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蘇軾詩詞創(chuàng)作的五種共同傾向
彭文良
(重慶大學(xué) 中文系,重慶 401331)
摘要:傳統(tǒng)觀點認為,詩、詞在內(nèi)容、審美方面是存在分工和差異的。蘇軾才氣縱橫,兼?zhèn)浔婓w,打破文體之間的森然壁壘,將各種文體的創(chuàng)作手法融為一爐,他的詩詞創(chuàng)作呈現(xiàn)了五種共同的傾向。這些共同創(chuàng)作傾向,其本質(zhì)是把詩的內(nèi)容和手段運用到詞中,既開拓了詞境,又豐富了詞作的表現(xiàn)形式。
關(guān)鍵詞:蘇軾詩詞;創(chuàng)作;共同傾向
收稿日期:2015-03-31
基金項目:重慶市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項目(2013PYZW09);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wù)重大項目(CQDXWL-2014-Z012)
作者簡介:彭文良(1981-),男,土家族,重慶市人,文學(xué)博士,重慶大學(xué)中文系講師,研究方向為宋代文學(xué)。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8-6390(2015)05-0068-06
王國維認為:“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景闊,詞之言長?!盵1]44這說明在傳統(tǒng)文人看來,詩、詞在內(nèi)容、審美方面是存在分工和差異的。然蘇軾才氣縱橫,眾體兼?zhèn)?,他打破文體之間的森然壁壘,將各種文體的創(chuàng)作手法融為一爐,既以賦為詩、以詩為詞,又以文為詞,使各種文體間體現(xiàn)出相同的創(chuàng)作傾向,其詩詞尤其如此。經(jīng)過梳理,我們認為蘇軾的詩詞創(chuàng)作存在五種共同傾向,即散文化、議論化、才學(xué)化、世俗化、游戲化。
一、散文化
關(guān)于蘇詩的散文化,前人多有論述。趙翼認為:“以文為詩,自昌黎始,至東坡益大放厥詞,別開生面,成一代之大觀。”[2]56因為韓愈為唐代詩人中散文化最顯著者,所以后人評價蘇詩的散文化特征時往往將蘇、韓并論,或?qū)⑻K、韓進行比較,如紀(jì)昀評蘇軾《僧清順新作垂云亭》:“力摹昌黎,但氣機流走,仍是本色耳”、“置之《韓集》,不可復(fù)辨”,評《石鼓》則“精悍之氣,殆駕昌黎之上?!盵3]237,151
蘇詩散文化的章法表現(xiàn),指具有散文開闔動蕩、騰挪變化、不拘常格的升騰之勢。比如《昭昧詹言》評《荔枝嘆》一詩“章法變化,筆勢騰擲,波瀾壯闊,真太史公之文”,[4]308即從章法特點上論。蘇詩的這種變化主要源于以散句單行入詩,打破傳統(tǒng)詩歌整飭的結(jié)構(gòu),如《王維吳道子畫》“何處訪吳畫,普門與開元……吳生雖妙絕,猶以畫工論。摩詰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吾觀二子皆神俊,又于維也斂衽無間言”中,“摩詰得之于象外”以下數(shù)句整散結(jié)合,根據(jù)表意的需要,靈活運用句式,浩氣充盈,靈動有致,這種變化即吸收了散文富于變化的特點,就章法言,即紀(jì)昀所謂之“雙收側(cè)面,寓整齊于變化”。[3]153
