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中的上陽宮意象

摘 要： 上陽宮建成于唐高宗時期，曾一度繁華，但玄宗后期成為冷宮，又隨著唐亡而走向沒落。上陽宮意象是唐詩中的常用意象，在應(yīng)制詩、宮怨詩和詠物抒懷詩中都頻繁出現(xiàn)。受時代背景影響，上陽宮意象在不同詩歌中體現(xiàn)出華美與尊貴、幽怨與凄清、衰颯與哀傷等審美格調(diào)。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672－3910（2015）04－0010－05

DOI：10.15926／j.chki.hkdsk.2015.04.002

收稿日期： 2015－03－20

作者簡介： 李月辰（1990—），女，河南洛陽人，碩士生，主要從事中國古典文學(xué)、文獻(xiàn)學(xué)研究。

唐詩是我國詩歌史上的最高峰。凡事均可入詩是唐詩輝煌的原因之一。上陽宮意象是唐詩中一個不可忽視的意象。上陽宮意象多次出現(xiàn)在文人應(yīng)制詩、宮怨詩和詠物抒懷詩中，具有豐富的情感蘊(yùn)含。然而，前人對上陽宮意象的研究多不成體系，或在寫殘宮意象時舉它為例，或在宮怨詩中提到只言片語，而未將上陽宮作為一個完整意象進(jìn)行研究。本文旨在分析文人應(yīng)制詩、宮怨詩和詠物抒懷詩中的上陽宮意象，從而探究上陽宮意象所具有的豐富審美意蘊(yùn)。

一、唐史中的上陽宮

上陽宮是高宗時期修建的大型離宮。《資治通鑒·唐紀(jì)》載，調(diào)露元年（公元679年）“司農(nóng)韋弘機(jī)作宿羽、高山、上陽等宮，制度壯麗。上陽宮臨洛水，為長廊亙一里。宮成，上徙御之” ［1］。《唐六典》又載：“上陽宮在皇城之西南?！?［2］221其注云：“苑之東垂也。南臨洛水，西拒谷水，東面即皇城右掖門之南。上元中營造，高宗晚年常居此聽政焉?！?［2］221可見上陽宮在當(dāng)時深得高宗喜愛。

武則天對上陽宮更是鐘愛有加，常在此居住。神龍元年（公元705年），中宗李顯逼迫武氏退位，并令她移居上陽宮?！杜f唐書·則天皇后》載：“甲辰，皇太子監(jiān)國，總統(tǒng)萬機(jī)，大赦天下。是日，上傳皇帝位于皇太子，徙居上陽宮?！烙谏详枌m之仙居殿，年八十三?！?［3］132叱咤風(fēng)云的一代女皇在上陽宮度過了她人生的最后時光。

玄宗前期，上陽宮也備受青睞，李隆基常在此大宴群臣。然而“天寶五載（公元746年）后，楊貴妃專寵，后宮人無復(fù)進(jìn)幸矣。六宮有美色者，輒置別所，上陽是其一也，貞元中尚存焉” ［4］4692。因楊貴妃專寵，上陽宮變成了安置“美色”的處所，如同冷宮。

安史之亂中，上陽宮飽受戰(zhàn)火摧殘，已現(xiàn)衰敗之象，不少詩作都記錄了上陽宮在戰(zhàn)亂中的情形。李商隱《行次西郊作一百韻》：“廷臣例獐怯，諸將如羸奔。為賊掃上陽，捉人送潼關(guān)?！?［4］6245杜牧《華清宮三十韻》：“鯨鬣掀東海，胡牙揭上陽?！?［4］5950王建《行宮詞》：“官家乏人作宮戶，不泥宮墻斫宮樹。兩邊仗屋半崩摧，夜火入林燒殿柱?！?［4］3386安史之亂后，上陽宮損毀如同廢宮。雖如此，仍有大量宮女被安置此處。然而唐王朝已無力東回，這些宮人只能空度青春，在癡癡等待中消磨時光。

