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史記》異文的訓(xùn)詁價值研究

黎千駒

（湖北師范學(xué)院語言學(xué)研究中心，湖北黃石435002）

古書異文的產(chǎn)生主要有兩種原因：一是古書在不斷流傳過程中，形成了不同的版本，在這些不同的版本中，因傳寫、抄錄、刊行而難免出現(xiàn)一些異文現(xiàn)象；二是人們在引用某種古書時因所依據(jù)的版本不同，或引用時因抄錄的訛誤而出現(xiàn)一些異文現(xiàn)象。這兩種異文，往往皆古人所謂“書三寫，魚成魯，虛成虎”[1]97。因此皆需?？倍ㄆ涫欠?，這正如王引之所說：“經(jīng)典之字，往往形近而訛，仍之則義不可通，改之則怡然理順?！盵2]778

然而，我們在讀《史記·五帝本紀(jì)》和《尚書》時卻發(fā)現(xiàn)這么一種奇怪的現(xiàn)象：《史記·五帝本紀(jì)》在撰寫相關(guān)人物傳紀(jì)需引用《尚書》時，基本上是抄錄《尚書》，內(nèi)容卻有所增刪，文字亦有所改易。這種增刪和改易，使得《史記·五帝本紀(jì)》與《尚書》的相關(guān)內(nèi)容上出現(xiàn)了大量的異文現(xiàn)象?？疾爝@種異文的產(chǎn)生，往往并非上述兩種原因，就是說，既不是版本的原因，也不是司馬遷引用時因抄錄的訛誤而出現(xiàn)的。那么，是什么原因呢？是司馬遷有意為之！司馬遷在引用《尚書》資料時，幾乎是在用今譯的方法把《尚書》中的一些詰屈聱牙的語言轉(zhuǎn)換成漢代的語言。因此，如果我們把《史記·五帝本紀(jì)》與《尚書》中的《堯典》、《舜典》和《皋陶謨》加以對照（我們所依據(jù)的版本是岳麓書社2001年出版的周秉鈞先生的《尚書注譯》、中華書局1982年出版的《史記》），?？逼溆米值牟町?，則往往可以據(jù)此來探求和考釋出《尚書》中的某些疑難詞句。此可謂讀古書之一法，亦可探求出先秦至西漢時某些語言演變的情況。

具體而言，《尚書》、《史記》異文的訓(xùn)詁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由異文而識異體字、由異文而明通假字、由異文而系聯(lián)同源詞、由異文而知同義詞、由異文而知詞義句意、由異文而明句式、由異文而定前賢注釋之是非等七個方面。

一、由異文而識異體字

異體字又叫“異形字”，也有叫或體、重文的，字典里叫做“俗字”，這是相對于常用的“正字”而言。

異體字是指讀音相同、意義相同，而形體不同，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互相代替的字。在文字未規(guī)范之時，書寫者用該字的何種形體，或許是根據(jù)自己的習(xí)慣，或許也有其他方面的考慮。例如：

（1a）眚災(zāi)肆赦。（《尚書·堯典》）

（2a）四罪而天下咸服。（《尚書·堯典》）

（2b）四辠而天下咸服。（《史記·五帝本紀(jì)》）

對于例（2a）、（2b）中的“罪”、“辠”二字，《說文》分別釋曰：“辠，犯法也。從辛，從自，言辠人蹙鼻苦辛之憂。秦以辠似皇字，改為罪”；“罪，捕魚竹網(wǎng)。從網(wǎng)非。秦以罪為辠字”。按，“罪”的本義是“捕魚器”，“辠”的本義是“犯罪”，秦始皇認(rèn)為“辠”字與“皇”字相似，故用“罪”來代替“辠”，后來“辠”反倒成了“罪”的異體字?！渡袝分小白铩彼茟?yīng)作“辠”，然何以寫作“罪”呢？是否由此可以證明秦以前“罪”字就可表示“犯罪”呢？不可！段玉裁指出：“經(jīng)典多出秦后，故皆作罪?！盵3]355《史記》不必遵秦之規(guī)定，因此仍然使用“辠”字；但在《項羽本紀(jì)》中卻用“罪”字，例如《史記·項羽本紀(jì)》：“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p>