蘇詩散文化的特點,在句法上的表現(xiàn)就是根據(jù)表意需要,打破呆板的句式結(jié)構(gòu),隨意伸縮變化,給人舒卷自如的美感。近體詩歌,都是整齊的五七言句式,而蘇詩中則雜言很多,沒有定格。其中有五、七、九言的混雜句式,如《莫笑銀杯小答喬太博》:“陶潛一縣令,獨飲仍獨醒。猶將公田二頃五十畝,種秫作酒不種秔。我今號為二千石,歲釀百石何以醉賓客?!庇衅?、十一、十二言的混雜句式,如《試院煎茶》:“蟹眼已過魚眼生,颼颼欲作松風(fēng)鳴……君不見昔時李生好客手自煎,貴從活火發(fā)新泉。又不見今時潞公煎茶學(xué)西蜀,定州花瓷琢紅玉……不用撐腸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甌常及睡足日高時。”有五、七、九、十言的混雜句式,如《秦穆公墓》:“橐泉在城東,墓在城中無百步……昔公生不誅孟明,豈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子徇公意,亦如齊之二子從田橫?!庇腥?、四、七、十三言的混雜句式,如《薄薄酒》:“薄薄酒,勝茶湯;粗粗布,勝無裳;丑妻惡妾勝空房。五更待漏靴滿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涼。珠襦玉柙萬人相送歸北邙,不如懸鶉百結(jié)獨坐負朝陽。生前富貴,死后文章,百年瞬息萬世忙。夷齊盜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憂樂都兩忘?!笨傊?,蘇詩句式如“天馬脫羈,飛仙游戲,窮極變幻,而適如意中所出”[5]233,因表意需要,隨意變化。
蘇詩散文化,還有一種直觀表現(xiàn)就是將相關(guān)的散文稍作改動直接入詩,給人的感覺就是詩乃句式相對整齊的散文而已。比如《游東西巖》開篇:“謝公含雅量,世運屬艱難。況復(fù)情所鐘,感慨萃中年。正賴絲與竹,陶寫有馀歡。嘗恐兒輩覺,坐令高趣闌。”我們比較《晉書·王羲之傳》:“羲之嘆曰:‘我卒當(dāng)以樂死?!x安嘗謂羲之曰:‘中年以來,傷于哀樂,與親友別,輒作數(shù)日惡?!酥唬骸暝谏S?,自然至此。頃正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損其歡樂之趣?!⒁云涫目啵嗖粡?fù)征之”[6]2101和《世說新語·言語》:“謝太傅語王右軍曰:‘中年喪于哀樂,與親友別,輒作數(shù)日惡?!踉唬骸暝谏S?,自然至此,正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損欣樂之趣’”[7]121,不難發(fā)現(xiàn)詩、文間除了整、散之別外,在內(nèi)容上幾無二致。
蘇詞與其詩一樣具有散文化的特點,早為論者注意到,如劉磷生云:“東坡詞增加了詞的作法。陳師道說‘東坡以詩為詞’,不但如此,東坡還以文為詞,以白話為詞?!渡诒椤?無愁可解)可以代表這一點,辛稼軒更能發(fā)展得好?!盵8]78東坡“以文為詞”沒有以文為詩那么復(fù)雜,主要表現(xiàn)在以白話、口語入詞,且為蘇軾首創(chuàng)。劉毓盤《中國文學(xué)史·詞略》云:“白話入詞始于蘇軾《如夢令》,繼之者有黃庭堅《鼓笛令》,劉過《天仙子》,石孝友《惜多交》,皆竟體不作文言?!豆牡蚜睢凡⒂盟鬃?,而詞實不佳。”[9]45所謂“白話”就是相對于“文言”的口語,在蘇詞中的表現(xiàn)有二:一是用一些沒有實義的語助詞,如《哨遍》(為米折腰)下闋:“噫!歸去來兮。我今忘我兼忘世……觀草木欣榮,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逼渲械摹班妗薄百狻薄耙印钡燃词?。二是用當(dāng)時流行的俗語,如《減字木蘭花·贈勝之,乃徐君猷侍兒》下片:“今來十四。海里猴兒奴子是。要賭休癡。六只骰兒六點兒?!痹偃纭饵c絳唇》:“別乘一來,有唱應(yīng)須和。還知么。自從添個。風(fēng)月平分破?!碧K軾之后,以白話入詞者不少,自黃庭堅以下,至南宋之辛派詞人都曾染指,胡云翼甚至以之析派,將宋詞分為白話與古典兩派,且以蘇軾為白話詞派的代表之一:“那無量數(shù)的宋詞可以歸納到這兩類(指白話與古典),那無量數(shù)的宋詞家我們可以歸納為這兩派……如蘇東坡、黃山谷、辛棄疾之流,白話詞的創(chuàng)作很多?!盵10]66