上陽宮被冷落多年后，在唐王朝接近尾聲時再度燈火輝煌。據(jù)《舊唐書·本紀(jì)第二十》所載，昭宗遷入洛陽不久，朱溫便“害帝以絕人望” ［3］735，又矯詔命“皇太子柩前即皇帝位” ［3］735，皇太子即是唐哀帝。此即發(fā)生在上陽宮中的“時遷都洛陽，新立幼主” ［4］8167事。然而好景不長，公元903年，亂臣朱溫逼迫哀帝退位，唐王朝的最后一根支柱在上陽宮內(nèi)崩塌了，統(tǒng)治華夏大地300多年的大唐帝國就此隨風(fēng)而逝。作為皇家宮殿，上陽宮見證了中國歷史上最強(qiáng)盛的王朝一步步走向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二、上陽宮意象在唐詩中的體現(xiàn)

（一）文人應(yīng)制詩中的上陽宮

唐初的幾代君主，不僅太宗喜好“以萬機(jī)之暇，游息藝文” ［4］1，高宗、武后和中宗等也都如此。為炫耀帝國的盛世氣象，他們廣引天下之士編纂書籍、賦詩唱和，應(yīng)制活動十分頻繁。這為應(yīng)制詩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客觀條件。

上陽宮乃皇家禁苑，不同于洛陽城中那些隨處可見、任意穿行的街衢。因此，一旦天子寵臣得到奉旨侍宴的機(jī)會，就不惜以極盡夸張的方式記錄下難得一見的禁宮。如武則天從姊之子宗楚客的《奉和幸上陽宮侍宴應(yīng)制》：

紫庭金鳳闕，丹禁玉雞川。似立蓬瀛上，疑游昆閬前。鳥將歌合轉(zhuǎn)，花共錦爭鮮。湛露飛堯酒，熏風(fēng)入舜弦。水光搖落日，樹色帶晴煙。向夕回雕輦，佳氣滿巖泉。 ［4］561

詩中描寫的上陽宮富麗堂皇、鳥語花香、樂聲盈耳，猶如人間仙境，一派盛世景象。此時的上陽宮猶如一個妙齡佳人，盡情地享受文人們對她的贊賞和恭維。開元名相張九齡，作為德才兼?zhèn)涞奈膲诮?，也寫過在上陽宮侍宴的詩作《上陽水窗旬宴得移字韻》：

河漢非應(yīng)到，汀洲忽在斯。仍逢帝樂下，如逐海槎窺。春賞時將換，皇恩歲不移。今朝游宴所，莫比天泉池。 ［4］580

從題中“旬宴”二字可以看出玄宗常在上陽宮舉行宴飲活動，與文士詩酒酬唱，賞景作文。詩中的上陽宮河渠密布如同仙島，管弦齊鳴，燈火輝煌，一派盛唐氣象。

主要活動在武后和中宗兩朝的宋之問，以修文館學(xué)士的身份頻頻出入宮廷文會，堪稱詞臣班首。他在《上陽宮侍宴應(yīng)制得林字》一詩中寫到：

廣樂張前殿，重裘感圣心。砌霜月盡，庭樹雪云深。舊渥瞽宸御，慈恩吞翰林。微臣一何幸，再得聽瑤琴。 ［4］632

他并非皇親國戚，只是一個宮廷文人，得到一次在上陽宮侍宴的機(jī)會就對君王感恩戴德，激動不已，發(fā)出“微臣一何幸，再得聽瑤琴”的感嘆，可見上陽宮在當(dāng)時普通臣子心中尊貴華美地幾乎難以企及。

（二）宮怨詩中的上陽宮意象

《舊唐書·宦官傳》云：“開元、天寶中，長安大內(nèi)、大明、興慶三宮，皇子十宅院，皇孫百孫院，東都大內(nèi)、上陽兩宮，大率宮女四萬人?！?［3］4754宮女?dāng)?shù)量如此龐大，也就意味著其中大多數(shù)注定無緣面圣，只能空度青春，老死宮中。