二、由異文而明通假字

通假又叫通借，或曰假借?！巴ā笔峭ㄓ?，“假”是假借。所謂通假，就是指古文中音同或音近的字的通用和假借，它是古人在書寫某個詞的時候，放著本有的正字不用，卻臨時借用一個音同或音近的字來代替而產(chǎn)生的一種用字現(xiàn)象。本有的正字叫本字，臨時借用的字叫通假字或通借字，也叫假借字，簡稱借字?！渡袝范嘤媒枳?，容易給讀者帶來閱讀障礙，《史記》有時改為本字，則可令讀者之疑惑渙然冰釋。例如：

（1a）禹，汝平水土，惟時懋哉?。ā渡袝虻洹罚?/p>

（1b）禹，汝平水土，維是勉哉?。ā妒酚洝の宓郾炯o(jì)》）

（2a）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庇碓唬骸坝?！咸若時，惟帝其難之。知人則哲，能官人。安民則惠，黎民懷之。能哲而惠，何憂乎驩兜？何遷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尚書·皋陶謨》）

（2b）禹曰：“吁！皆若是，惟帝其難之。知人則智，能官人；能安民則惠，黎民懷之。能哲能惠，何憂乎驩兜，何遷乎有苗，何畏乎巧言善色佞人？”（《史記·夏本紀(jì)》）

由異文可知，《尚書》“時”通“是”。這是《尚書》用借字而《史記》用本字。按，《漢語大字典》“時”字條未收此義項，可據(jù)此增補。

《尚書》、《史記》異文的通假還有三種情況值得我們注意：有時《尚書》用本字而《史記》改用借字，有時《尚書》用某個借字而《史記》改用另一個借字，有時《尚書》用借字而《史記》改用表示本字意義的字。例如：

（3a）肆類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尚書·堯典》）

（3b）遂類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辯于群神。（《史記·五帝本紀(jì)》）

張守節(jié)正義：“辯音遍，謂祭群神也?！庇僧愇目芍妒酚洝贰稗q”通“遍”。這是《尚書》用本字而《史記》用借字的情況。

（4a）厥民隩。（《尚書·堯典》）

（4b）其民燠。（《史記·五帝本紀(jì)》）

《說文》：“燠，熱在中也?！奔础芭?；熱”?！墩f文》：“隩，水隈，崖也?！奔础八纳钋帯薄！墩f文》：“奧，宛也。室之西南隅?！奔础胺课莸奈髂辖?；也泛指房屋的深處”。周秉鈞《尚書注譯》：“隩，通奧，室。”由此可見，《尚書》和《史記》各用了不同的借字。

（5a）教胄子。（《尚書·舜典》）

（5b）教稚子。（《史記·五帝本紀(jì)》）

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尚書上》曰“教胄子”，《說文》引作“教育子”，《周官·大司樂》注亦作“教育子”，《史記·五帝本紀(jì)》作“教稚子”。引之謹(jǐn)案，育子，稚子也。育字或作毓，通作鬻，又通作鞠。古謂稚子為育子，或曰鞠子。凡未冠者通謂之稚子，稚子即育子?！坝?、“胄”古聲相近，作胄者，假借字耳。王引之認(rèn)為，“胄”通“育”，“育子”即稚子。由此可見，《尚書》用借字“胄”，而《史記》改用表示本字“育”的意義的“稚”字。

三、由異文而系聯(lián)同源詞

同源詞是由同一個語源直接或間接派生出來的一組音近義通的詞。所謂“音近義通”，是指音義皆近，或音近義同，或義近音同。同源詞往往是以某一詞義特點為中心，而以語音的細微差別（或同音），表示相近或相關(guān)的幾個意義。同源詞在經(jīng)傳往往通用，我們亦可由異文而系聯(lián)同源詞。例如：