二、議論化、哲理化
以議論為詩、用詩講理是蘇詩的重要特點。對蘇詩好發(fā)議論、好講道理的特點在藝術(shù)、審美上的成敗一直有爭論,贊許者以為“坡詩不尚雄杰一派,其絕人處在乎議論英爽,筆鋒精銳,舉重若輕,讀之似不甚用力而力已透十分,此天才也”[2]56,議論正是其所長。反對者以為“自漢魏以來,詩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壞于蘇黃……子瞻以議論為詩,魯直又專以補綴奇字,學(xué)者未得其所長而先得其所短,詩人之意掃地矣”。[11]455今天以冷靜客觀的態(tài)度來看蘇詩的議論,我們認為其中確實有值得稱道之處,如“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這也是在議論、在論理,但其理性思考、感性表達,讓人讀來不僅覺得有理,而且有趣。另如“多事始知田舍好,兇年偏覺野蔬香”“因病得閑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這類議論同樣妙趣橫生,并無枯燥、空洞之感。有論者指出:“蘇軾具有宋人對思理的特殊愛好,尤其識論敏銳、長于雄辯,頗有縱橫家之風(fēng)。這種特點反映在詩中使蘇詩饒有理趣。蘇軾早期詩作中時時發(fā)揮議論、表達哲理,體現(xiàn)出追求理趣的傾向?!盵12]46南行、鳳翔時期以后,以議論為詩的特點貫穿其創(chuàng)作始終。
蘇詩所論之理,極為廣泛。有論莊子的齊萬物、一是非思想。如“等是浮休無得喪,粗分憂樂有閑忙”,“欲將同異較錙銖,肝膽?yīng)q能楚越如。若信萬殊歸一理,子今知我我知魚”。有論佛家的無住、幻滅思想。如“人生如朝露,白發(fā)日夜催。棄置當(dāng)何言,萬劫終飛灰”,“昔年本不住,今者亦無來”,“物生有象象乃滋,夢幻無根成斯須。方其夢時了非無,泡影一失俯仰殊。清露未晞電已徂,此滅滅盡乃真吾。云如死灰實不枯,逢場作戲三昧俱”。有論循序漸進的成功之道。如“吾聞之夫子,求益非速成。譬如遠游客,日夜事征行。今年適燕薊,明年走蠻荊。東觀盡滄海,西涉渭與涇。歸來閉戶坐,八方在軒庭。又如學(xué)醫(yī)人,識病由飽更……為學(xué)務(wù)日益,此言當(dāng)自程。為道貴日損,此理在既盈”。其中以遠游、學(xué)醫(yī)、為學(xué)、為道為例多角度論述,儼然一篇論文。
蘇詩議論的重要特點就是刻意翻新出奇,經(jīng)常反彈琵琶。如《謝蘇自之惠酒》開篇亮出韓愈的觀點“高士例須憐曲糵”,然后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我今有說殆不然”,接下來以醉者全于酒、達人不虧缺、阮籍猖狂、劉伶瘋癲為例,得出“決須飲此勿復(fù)辭,何用區(qū)區(qū)較醒醉”的結(jié)論。全詩結(jié)構(gòu)相當(dāng)于今天議論文的駁論結(jié)構(gòu),求異傾向甚明。恰如王文誥分析《秦穆公墓》詩云:“以不誅孟明作骨,全翻《詩經(jīng)》后詠三良詩以晏子作骨,并翻前作”[13]532,認為《聽僧昭素琴》“此亦反韓之作”,即著眼于此。類似例子甚多,從其翻案詩作亦見其議論之驚警、高明。
