹?/p>

【荊杖】指荊木做成的刑杖。斯4654+伯2721《舜子變》:“象兒取得荊杖到來，數(shù)中揀一條麁牞，約重三兩便下是，把舜子頭發(fā)，懸在中庭樹地，從項(xiàng)決到腳月+秋，鮮血遍流灑地?！保?］201荊木可以做成刑杖，《呂氏春秋·直諫》:“王伏，葆申束細(xì)荊五十，跪而加之于背?！薄妒酚洝肪戆艘弧读H藺相如列傳》:“肉袒負(fù)荊，因賓客至藺相如門謝罪?！彼麟[:“荊，楚也，可以為鞭?！薄读簳肪戆恕墩衙魈咏y(tǒng)傳》:“太子性仁恕，見在宮禁防捉荊子者，問之，云以清道驅(qū)人，太子恐復(fù)致痛，使捉手板代之?！薄短屏洹肪砹吧袝滩俊痹?“杖有大杖，法杖、小杖，皆用生荊。”《大唐西域記·印度總述》:“理獄占辭，不加荊樸，隨問款對，據(jù)事平科?！鼻G條柔軟，可以彎曲。杖包括荊條和竹板，打人的背、臀和腿部。

【大杖】斯4654+伯2721《舜子變》:“大杖打又不死，忽若堯王敕知，兼我也遭帶累。解士把我離書來，交我離你眼去。瞽叟報(bào)言娘子;‘他緣人命致重，如何打他鞭恥，有計(jì)但知說來，一任娘子鞭恥?！雹塾钟小氨拚取??！端鍟肪矶濉缎谭ㄖ尽?“鞭杖杖督之罪，悉入贖停罰。”

【生杖】指用新砍伐的木條所作的荊杖。斯2614《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并圖一卷:“獄主聞?wù)Z，扶起青提夫人，提拔卌九道長釘，鐵鏁鏁腰，生杖圍遶，驅(qū)出門外?！保?］1033斯 5437+ 伯 3627(1)+ 伯3867+伯3627(2)《漢將王陵變》:“發(fā)使交人捉他母，遂將生杖引將來?！保?］69斯 5511《降魔變文》:“王敕所司，生擒須達(dá)，并祇陀太子，生杖圍身?！保?］560考《淮南子·人間訓(xùn)》:“木尚生，加涂其上必將撓。以生材任重涂，今雖成后必?cái)??！睓z《隋書》卷二五《刑法志》言:“凡死罪枷而共+手，流罪枷而梏，徒罪枷，鞭罪桎，杖罪散以待斷?！敝聊铣何涞?502—549)時(shí)，才把杖刑列入刑書，作為一項(xiàng)正式的刑罰手段。梁頒有“棰杖令”，杖以荊條制成，分大杖、法杖、小杖三等?！端鍟肪矶濉缎谭ㄖ尽酚涊d:“杖皆用生荊，長六尺，有大杖、法杖、小杖三等之差。大杖大頭圍一寸三分，小頭圍八分半;法杖大頭圍一寸三分，小頭五分;小杖大頭圍一寸一分，小頭極杪?！备鶕?jù)《隋書》卷二五《刑法志》的記載，北魏開始把杖刑與鞭刑、徒刑、流刑、死刑并列，為五刑之一。北齊、北周沿襲魏制，北齊杖刑分三等:三十、二十、十;北周杖刑分五等: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北周、北齊均允許以金贖杖刑。隋代廢止鞭刑，以杖刑代之，另立笞刑，以代替原來的杖刑。隋杖刑分五等:六十、七十、八十、九十、一百，凡所犯重于五十笞者，則入于杖刑。唐代杖刑同于隋。唐律規(guī)定:杖皆削去節(jié)目，長三尺五寸。訊囚杖，大頭徑三分二厘，小頭二分二厘;常行杖，大頭二分七厘，小頭一分七厘;笞杖，大頭二分，小頭一分五厘。《唐律疏議·斷獄》“決罰不如法”規(guī)定:“決杖者:背、腿、臀分受?！薄罢乳L短粗細(xì)，不依令者笞三十。”