（1a）歲二月，東巡守?！逶履涎彩??！嗽挛餮彩亍＃ā渡袝虻洹罚?/p>

（1b）歲二月，東巡狩?！逶履涎册??！嗽挛餮册?。（《史記·五帝本紀(jì)》）

“守”（shòu）是“諸侯為天子守土”，“狩”是“帝王出外巡視”?！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骸疤熳舆m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薄抖Y記·王制》：“天子五年一巡守?！标懙旅鳌督?jīng)典釋文》：“守，本又作狩?！薄栋谆⑼āぱ册鳌罚骸巴跽咚匝册髡吆危垦舱哐?；狩，牧也。為天下循行守牧民也?！薄墩滞ā罚骸搬?，與守通。”“守”與“狩”為同源詞。按，王力先生《同源字典》未收此組同源詞，可據(jù)此增補。

（2a）厥民析，鳥獸孳尾?？装矅喝榛绘埽唤釉晃?。（《尚書·堯典》）

（2b）其民析，鳥獸字微。（《史記·五帝本紀(jì)》）

《說文》：“孳，汲汲生也。”“字，乳也?！倍斡癫米ⅲ骸叭思傍B生子曰乳?！薄墩f文·敘》：“字者，言孳乳而寖多也?！薄版堋迸c“字”為同源詞，經(jīng)傳往往通用。

《說文》：“尾，微也?！薄夺屆め屝误w》：“尾，微也，承脊之末稍，微也?！薄拔病迸c“微”為同源詞。按，王力先生《同源字典》未收此組同源詞，可據(jù)此增補。

四、由異文而知同義詞

同義詞是語音不同而意義相同或相近的一組詞。同義詞一般分為兩類：一類是等義詞，另一類是近義詞。近義詞的兩個詞，意義并不完全相同，人們一般所說的同義詞指的就是這類近義詞。古代訓(xùn)釋材料中的單訓(xùn)、互訓(xùn)、同訓(xùn)、遞訓(xùn)等皆可作為判斷同義詞的參考依據(jù)。某部古籍不同版本中的異文材料有時也可作為判斷同義詞的參考依據(jù)。例如：

（1a）申命羲叔，宅南交。（《尚書·堯典》）

（1b）分命羲叔，居南交。（《史記·五帝本紀(jì)》）

“宅”的本義是“住宅；房舍”，《說文》：“宅，所托也。”引申為“居住”，《爾雅·釋宮》：“宅，居也。”“居”的本義是“蹲著”，《說文》：“居，蹲也?！币隇椤熬幼　保兑住は缔o下》：“上古穴居而野處?！庇纱丝梢姟罢迸c“居”在“居住”義上為同義詞。

（2a）宵中，星虛，以殷仲秋。（《尚書·堯典》）

（2b）夜中，星虛，以正中秋。（《史記·五帝本紀(jì)》）

《爾雅·釋言》：“宵，夜也。”《爾雅·釋詁》：“殷，正也?！庇纱丝梢姟跋迸c“夜”、“殷”與“正”為同義詞。

五、由異文而知詞義句意

《史記》往往采取用今語釋古語的方式來改動《尚書》的相關(guān)文字或整個句子，因此讀者可以由《史記》來推知《尚書》中某些詞語的意義甚至整個句子的意義。例如：

（1a）乃命羲和，欽若昊天。（《尚書·堯典》）

（1b）乃命羲和，敬順昊天。（《史記·五帝本紀(jì)》）

《尚書》“欽若”難懂，鄭玄曰：“敬事節(jié)用謂之欽?！薄稜栄拧め屟浴罚骸叭?，順也。”《史記》用今語釋古語的方式而改“欽若”為“敬順”。

（2a）愿而恭，亂而敬。（《尚書·皋陶謨》）

（2b）愿而共，治而敬。（《史記·夏本紀(jì)》）

《爾雅·釋詁下》：“亂，治也?！薄墩f文》：“亂，治也?！卑?，“亂”的“治理”義在《尚書》中多見，但在先秦其他文獻中已罕見，《左傳·襄公二十八年》有“武王有亂臣十人”之語，《論語·泰伯》有“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之語，或許皆是引自《泰誓》“予有亂臣十人”。西漢時“亂”的“治理”義已完全消失，《史記》用今語釋古語的方式而改“亂”為“治”。