詞的傳統(tǒng)本來以艷科、艷情為主,至蘇軾引入議論,用以抒發(fā)人生感受或者談禪論佛,在客觀上拓展了詞的表現(xiàn)范圍。蘇軾黃州詞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就是抒發(fā)人生如夢的幻滅感,基本都是以議論入詞,除了此期的“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身外徜來都似夢,醉里無何即是鄉(xiāng)”外,其他時期的如“休言萬事轉(zhuǎn)頭空。未轉(zhuǎn)頭時皆夢”“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等也都是在議論。這些議論有的抒發(fā)隨遇而安、隨緣自適,如“故山空復(fù)夢松楸,此心安處是菟裘”“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君看今古悠悠,浮宦人間世。這些百歲,光陰幾日,三萬六千而已。醉鄉(xiāng)路穩(wěn)不妨行,但人生、要適情耳”“塵心消盡道心平。江南與塞北,何處不堪行”。還有的談?wù)摲鹄?,如《如夢令?水垢何曾相受)(自凈方能凈彼)二首,以塵世之垢比喻佛教之染,暗寓“自凈方能凈彼”之理等。
以議論入詞,不僅開拓了詞的內(nèi)容,同時也豐富了詞的抒情方式,改變了詞的審美效果。蘇軾以前的詞,最受推崇的抒情方式幾乎只有溫婉含蓄一種,而自蘇軾在詞中引入議論后,遂可直抒胸臆,雖使詞在“要眇宜修”方面稍有所欠,然比之他人之詞,在真率沉雄方面則過之。這方面的代表有“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腰跨金魚旌旆擁。將何用。只堪妝點浮生夢”“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等。另如《行香子·述懷》:“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贝祟愒~作,通篇以議論為主,對南渡以及辛派詞人影響甚大。
三、頻繁用典
蘇軾博學(xué)多聞,莊禪佛老經(jīng)史子集,涉獵廣泛,且融會貫通,作詩熔經(jīng)鑄史,使事用典,信手揮灑,實為最大之特點。蘇軾用典既多又好,如古人有所謂“用事切而點化入妙,李義山所不能”[4]445,也有今人撰文專門論述蘇軾用典,認為有“親切精當(dāng)”“融化不隔”“言短味長”[14]121-132等特點。
大多數(shù)情況下,蘇軾用典旨在借其凝練的形式委曲表達不能直言的情志,如《次韻答章傳道見贈》中“馬融既依梁,班固亦事竇。效顰豈不欲,頑質(zhì)謝鐫鏤。仄聞長者言,婞直非養(yǎng)壽。唾面慎勿拭,出胯當(dāng)俯就。居然成懶廢,敢復(fù)齒豪右。子如照海珠,網(wǎng)目疏見漏。宏材乏近用,巧舞困短袖”等句,“所引梁冀、竇憲,并是漢時人,因時君不明,驟躋顯位,驕暴竊威福用事,而馬融、班固二人,皆儒者,并依托之。軾詆毀當(dāng)時執(zhí)政大臣,我不能效班固、馬融茍容依附也”[15]12;同時從“宏材乏近用”一句,可知蘇軾用這些典故,還有一層意思就是表達對自己不被重用之不滿。這些典故的使用,達到了借古喻今的目的,使詩歌避免了直露之弊。
當(dāng)然,蘇軾詩中還有一些用典,并沒有嚴(yán)肅、深刻的用意,只是為了迎合特定場合的需要,難免有逞才炫博之嫌。如《賀陳述古弟章生子》:“郁蔥佳氣夜充閭,始見徐卿第二雛。甚欲去為湯餅客,惟愁錯寫弄獐書。參軍新婦賢相敵,阿大中郎喜有余。我亦從來識英物,試教啼看定何如?!贝嗽姲司溥B用七典,密集程度甚高。然八句之間,或者這些典故之間,沒有必然聯(lián)系,只是圍繞“生子”這一主題,牽合七律這種體裁,選擇了七件舊事而已。這類用典雖也見剪裁深意,然沒有承載深刻主題與用意,意義不及前一類情況。總之,我們從上述的例子可見,蘇詩用典是非常頻繁的。