元稹在《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上陽白發(fā)人》一詩中寫到，天寶年間，朝廷派出花鳥使在民間搜羅美色以充后宮。他們“滿懷墨詔求嬪御，走上高樓半酣醉。醉酣直入卿士家，閨闈不得偷回避?！?［4］4615這些女子沒有選擇命運(yùn)的權(quán)利，無論家世年齡婚嫁與否，一經(jīng)選中，等待她們的便是與親人的生離死別：“良人顧妾心死別，小女呼爺血垂淚！” ［4］4615然而，入宮以后的境遇更加凄慘。“宮門一閉不復(fù)開，上陽花草青苔地。月夜閑聞洛水聲，秋池暗度風(fēng)荷氣。日日長看提眾門，終身不見門前事。” ［4］4615庭院深深，踏入宮門就意味著隔絕人世，但是陪伴她們的絕不是那個至高無上的君王，而是終日寂寂的“青草苔地”；長夜無眠，她們只能閑聽洛水，獨(dú)賞荷花，任由時間如流水般掠去青春，任由如花般的容顏衰老凋零。

層層宮墻阻擋了年輕宮女追求幸福的腳步，但不能封閉她們渴望自由的心靈。

宮人早起笑相呼，不識階前掃地夫。乞與金錢爭借問，外頭還似此間無。 ［4］3439（王建《宮詞一百首》，一作花蕊夫人《宮詞》）

宮人們歡笑著奔走相告，只是因?yàn)橐姷搅怂夭幌嘧R的掃地夫。她們不惜花費(fèi)金錢，而想要詢問的只是一句簡單的“外頭還似此間無？”只要一有機(jī)會，她們就會不顧一切地追求自由，大膽表達(dá)積壓在心底的情愫。天寶年間，一位上陽宮人曾題詩于紅葉：

舊寵悲秋扇，新恩寄早春。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 ［4］8967（天寶宮人《題洛苑梧葉上》）

這里的“早春”也是愛情之春天。這位上陽宮人年復(fù)一年被鎖深宮，無緣得見君王，那顆渴望愛情和自由的心卻沒有凋落，于是她大膽訴說哀怨。此詩題下有序曰：“天寶末，洛苑宮娥題詩梧葉，隨御溝流出。顧況見之，亦題詩梧葉上，泛于波中。后十日余，于葉上又得一詩。后聞于朝，遂得遣出?！?［4］8967這位天寶宮人再題之詩：

一葉題詩出禁城，誰人酬和獨(dú)含情。自嗟不及波中葉，蕩漾乘春取次行。 ［4］8967（天寶宮人《又題》）

有人唱和，宮女的傾訴心理暫且得以補(bǔ)償，但她深知命運(yùn)已定，等待自己的仍是深宮生活。所以她“自嗟不及波中葉，蕩漾乘春取次行”，何等悲涼！

安史之亂后，唐王朝無力東巡，但還要維持盛唐體制，大量宮女仍就被安置在上陽宮。她們的哀怨之情更為濃郁。

水北宮城夜柝嚴(yán)，宮西新月影纖纖。受環(huán)花幌小開鏡，移燭瑤房皆卷簾。學(xué)織機(jī)邊娥影靜，拜新衣上露華沾。合裁班扇思行幸，愿托涼風(fēng)篋笥嫌。 ［4］5535（鮑溶《上陽宮月》）

玉輦西巡久未還，春光猶入上陽間。萬木長承新雨露，千門空對舊河山。深花寂寂宮城閉，細(xì)草青青御路閑。獨(dú)見彩云飛不盡，只應(yīng)來去候龍顏。 ［4］1573（劉長卿《上陽宮望幸》）

與以往的宮怨詩相比，在當(dāng)時的大背景下，這些詩歌更是徹骨的凄涼。此時的上陽宮已不同于昔日行宮，帝王不再東巡，滯留在此的宮女每天所能做的只有毫無希望的等待；上陽宮依然華美壯麗，風(fēng)光無限，然而宮人們只能在花開花落中漸漸朱顏辭鏡，把青絲明眸熬成霜發(fā)枯目。