（3a）允厘百工，庶績咸熙。（《尚書·堯典》）

（3b）信飭百官，眾功皆興。（《史記·五帝本紀(jì)》）

《史記》幾乎是用逐字對應(yīng)直譯的方式來改寫《尚書》的這段原文，這就使得《尚書》這兩句話變得通俗易懂了。

六、由異文而明句式

《史記》往往采取用今語釋古語的方式來改動《尚書》的某些句式，因此讀者由此可以發(fā)現(xiàn)《尚書》中所反映出的某些與西漢甚至西周時代不同的句式特點。周秉鈞先生指出：《尚書》二十八篇反映了許多古代漢語語法特點。比如：（1）它很少使用句末語氣詞。例如：《西伯戡黎》“我生不有命在天”句是個反問句，卻沒有表示反問的句末語氣詞，《史記·殷本紀(jì)》引作“我生不有命在天乎”，加了一個“乎”。（2）它的主動句和被動句在形式上沒有什么區(qū)別。例如：《禹貢》的“禹錫玄龜”句，《史記·五帝本紀(jì)》作“于是帝錫禹玄圭”，原來是個被動句。（3）“者”字結(jié)構(gòu)還沒出現(xiàn)。例如：《堯典》的“下民其咨，有能俾乂”，《史記·五帝本紀(jì)》作“下民其憂，有能使治者”[4]4。

下面我們再略加闡發(fā)。

（1a）明明揚側(cè)陋。（《尚書·堯典》）

（1b）悉舉貴戚及疏遠隱匿者。（《史記·五帝本紀(jì)》）

（2a）瞽子，父頑、母囂，象傲。（《尚書·堯典》）

（2b）盲者子。父頑、母囂，弟傲。（《史記·五帝本紀(jì)》）

《尚書》中的“側(cè)陋”、“瞽子”，《史記》分別改為“疏遠隱匿者”、“盲者子”。此可證周秉鈞先生“《尚書》二十八篇中‘者’字結(jié)構(gòu)還沒出現(xiàn)”結(jié)論之正確。

（3a）帝堯曰放勛。（《尚書·堯典》）

（3b）帝堯者，放勛。（《史記·五帝本紀(jì)》）

（4a）帝舜曰重華。（《尚書·堯典》）

（4b）虞舜者，名曰重華。（《史記·五帝本紀(jì)》）

《尚書》判斷句不用“者”字，《史記》則在主語后面用“者”字表停頓。這表明《尚書》二十八篇中“主語+者，謂語”這種判斷句式還沒出現(xiàn)。

（5a）惇德允元，而難任人，蠻夷率服。（《尚書·堯典》）

（5b）行厚德，遠佞人，則蠻夷率服。（《史記·五帝本紀(jì)》）

《尚書》像并列復(fù)句，《史記》加一“則”字，則知為條件復(fù)句。這表明《尚書》二十八篇中復(fù)句往往不用關(guān)聯(lián)詞語，而是使用意合法。

（6a）寅賓出日，平秩東作。（《尚書·堯典》）

（6b）敬道日出，便程東作。（《史記·五帝本紀(jì)》）

（7a）寅餞納·日·，平秩西成。周秉鈞注：餞：送行。納日，入日，落日。（《尚書·堯典》）

（7b）敬道日入，便程西成。（《史記·五帝本紀(jì)》）

《尚書》作“出日”、“納日”，為述賓短語；《史記》分別作“日出”、“日入”，為主謂短語。二者語序正好顛倒。

（8a）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尚書·堯典》）

（8b）歲三百六十六日。（《史記·五帝本紀(jì)》）

（9a）十有一月，朔巡守。（《尚書·堯典》）

（9b）十一月，北巡狩。（《史記·五帝本紀(jì)》）

《尚書》表示零數(shù)時，皆在整數(shù)和零數(shù)之間加個“有”字，其他先秦作品也大抵如此。按，甲骨文和金文表零數(shù)時也多用“有（又）”，但也有例外，例如：