詞最初只是用來配樂歌唱的歌詞,合樂可歌、淺顯易懂是其基本要求,故不求、亦不必使事用典。至蘇軾轉(zhuǎn)化其功能,變詞為陶冶性靈、抒發(fā)情志的載體,遂大量用典。蘇軾在詞中的用典情況與詩中一樣,大部分是為了借典故表達特定、不便直言的心志,或者其他重要的情感。如《南鄉(xiāng)子·席上勸李公擇酒》下片“秋色漸摧頹。滿院黃英映酒杯。看取桃花春二月,爭開。盡是劉郎去后栽”,化用劉禹錫詩典,表達對朝中正為新進之徒霸占現(xiàn)狀之不滿。再如《浣溪沙》(雪里餐氈例姓蘇)下片“薦士已聞飛鶚表,報恩應(yīng)不用蛇珠。醉中還許攬桓須”,連用孔融薦禰衡、傷蛇報珠、謝安捋須三典,表達對黃守徐君猷薦己于朝之感激。蘇詞的用典同樣達到了化用無痕的境界,如《賀新郎》(乳燕飛華屋)“分用杜甫、劉禹錫、《晉書》、《世說新語》、李益、白居易、韓愈、皮日休、元稹詩文典故”[16]97,但用似不用,非常自然。據(jù)筆者統(tǒng)計,過半數(shù)的蘇詞有用典痕跡,其密集程度幾可與其詩相比。
四、生活化、世俗化
上述關(guān)于蘇軾詩詞散文化、議論化、哲理化、用典等共同傾向之論述主要從藝術(shù)形式、創(chuàng)作技巧著眼,如果我們從內(nèi)容、題材分析,蘇軾詩詞還有日常生活化、世俗化等共同傾向。兩千余首蘇詩中,反映重大的社會、政治主題的作品,集中出現(xiàn)在杭州、密州、徐州時期,雖然重要,然比重并不算大;蘇詩豐富的內(nèi)容主要取材于日常生活,幾乎可以說事無巨細皆可入詩。
首先,蘇軾以詩真實記錄自己的日常行為。如《湖上夜歸》《問大冶長老乞桃花茶栽東坡》《種茶》《白鶴山新居鑿井四十尺遇盤石石盡乃得泉》《予來儋耳得吠狗曰烏觜甚猛而馴隨予遷合浦過澄邁泅而濟路人皆驚戲為作此詩》等。有的詩記錄某日具體的事,如《三月二十九日二首》《十月十六日記所見》,相當(dāng)于今天的日記、日志??梢哉f,蘇軾的飲食起居、出處行藏,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皆見詩中。其次,蘇軾將同僚宴飲、官府公事,身邊朋友的生活,或者一些民間活動也攝入詩中。如《試院煎茶》《與述古自有美堂乘月夜歸》《上元夜過赴儋守召獨坐有感(戊寅歲)》《石炭(并引):彭城舊無石炭。元豐元年十二月,始遣人訪獲于州之西南白土鎮(zhèn)之北,冶鐵作兵,犀利勝?!返取?/p>
蘇詞的生活化表現(xiàn)與詩接近。首先,蘇詞真實記錄個人的日常行為,比如出游、賞花等活動,詞作有《浪淘沙》(昨日出東城)、《行香子·過七里灘》《浣溪沙·揚州賞芍藥櫻桃》等。其次,蘇軾用詞記錄周圍的文人生活,反映士人群體的活動,雖然這種傾向并不始于蘇軾,但卻是經(jīng)蘇軾才發(fā)揚光大。村山哲見曾說:“張子野的詞經(jīng)常以官僚文人的日常生活為背景,以在這種體驗中的感懷為主題……東坡詞的特色正在于自如地吟詠源于日常生活體驗的題材和基于這種題材的感懷,以及在表現(xiàn)方面具有極其細膩的描寫和男性的力度這一點上,這顯著地擴大了詞這種式樣所內(nèi)含的世界。而且,這種特色無疑是源于東坡天馬行空般的天賦之才,但是倘從歷史的角度作宏觀的觀察,則必須說這種特色確實處于由張子野或者由張子野為中心的文人群所開拓的新的風(fēng)潮的延長線上?!盵17]262此論極是。張子野較早將詞用以士大夫間交往酬唱,蘇軾繼承并光大之,酬唱之外,還用詞記錄士大夫的生活情狀。此類作品在集中比重較大,具有代表性的如《菩薩蠻·述古席上》《南鄉(xiāng)子·沈強輔雯上出文犀、麗玉作胡琴,送元素還朝,同子野各賦一首》《蝶戀花·密州冬夜文安國席上作》《殢人嬌·王都尉席上贈侍人》等。此外,蘇軾還以詞記錄民間、民俗活動,帶有明顯的世俗化色彩。宋代重大的節(jié)序及活動都在其詞中有所反映,如《鷓鴣天·觀潮》《蝶戀花·密州上元》《陽關(guān)曲·中秋作》《漁家傲·七夕》《少年游·端午贈黃守徐君猷》《南鄉(xiāng)子·宿州上元》《南歌子·八月十八日觀潮,和蘇伯固二首》等。蘇軾的一些詠物詞,也帶有明顯記敘性質(zhì),實際上也記錄了蘇軾相關(guān)的日常生活,如《雨中花·初至密州,以累歲旱蝗齋素累月,方春,牡丹盛開,遂不獲一賞。至九月,忽開千葉一朵,雨中特為置酒,遂作此詞》《定風(fēng)波·十月九日,孟亨之置酒秋香亭,有拒霜獨向君猷而開。坐客喜笑,以為非使君莫可當(dāng)此花,故作是詞》《行香子·茶詞》《浣溪沙·野飲松下,設(shè)松黃湯,作此闋》等。