以“宮怨”寫“士怨”是這類詩歌的又一特征。從屈原的《離騷》起，就有以夫妻之情寫群臣之義的傳統(tǒng)。有學(xué)者認(rèn)為，由于受中國古代儒家之女性化思想和詩教理論熏染，以及陰性文化盛行的社會環(huán)境壓迫等原因，“唐宋詩詞中有一種反自然、逆天性的‘變性之音’，即男性詩人往往以女性身份、而把權(quán)貴尤其是封建君王比擬為自己的夫君，以妻妾的語氣或情感表達(dá)自己的效忠獻(xiàn)媚或者哀怨期盼之情” ［5］。宮怨詩是最適合抒發(fā)這種情感的文學(xué)體裁之一，因?yàn)榇匀耍ㄔ娙耍┖捅淮匀耍▽m女）所怨的對象是完全一致的，都是高高在上的統(tǒng)治者，所以仕途坎坷的文人選擇宮怨詩來宣泄胸中不平乃自然之勢。這時的宮怨詩已不再是單純的宮怨詩，遙望長安的也不只是上陽宮人。那些留守洛陽的文人在看到上陽宮時，自然也能聯(lián)想到自己，并盼望帝王能夠再次給自己施展才華的機(jī)會。毫無疑問，上陽宮人的命運(yùn)就是留守洛陽官員的命運(yùn)，詩人們感嘆上陽宮就是感嘆自己。

（三）詠物抒懷詩中的上陽宮意象

中晚唐詩人在感慨國家命運(yùn)與一己浮沉的同時往往偏愛上陽宮意象，這時它已成為“寂寞”“凄涼”的代名詞。如徐夤的《風(fēng)》：

城上寒來思莫窮，土囊萍末兩難同。飄成遠(yuǎn)浪江湖際，吹起暮塵京洛中。飛雪蕭條殘臘節(jié)，落花狼藉古行宮。春能和煦秋搖落，生殺還同造化功。 ［4］8179

徐夤是晚唐詩人，這首詩也極具晚唐衰颯氣息?；ū臼敲榔G動人的意象，落花的繽紛絢麗、隨風(fēng)飄舞往往勾起人們的愛憐之情。而在晚唐詩人筆下，花落古行宮卻是狼藉一片，沒有絲毫絢爛美艷之感。在這里，落花、古行宮和萍末、暮塵、飛雪、殘臘節(jié)、落花等構(gòu)成一組意象群，奠定了全詩感傷的基調(diào)。又如杜牧《洛陽秋夕》：

泠泠寒水帶霜風(fēng)，更在天橋夜景中。清禁漏閑煙樹寂，月輪移在上陽宮。 ［4］6002

這是一幅洛陽晚秋圖，周圍環(huán)境冷清孤寂，只有霜風(fēng)聲、寒水聲。站在天津橋上，作者眼前只有寒月下的上陽宮。昔日天津橋是臣子上朝的必經(jīng)之地，繁華熱鬧、車馬川流；曾經(jīng)的上陽宮華麗非凡、鶯歌燕舞、美人如云。如今兩地卻無比寂寥冷清。今昔對比中，晚唐的洛陽城像一個棄兒，橫亙于殘垣荒草中自生自滅、無人問津。行文至此，詩人心中愁緒溢于言表。

中晚唐詩歌中的上陽宮意象大多是衰颯清冷的。如“寂寂天橋車馬絕，寒鴉飛入上陽宮” ［4］3052，“鳥勢去投金谷樹，鐘聲遙出上陽煙” ［4］8012。再如韋應(yīng)物的送別詩《贈王侍御》：

心同野鶴與塵遠(yuǎn)，詩似冰壺見底清。府縣同趨昨日事，升沉不改故人情。上陽秋晚蕭蕭雨，洛水寒來夜夜聲。自嘆猶為折腰吏，可憐驄馬路傍行。 ［4］1904

詩中前兩句贊美王侍御心性高潔、超脫塵世，緊接著又追敘與他多年未泯的深厚友情。后兩聯(lián)在感嘆自己“猶為折腰吏”的境遇時，詩人用上陽宮瀟瀟秋雨和洛川水嘩嘩寒流來營造凄清的氣氛，融情于景，意境蕭索。