（10）八日辛亥，允戈伐二千六百五十六人。（郭沫若《卜辭通纂》）

（11）萬三千八十一人。（小盂鼎）

《史記》則往往不加“有”字，而是把整數(shù)和零數(shù)直接結(jié)合，如例（8b）和（9b）。讀者由此而可知上古兩種零數(shù)表示法的演變情況。當(dāng)然先秦時代加“有”的零數(shù)表示法不會隨著西漢時整數(shù)和零數(shù)直接結(jié)合的方式占主流地位而立刻消失，因此《史記》有時也加“有”字來表零數(shù)，與《尚書》保持一致，例如：

（12a）帝曰：“咨！汝二十有二人，欽哉！惟時亮天功?！保ā渡袝虻洹罚?/p>

（12b）舜曰：“嗟！汝二十有二人，敬哉！惟時相天事。”（《史記·五帝本紀(jì)》）

七、由異文而定前賢注釋之是非

《尚書》注釋，歷代名家輩出，這就為我們閱讀《尚書》掃清了許多障礙。然而有時幾家對某字某句的訓(xùn)釋各不相同，這就需要讀者辨識其正誤，擇善而從。有時借助《尚書》、《史記》異文也可以幫助我們來判定前賢注釋之是非。例如：

（1a）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巽

·朕位？”岳曰：“否德忝帝位?！保ā渡袝虻洹罚?/p>

（1b）堯曰：“嗟，四岳，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踐

·朕位？”岳應(yīng)曰：“鄙德忝帝位。”（《史記·五帝本紀(jì)》）

蔡沈《尚書集傳》引吳氏曰：“巽、遜，古通用?！标懙旅鳌督?jīng)典釋文》：“巽音遜，馬云：‘讓也?！苯越忉尀椤爸t恭；謙讓”，蓋誤。

裴骃集解引鄭玄曰：“言汝諸侯之中有能順事用天命者，入處我位，統(tǒng)治天子之事者乎？”張守節(jié)正義：“四岳皆云：鄙俚無德，若便行天子事，是辱帝位。言己等不堪也?！卑矗?xùn)“巽”為“遜；謙恭；謙讓”，與“巽朕位”文意不合。根據(jù)《史記》異文可知，“巽”通“踐”。按，“巽”上古屬文部，“踐”屬元部，文元旁轉(zhuǎn)；“巽”上古屬心紐，“踐”屬從紐，心從旁紐?！抖Y記·中庸》：“踐其位?！编嵭ⅲ骸佰`，猶升也?！卑矗稘h語大字典》“巽”字條未收此義項，可據(jù)此增補。

（2a）帝曰：“吁！靜言庸違，象恭滔天?！保ā渡袝虻洹罚?/p>

（2b）堯曰：“共工善言，其用僻，似恭漫天，不可。”（《史記·五帝本紀(jì)》）

孫貽讓曰：“滔，通謟，《爾雅·釋詁》：‘謟，疑也?！睂O貽讓認(rèn)為《尚書》“滔，通謟”，并引《爾雅·釋詁》“謟，疑也”為證；而司馬遷的解讀則是“滔，漫也”。滔天即漫天，文從字順，不必言通假，因此《史記》改“滔”為“漫”。張守節(jié)正義：“共工善為言辭，用意邪僻也。似于恭敬，罪惡漫天，不可用也?！?/p>

（3a）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尚書·堯典》）

（3b）堯曰：“鯀負命毀族，不可?！保ā妒酚洝の宓郾炯o(jì)》）

《孔傳》：“方命者，謂好比方命名?！辈躺颉渡袝瘋鳌罚骸胺矫撸婷恍幸?。”《孔傳》把“方”解釋為“比方”；蔡沈解釋為“違；逆”；《史記》解釋為“負；違背”。按，蔡沈和司馬遷的解釋雖用詞不同，然意思相同。由此可見《史記》是用今譯的方式來改動《尚書》，亦可知《孔傳》之誤。