劉熙載曾將蘇軾的詞與杜甫的詩相提并論,認為一樣具有“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的特點,顯然是就蘇詞的題材特點而言的。而蘇詞題材上的拓展,一個重要途徑就是轉(zhuǎn)向個人及世俗的生活。
五、游戲化
蘇軾天生風(fēng)趣幽默、才思敏捷,對儕輩經(jīng)常戲謔玩笑,他將這種快意、真率、樂觀的個性風(fēng)格、處事方式帶入創(chuàng)作中,常常信筆揮灑,縱情嬉笑,體現(xiàn)了強烈的游戲化傾向。這種傾向,我們可以從內(nèi)容與形式兩方面進行分析。
具有此種傾向的詩作,往往采用夸張、反襯、對比等手段,突出主題,給人或者忍俊不禁,或者回味無窮的深刻印象。如《戲子由》云:“宛丘先生長如丘,宛丘學(xué)舍小如舟。常時低頭誦經(jīng)史,忽然欠伸屋打頭。斜風(fēng)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任從飽死笑方朔,肯為雨立求秦優(yōu)。”子由此時因為反對新法,降為宛丘教授,蘇軾以詩嘲之,用學(xué)舍之矮小對比、反襯子由身材之長大,用欠伸打頭夸大這種矛盾,突出子由處境之悲;用東方朔飽讀詩書卻饑貧欲死、侏儒之流靠雕蟲小技安享富貴,嘲笑子由亦有才難展。蘇軾用這種詼諧的方式嘲笑子由兼以自嘲,同時譏諷現(xiàn)實,是典型的寓莊于諧。再如《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中“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xùn)|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用龍丘居士談笑風(fēng)生的瀟灑神態(tài)與聞妻怒吼時的落魄之狀兩相比較,把陳季常懼內(nèi)的一面刻畫得入木三分。
從形式上看,一些純粹的文字游戲也大量見于蘇詩中。如回文,有《記夢回文二首并敘》《次韻回文三首》《題金山寺回文體》《和人回文五首》;如集句,有《次韻孔毅父集古人句見贈五首》;如聯(lián)句,有《夜坐與邁聯(lián)句》;如集字,有《歸去來集字十首并引予喜讀淵明〈歸去來辭〉,因集其字為十詩,令兒曹誦之,號〈歸去來集字〉》等。
蘇詩游戲化的作品比較多,我們僅對《蘇軾詩集》中題目里出現(xiàn)“戲作”“戲贈”①“戲”等字樣的作品進行統(tǒng)計,就多達102首,此類作品約占到詩集的10%左右,足見這種傾向是很明顯的。
而蘇詞的游戲化傾向比詩更突出。蘇詞中有的用于文人之間相互戲謔取笑,于字里行間追求一種諧趣;有的則完全是文字游戲,無甚趣味可言,其意只在玩,單純地追求“搞笑”的效果,藝術(shù)上誠如薛瑞生所言“坡仙諧趣天成,心地坦純,風(fēng)流倜儻,又往往不自檢束,寄筆墨于游戲之間,逸趣難收,故時又轉(zhuǎn)為惡謔,為后人所議”[18]38,難免有瑕疵。其實,以游戲之筆入詞,并不始于東坡。五代西蜀詞人歐陽炯的《清平樂》(春來階砌)[19]456一詞,凡八句,每句含一“春”字,前六句皆以“春”字開頭,實可為視為戲作之始。宋初詞人陳亞有四首《生查子》[20]8皆以藥名為之,被視為“俳諧之詞”,算是開宋詞戲作之先河。至蘇軾則大量以游戲之筆入詞,所以沈雄謂東坡“為游戲之圣”[21]877。