【棒脊】杖打脊背。斯1399王梵志詩《雙盲不識(shí)鬼》:“雙盲不識(shí)鬼，伺命急來追。赤繩串著項(xiàng)，反縛棒脊皮。露頭赤腳走，身上無衣被。獨(dú)自心中驟，四面被兵圍。向前十道挽，背后鐵鎚鎚。伺命張弓射，苦痛劇刀錐?！保?］64請比較斯0778王梵志詩《沉淪三惡道》:“沉淪三惡道，負(fù)特愚癡鬼?；拿ι碜渌?，即屬伺命使。反縛棒駈走，先渡奈何水。倒拽至廳前，枷棒遍身起。死經(jīng)一七日，刑名受罪鬼。牛頭鐵叉扠，獄卒把刀掇。碓擣硙磨身，覆生還覆死?！保?］37“棒”作為杖，見于史籍，《隋書》卷二五《刑法志》:“或有用大棒束杖，車輻革+奚底，壓踝杖桄之屬，楚毒備至，多所誣伏?！雹芪墨I(xiàn)中又有“棒脊”，即“杖脊”，是杖刑中最重的一種，《宋史》卷二百《刑法志二》:“知州張榮、推官江嗣宗議取為首者杖脊，余悉論杖罪?！币部梢允恰氨藜埂?，《隋書》卷二五《刑法志》:“決流刑鞭笞者，鞭其背。五十，一易執(zhí)鞭人，鞭鞘皆用熟皮，削去廉棱。鞭瘡長一尺。笞著齒臀，而不中易人?！睙o論是用棒杖擊背脊，還是用鞭子擊背脊，都會(huì)讓人吃不消。宋洪邁《夷堅(jiān)甲志·人死為牛》:“兩疽相對，宛如杖瘡，其深數(shù)寸，隔膜洞見肺腑。”難怪伯 2653《燕子賦》(一)有這樣的記載［2］377-378:“正見雀兒臥地，面色恰似坌土。脊上縫個(gè)服子，髣髴亦高尺五⑤。既見雀兒困頓，眼中淚下如雨，口里便灌小便，瘡上還貼故紙⑥?！?dāng)時(shí)骨+彥骨+彥勸諫⑦，扌+幻扌+戾不相用語。無事破啰啾唧，果見論官理府。更被枷禁不休，于身有阿沒好處?乃是自招禍祟，不得怨他雨+蠅祖?！竷捍蛴玻q自(落)謊漫語:‘男兒丈夫，事有錯(cuò)誤，脊被揎破，更何怕懼。生不一回，死不兩度。俗語云:‘寧值十狼九虎，莫逢癡兒一怒?！缃駮?huì)遭夜莽赤推，總是者黑嫗兒作祖。吾今在獄，寧死不辱。汝可早去，喚取瞿鳥+谷+鳥。他家頭尖，憑伊覓曲。咬嚙勢要，教向鳳凰邊遮囑。但知免更吃杖，與他祁摩一束?！?/p>

這里附帶論及“五下”?！拔逑隆奔凑却蛭逑?，輕刑。72TAM215:017/4-1《唐殘書牘》:“今被□例差［遣］，被打五下，立限令般。問不具?！保?］247伯 2653《燕子賦》(一):“如今及阿莽次第，五下乃是調(diào)子。”［2］377請比較《太平廣記》卷三八○“張質(zhì)“(出《續(xù)玄怪錄》):“檢狀過，判官曰:‘名姓偶同。’遂不審勘，本典決五下，改追正身?！??！庇终埍容^“十下”(可屬于重杖)，72TAM187:194(a)《唐高昌縣史王浚牒為征納王羅云等欠稅錢事》:“依問□［正］張曲，得欵:上件戶先寄住蒲昌，昨去二月內(nèi)，卻還到州，即擬輸納稅錢。其人到此，遂即疒 +爾患，［4］550久違不納。請限三日內(nèi)輸納。如有推延，阿曲請受重杖十下者。依撿曲威下弟一限錢，前后納外，更欠一千三百文。于今違限不納［者］，牒件撿如前，謹(jǐn)牒?！保?］20773TAM506:4/34《唐乾元二年(759 年)趙小相立限納負(fù)漿錢牒》:“右件通三限如前，如違一限，請夫婦各決十下。如東［西］逃避，一仰妻翁［代］［納］。牒件狀如前，謹(jǐn)牒?！?/p>

注釋:

①所引吐魯番文獻(xiàn)據(jù)唐長孺主編圖錄本《吐魯番出土文書》，文物出版社，1992—1996年。全文同。此處文獻(xiàn)據(jù)《吐魯番出土文書》第4冊第333頁。又請比較OR.8212/1867M.Tagh.i.16a唐典彌殘牒:“□重杖。如更□□□日典彌□?！变浳膿?jù)沙知、吳芳思《斯坦因第三次考古所獲漢文文獻(xiàn)(非佛經(jīng)部分)》，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第2冊第264頁。72TAM187:194(a)唐高昌縣史王浚牒為征納王羅云等欠稅錢事:“如有推延，阿曲請受重杖十下者?！贝颂幬墨I(xiàn)據(jù)《吐魯番出土文書》第4冊第207頁。

②又參考劉俊文《敦煌吐魯番唐代法制文書考釋》，中華書局，1989年，第573頁。又有“訊囚杖”和“常行杖”的區(qū)別。考《唐令拾遺》第三十“諸杖之制”:“諸杖皆削去節(jié)目，長三尺五寸。訊囚杖，大頭徑三分二厘，小頭二分二厘，常行杖，大頭二分七厘，小頭一分七厘，笞杖，大頭二分，小頭一分半，其決笞者，腿臀分受，決杖者，背腿臀分受，須數(shù)等;拷訊者亦同。笞以下愿背、腿均受者，聽。即殿庭決者，皆背受。”參(日)仁井田升原著、栗勁、霍存福、王占通、郭延德編譯《唐令拾遺》，長春出版社，1989年，第727頁。

③錄文據(jù)黃征、張涌泉《敦煌變文校注》，中華書局，1997年，第267頁?！段簳肪硪灰灰弧缎塘P志》:“理官鞠囚，杖限五十，而有司欲免之則以細(xì)捶，欲陷之則先大杖?！?/p>

④沈家本指出:“壓踝杖桄，當(dāng)自為一事，疑是以杖桄壓踝也?！墩f文》‘桄’下段注:‘玄應(yīng)曰:桄音光。古文橫、片+黃二形，《聲類》作‘車+光’，今車床及梯舉+木下橫木是也。是凡橫木皆可以桄。稱壓踝，必以木橫用，故謂杖桄矣。”又:“時(shí)有司折獄，又皆酷法。訊囚則用車輻狗-句+芻杖(沈注:《通典》作纟+芻，疑是纟+芻之偽，《博雅》:拘也)夾指壓踝，又立之燒犁耳上，或使以臂貫燒車金+工。”沈家本撰《歷代刑法考》(鄧經(jīng)元、駢宇騫點(diǎn)校)，中華書局，2006年，第1214-1216頁。

⑤今考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卷六《養(yǎng)牛馬驢騾第五十六》:“治馬瘙蹄方。以刀刺馬足+宛叢毛中，使血出，愈。……又方:取炊底釜湯凈洗，以布拭水令凈。取黍米一升，作稠粥;以故布廣三四寸，長七八寸，以粥糊布上，厚裹蹄上瘡處，以散麻纏之，三日，去之，即當(dāng)差也。”石聲漢譯:“將一升黍米煮成稠粥，在三四寸闊、七八寸長的舊布上，糊上粥，厚厚地裹在蹄上生瘡的地方，用散麻纏上，過三天，解開，應(yīng)當(dāng)就好了。”北魏賈思勰著、石聲漢校釋《齊民要術(shù)釋》，中華書局，2009年，第545-546頁。敦煌文獻(xiàn)《燕子賦》又有“瘡上貼個(gè)故紙”，可以比較。

⑥“服子”為腫塊，與后面“口里便灌小便”、“瘡上還貼故紙”相吻合?！段簳肪砥咭弧断暮畹肋w列傳》:“為洗浴者視其尸體，大有杖處，青赤隱起二百下許?！?/p>

⑦骨+彥骨+彥:苦求力爭。柳宗元《酬韶州裴曹長使君寄道州呂八丈大使因以見示二十韻》一首:“秉心方的的，騰口任??。”

［1］竇懷永，張涌泉.敦煌小說合集［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0:9.

［2］黃征，張涌泉.敦煌變文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7:69，201，267，377，378，560，1033.

［3］項(xiàng)楚.王梵志詩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37，64.

［4］吐魯番出土文書:第4 冊［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3:20，247，550.

［5］王啟濤.中古及近代法制文書語言研究［M］.成都:巴蜀書社，2003.

［6］王啟濤.吐魯番出土文獻(xiàn)詞典［M］.成都:巴蜀書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