（4a）烝民乃粒，萬邦作乂。（《尚書·皋陶謨》）

（4b）眾民乃定，萬國為治。（《史記·夏本紀(jì)》）

鄭玄曰：“粒，米也。眾民乃復(fù)粒食。”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烝民乃?！罚骸啊！?dāng)讀為《周頌·思文》‘立我烝民’之立?！卑?，“粒”通“立”，而“立”的意義是“定；安定”。這里《史記》是用本字“立”的意義“定”來改寫《尚書》中的借字“粒”，可見在司馬遷看來，“烝民乃粒”之“?！辈⒎敲琢??？梢哉f，王引之的訓(xùn)釋與司馬遷之意相同。

綜上所述，運用?？敝械目籍愇闹▉碜x古書，可以幫助我們解決語言文字上的某些閱讀障礙。值得注意的是，運用?？敝械目籍愇闹▉硖角蠛驮\釋詞義時，應(yīng)遵循正確分辨異文材料的原則。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第一，要正確分辨異文材料的類別。例如：

（1）《尚書·堯典》：“師錫帝曰：‘有鰥在下，曰虞舜?！薄妒酚洝の宓郾炯o(jì)》作：“眾皆言于堯曰：‘有矜·在民間，曰虞舜?！薄榜妗笔恰蚌姟钡慕枳?，《尚書》用本字，而《史記》用了借字，不能把它們理解為同義詞或同源詞。

（2）《尚書·堯典》：“震驚朕師?！薄妒酚洝の宓郾炯o(jì)》作：“振驚朕眾?！卑矗稜栄拧め屧b》：“震，動也?！薄稄V雅·釋詁》：“振，動也。”“震”與“振”音同義通，為同源詞，因此經(jīng)傳往往通用。《爾雅·釋詁》：“師，眾也?！笨梢姟皫煛迸c“眾”為同義詞，因此《史記》往往用同義詞來替換《尚書》中比較難懂的詞語。

（3）《尚書·皋陶謨》：“夙夜浚明有家，日嚴(yán)祗敬六德?！薄妒酚洝は谋炯o(jì)》作：“蚤夜翊明有家，日嚴(yán)振敬六德?！薄百怼钡囊饬x是“早晨”，《史記》用“早”的借字“蚤”來改寫《尚書》中與“早”同義的“夙”字。

第二，要正確分辨異文材料中的訓(xùn)詁同義與修辭同義。例如：

（4a）汝無面從，退有后言。（《尚書·皋陶謨》）

（4b）女無面諛，退而謗予。（《史記·夏本紀(jì)》）

（5a）帝曰：“吁！囂訟，可乎？”（《尚書·堯典》）

（5b）堯曰：“吁！頑兇，不用?！保ā妒酚洝の宓郾炯o(jì)》）

例（4a）、（4b）中，“從”是順從，“諛”是阿諛奉承，“有后言”是在背后議論，“謗予”是在背后議論我的過錯?！皬摹迸c“諛”、“有后言”與“謗予”的意義不可以互訓(xùn)，它們并不構(gòu)成訓(xùn)詁中的同義詞，然而它們在語境中可以構(gòu)成同義關(guān)系：“從”則可能阿諛奉承，“諛”則肯定順從；“有后言”是在背后議論，“謗予”是在背后議論我的過錯，前者抽象，后者具體。例（5a）、（5b）中，“可乎”是反詰問句，“不用”是否定句。它們所表達的意思相同，只不過前者委婉，而后者直接。上述兩種異文情況，我們分別稱之為修辭中的同義詞和同義句式。因此我們當(dāng)然就不能根據(jù)這樣的異文材料來探求和詮釋詞義了。

綜上所述，《尚書》、《史記》異文材料極為復(fù)雜，必須仔細甄別。

[1]葛洪.抱樸子·遐覽[M]//諸子集成本.上海：上海書店，1986.

[2]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通說下[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

[3]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4]周秉鈞.尚書注譯·前言[M].長沙：岳麓書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