蘇詞創(chuàng)作游戲化的表現(xiàn)形式很多。首先,蘇軾在詞題里明確標(biāo)明“戲”“戲作”字樣的有六首,其中《減字木蘭花》一首最能看出蘇軾的戲作旨意:“惟熊佳夢,釋氏老君曾抱送。壯氣橫秋。未滿三朝已食牛。犀錢玉果。利市平分沾四坐。多謝無功。此事何曾到得儂。”此詞融《詩經(jīng)》、佛教、《世說新語》等為一爐,出語夸張,謔而不虐,讓人捧腹之余,深覺其中趣味無窮,能讓人感覺到一個文人士大夫的學(xué)養(yǎng)、幽默與詼諧。其次,東坡詞集中,沒有標(biāo)明“戲”“戲作”字樣,但仍有戲謔成分的尚有十六首。其中《南歌子》(師唱誰家曲)一詞,鄒同慶認為“蘇軾此詞是對善本的游戲之作”[22]638,薛瑞生認為“此為戲作”[18]547;《減字木蘭花·寓意》(云鬟傾倒),曹樹銘認為“此詞似系戲陳述古者”[23]12。蘇軾的此類詞相對于言志之作,游戲的成分無疑是很重的,但皆戲得有趣,即使如上所舉的部分例子,所嘲弄的內(nèi)容頗有些近俗,甚至涉及朋友的私人生活、男女情事,但在蘇軾這里,雖以游戲之筆為之,仍不失士大夫的雅趣。其中最典型的如《減字木蘭花·贈潤守許仲途,且以“鄭容落籍,高瑩從良”為首句》:“鄭莊好客,容我樽前先墮幘。落筆生風(fēng)。籍籍聲名不負公。高山白早?,摴潜∧墙饫稀拇四闲?。良夜清風(fēng)月滿湖。”不看詞題,僅從詞作本身來看,仍不失為一首文人氣很濃的好詞。若從形式上說,則是一首“藏頭詞”,是典型的筆墨游戲,但以蘇軾之天才,游戲之作也可以臻于化境,讓人絲毫看不出游戲之痕跡。
蘇詞中的其他游戲形式尚有:隱括②詞七首[24],其中《定風(fēng)波·重陽括杜牧之詩》“以游戲之筆將杜之舊詩隱括而成新詞,為佳節(jié)助興,與新守共賞”。[22]296回文詞八首③,其中《菩薩蠻·回文。冬閨怨》,曹樹銘認為“逐句回文,僅屬文字游戲”。[23]194《西江月·詠梅》,鄒同慶認為“這是一首別具一格,上下片回文的詠梅詞,雖是游戲文字,但意境美,文辭妙,不失為佳作”。④集句詞五首,僅從題目就很明顯的有《南鄉(xiāng)子·集句》(寒玉細凝膚)、《南鄉(xiāng)子·集句》(悵望送春杯)、《南鄉(xiāng)子·集句》(何處倚闌干)等。
東坡詞中的游戲之作,于詞史的意義極其重要。這些戲作,首先明顯體現(xiàn)出擺脫音樂束縛的傾向。無論是隱括還是集句,都大量借鑒了詩歌中的原句,這種做法主要在借用原詩的原意。至于原詩的引入是否會對詞體文學(xué)所依賴的音樂屬性帶來某種程度的破壞,反倒很少注意。這對詞逐漸擺脫音樂的束縛,慢慢發(fā)展為一種獨立的文體,由之前的重音樂轉(zhuǎn)為重視文字本身無疑起了推動作用。其次,像回文這種形式,有意追求文字所體現(xiàn)出的“趣”,重意的傾向越來越明顯了⑤,對音樂本身則幾乎不再重視,這種做法為詞逐漸走向案頭,成為純文本的文學(xué)、文體,無疑起了推波助瀾之作用。蘇軾的其他戲作也都是這樣,一方面表現(xiàn)出對音樂的疏離,另一方面體現(xiàn)出對文本、文字本身的重視,著眼點在詞的表達、表現(xiàn)功能,而不在詞所依賴的音樂的娛樂功能上。后來詞壇進一步詩化、雅化,進一步由娛情向言志轉(zhuǎn)變,可以說皆由此生發(fā),或者至少可以說是對以上諸多因素的進一步深化。[25]86-90
宋代之前,詩各體兼?zhèn)?,并且皆已成熟,隱括、集句、回文等游戲形式早已見諸詩中⑥。至蘇軾把詩歌中的這些游戲形式大量引入詞中,一方面說明,詞至蘇軾已經(jīng)充分成熟,另一方面也看出,在蘇軾眼里詞與詩已等量齊觀。故蘇軾以游戲之筆入詞,卻不是以游戲、小道之態(tài)度觀詞;戲作雖多,但詞學(xué)觀卻是推尊詞體,而非輕視詞體⑦。