三、上陽宮意象的審美格調(diào)

從審美方面來說，上陽宮意象也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其主要有以下三種審美格調(diào)。

（一）華美與尊貴

上陽宮之華麗在李庚《東都賦》中可見一斑：“上陽別宮，丹粉多狀。鴛瓦鱗翠，虹梁疊壯。橫延百堵，高量十丈。出地標(biāo)圖，臨流寫障。霄倚霞連，屹屹言言。翼太和而聳觀，側(cè)賓曜而疏軒。” ［6］遠(yuǎn)望去，上陽宮雄偉壯觀，深淺不一的紅色是這座宮殿群的主色調(diào)。屋頂又是一色的翠色鴛鴦瓦斜鋪，遠(yuǎn)望猶如長橋橫架空中，狀若彩虹。白居易的《洛川晴望賦》也很好地體現(xiàn)了上陽宮的華美之狀：“……三川浩浩以奔流，雙闕峨峨而屹立。飛梁徑度，訝殘紅之示消；翠瓦光凝，驚宿雨之猶濕?！剿[映，花氣氳冥。瞻上陽之宮闕兮，勝仙家之福庭?！?［7］上陽宮水流不斷，建筑雄偉，橋梁橫架，紅磚翠瓦，花草鮮妍，不是仙宮又勝似仙宮。

上陽宮的華美甚至引來朝臣的非議。《唐會要·卷三十》：“……尚書左仆射劉仁軌謂侍御史狄仁杰曰：‘古之陂池臺榭，皆在深宮重城之內(nèi)。不欲外人見之，恐傷百姓之心也。韋機(jī)之作，列岸修廊，在于?堞之外。萬方朝謁，無不睹之。此豈致君堯舜之意哉？’” ［8］可見上陽宮奢華太過，以至于朝臣恐怕它會“傷百姓之心”。

（二）幽怨與凄清

自玄宗末年起，上陽宮形同冷宮，這里的美貌佳人注定此生無緣得見君王，從而催發(fā)了一些具有幽怨凄清審美格調(diào)的詩歌。如元稹的《行宮》：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4］3423

此“古行宮”即上陽宮。養(yǎng)在宮內(nèi)的鮮花本應(yīng)受人呵護(hù)，婀娜多姿，但這里的花兒卻因帝王久久不至，無人欣賞而落紅滿地，寂寞收場?；ㄓ热绱?，人何以堪？至于宮女，本應(yīng)是柳眉云鬢、裊裊婷婷、衣袂飄飄的美艷形象，但詩中的宮女卻已白發(fā)蒼蒼。白發(fā)映紅花，強(qiáng)烈的色彩對比中人們感受到的是紅顏寂寞、青春虛度的無奈與辛酸。

白居易《上陽白發(fā)人——愍怨曠也》 ［4］4692中的主人公也飽嘗冷宮生活的凄苦。這位“上陽白發(fā)人”長期生活在有“綠衣監(jiān)使”嚴(yán)密把守的上陽宮里，一住就是幾十年?！靶谀q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薄笆弊冏鳌傲保w現(xiàn)在紙上只是兩個數(shù)字位置小小的變換，而現(xiàn)實(shí)中，老婦人在深宮之中度日如年地生活了44個春秋。剛?cè)雽m時，她“臉?biāo)栖饺匦厮朴瘛?，但這成了悲劇命運(yùn)的導(dǎo)火索。正因貌美，她“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cè)目”，被遣至上陽宮，從此陪伴她的只有映壁孤燈?！拔ㄏ蛏顚m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漫漫長夜，孤枕難寐，只有臥聽秋風(fēng)蕭瑟，秋雨敲窗。值得注意的是，詩人用了少許筆墨描述老宮女的裝扮：“小頭鞋履窄衣裳，青黛點(diǎn)眉眉細(xì)長?！边@樣的打扮“外人不見見應(yīng)笑”，短短七字，人們就能體會到老宮女的心情是多么的苦澀與凄涼。在這高墻深院之中，這樣的“白發(fā)人”并非少數(shù)，正是她們孤獨(dú)無望的淚水使上陽宮浸染上揮之不去的幽怨與凄清的審美格調(diào)。