蘇軾詞與詩的共同創(chuàng)作傾向,本質(zhì)是蘇軾把詩作的內(nèi)容和手段運用到詞,既開拓了詞境,又豐富了詞作的表現(xiàn)形式,這就是宋人稱道蘇詞“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26]62的原因。
注釋:
①王十朋《分類集注東坡先生詩》卷十五專門有“戲贈”一類,收詩32首。
②黃文吉著:《北宋十大詞家研究》,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6年3月版,頁183:“將詩文辭賦概括于某一詞調(diào)中,以就音律,稱為檃括,這種方式為詞體所獨有。其源頭甚早,敦煌曲子詞有《皇帝感》八首檃括《孝經(jīng)》及唐玄宗《孝經(jīng)注》,北宋也有劉幾《梅花曲》三首檃括王安石的詩,但不普遍,也無‘檃括’之名。直到蘇軾才較全面使用檃括體,并用‘檃括’之名?!?/p>
③黃文吉著:《北宋十大詞家研究》,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6年3月版,頁182:“蘇軾是第一位將回文引進詞體領(lǐng)域的作家,曾以《菩薩蠻》填制了七首回文詞?!惫P者據(jù)《全宋詞》增補《西江月·詠梅》(馬趁香微路遠)一首;另外七篇《菩薩蠻》皆逐句回文,《西江月》為上下片間回文。
④ 鄒同慶、王宗堂校注:《蘇軾詞編年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9月版,頁750:“這是一首別具一格上下片回文的詠梅詞,雖是游戲文字,但意境美,文辭妙,不失為佳作?!?/p>
⑤關(guān)于回文體的奇趣,《蘇軾文集》中有明確記載,如《與滕達道四十五首》:“某再拜。見戒不為外境所奪,佩此至言,何時忘乎?王經(jīng)臣者,觀其語論微似颯颯,然其言未足全信也。所傳小詞,為偽托者,察之。然自此亦不密也?;匚谋葋砩跗?,嘗恨其主不稱。若歸吾人,真可喜,可謂得其所哉,亦須出也。”
⑥黃文吉著:《北宋十大詞家研究》,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6年3月版,頁181“集句起源甚早,至宋風(fēng)氣最盛。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云:‘按集句詩者,雜集古句以成詩也。自晉以來有之,至宋王安石尤長于此?!醢彩羌湓姷母呤?,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五引《遁斎閑覽》云:荊公集句詩,雖累數(shù)十韻,皆頃刻而就,詞意相屬,如出諸己,他人極力效之,終不及也?!杜R川集》卷三十六特別設(shè)有集句一類,共收錄六十七首之多?!表?82“回文詩的起源也很早,劉勰《文心雕龍·明詩》曾云:‘回文所興,則道原為始?!紊J啦庉嫛痘匚念惥邸匪木?,輯錄了自晉至宋諸家之回文詩,唐宋創(chuàng)作回文詩的詩人不少,如皮日休、陸龜蒙、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等都是其中的著名者?!?/p>
⑦黃文吉著:《北宋十大詞家研究》,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6年3月版,頁182:“(這些集句作品)由于缺乏作者的獨創(chuàng)性,文學(xué)價值并不高,但從此可窺見作者的學(xué)養(yǎng)、技巧外,更表現(xiàn)出以詩為詞、詩詞相容之一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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