（三）衰颯與哀傷

安史之亂后上陽宮淪為棄宮，但無數(shù)上陽宮人仍滯留此處。大唐帝國已無力東巡，等待她們的只有無盡的哀思與絕望。上陽宮的由盛轉(zhuǎn)衰預(yù)示著洛陽城將被遺棄的命運(yùn)，也預(yù)示著大唐帝國將要不可挽回地走向滅亡。再次仰望上陽宮，今昔對比中，籠罩在文人心頭的衰颯與哀傷之情揮之不去。且看李郢《故洛陽城》：

胡兵一動朔方塵，不使鑾輿此重巡。清洛但流嗚咽水，上陽深鎖寂寥春。云收少室初晴雨，柳拂中橋晚渡津。欲問升平無故老，鳳樓回首落花頻。 ［4］6851

此詩描述的景象正是《新唐書·本紀(jì)第五》所說天寶十四載十二月丁酉“陷東京”之后的洛陽。李郢是文宗時人，他對洛陽的審視帶著沉重的時代心理所賦予的感傷氣息：洛水凄惶嗚咽，上陽宮門緊鎖寂寥。不遠(yuǎn)處的嵩山新雨初晴，而洛水中橋處的渡口卻在夕陽晚照中愈顯蒼涼。詩人對這座城市投去追憶的目光，試圖搜尋到當(dāng)年的繁華景象，而此時只有上陽樓頭如雪的落花，默默為詩人傾訴世事浮沉中洛陽古城的凄慘命運(yùn)，哀傷之情令人愴然。再看杜牧的《洛陽》：

文爭武戰(zhàn)就神功，時似開元天寶中。已建玄戈收相土，應(yīng)回翠帽過離宮。侯門草滿宜寒兔，洛浦沙深下塞鴻。疑有女娥西望處，上陽煙樹正秋風(fēng)。 ［4］5995

文宗時平定叛亂的唐軍西歸途經(jīng)東都，此時洛陽城中王侯貴族的府邸已是荒草叢生，成為狐兔棲身之所。昔日的東都人去城空，而在上陽樓頭仍有宮女臨風(fēng)遙望，企盼翠華東歸。也許她們的期望就是晚唐文人的期望，然而這無盡的期盼卻在不久之后隨大唐江山一起灰飛煙滅。再看以下兩首詩作：

疏柳高槐古巷通，月明西照上陽宮。一聲邊雁塞門雪，幾處遠(yuǎn)砧河漢風(fēng)。獨(dú)榻閑眠

移岳影，寒窗幽思度煙空。孤吟此夕驚秋晚，落葉殘花樹色中。 ［4］6795（劉滄《洛陽月夜書懷》）

九陌盡風(fēng)塵，囂囂晝復(fù)昏。古今人不斷，南北路長存。葉落上陽樹，草衰金谷園。亂鴉歸未已，殘日半前軒。 ［4］6891（于武陵《洛中晴望》）

大唐盛世不再，文人再無盛唐時自信從容的風(fēng)度，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悲愁。以上二詩中再無明亮艷麗的色彩，無論月夜下的抒懷，還是夜半風(fēng)清時的感慨，以及秋日中的晴望，上陽宮完全被衰颯的時代氣息所籠罩，呈現(xiàn)出一派愁思綿綿的意象。

上陽宮意象在文人應(yīng)制詩、宮怨詩和詠物抒懷詩中都占有一席之地，是不可忽略的常用意象。上陽宮意象在文人應(yīng)制詩中，具有華美與尊貴的審美格調(diào)，是大唐強(qiáng)盛的體現(xiàn)，是洛陽城顯赫地位的象征；在宮怨詩中，具有幽怨與凄清的審美格調(diào)，這是由上陽宮地位變化引起的；在中晚唐詩人的詠物抒懷詩中，具有衰颯與哀傷的審美格調(diào)，是洛陽城地位敗落和時代變化的見證者。上陽宮意象不僅具有多重的審美格調(diào)，還具有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值得我們進(jìn)行深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