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芳,劉祖貽*
(湖南省中醫(yī)藥研究院,湖南 長沙410006)
溫病學說起源甚早, 其發(fā)韌并不晚于傷寒學說,秦漢以前醫(yī)學古籍記載的溫病學內容就相當豐富, 馬王堆醫(yī)書最早提到溫病病名及其導引療法?!饵S帝內經》所言熱病,即是各種溫病的總稱,并且涉及病因、病機、癥狀、治療、預后等方面,對溫病學說的建立,早已奠定了基礎。 其中有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內經》立專篇論述熱病,但在此基礎上首先得到發(fā)展的卻是傷寒學說,溫病學說未能自立門戶,反而包含在傷寒體系內發(fā)展,直到宋金以后才逐漸結束這種局面。 為什么會出現溫病學說在傷寒體系內發(fā)展呢? 試分析其原因如下。
《內經》的若干基本理論原則,對中醫(yī)學術發(fā)展的指導,長期影響著中醫(yī)學的發(fā)展方向,對溫病學說的發(fā)展也不例外。 書中有數篇與溫病關系甚為密切,其中《素問》3 篇(即《熱論》《刺熱篇》《評熱病論》等),《靈樞》1 篇(即《熱病篇》),另有數篇,如《本病論》《刺法論》《六元正紀大論》等,雖未以熱病名篇,實為論述熱病之作。 此均為研究傷寒與溫病的經典文獻。
以《素問·熱論》為例,歷來為研究傷寒和溫病者所重視。 但所論熱病,是傷寒還是溫病,或者兼而有之,諸家見仁見智,認識大相徑庭。 傷寒與溫病的許多“糾葛”,亦由此而產生,因此,對《熱論》的研究,有助于釋疑息爭。 同時,也對解決傷寒學說如何首先取得發(fā)展,而溫病又如何開始包含在傷寒體系內發(fā)展, 最終又如何從傷寒體系中分化出來等問題,更為重要。
關于《熱論》性質的爭論,茲舉兩家之說,以窺崖略。 傷寒名家柯韻伯認為《熱論》系論溫之作,他說:“要知《內經》熱病,即溫病之互名……觀溫病名篇,亦稱《評熱病論》,其義可知矣”(《傷寒論翼·六經正義》)。 此為討論《熱論》時所說,明言熱病為溫病互名,并對《熱論》姐妹篇《評熱病論》直稱為溫病名篇,劉河間亦持此說。 而柳寶詒的意見則與之迥異,他說:“此論除篇末傷寒一節(jié)論及溫病外,其余所論,都屬傷寒。 惟所列六經形證,傷寒與溫病初無二致, 故備錄之, 以為分經認證之則”(《溫病逢源》)。 上述兩家,意見完全不同,一篇文章,兩樣看法,究竟分歧從何而來? 這原因只能從《熱論》本身去找。
問題的全部癥結,在于《熱論》本身如何為熱病解說。 其關鍵在于下面這一句:“今夫熱病者,皆傷寒之類也。 ”
此語可作為熱病的定義來理解。 句中提出有熱病和傷寒兩個概念,問題的關鍵是如何理解這兩個概念,理解不同,當然對熱病的解釋也就不同。 若傷寒與熱病,俱視為病名概念,則因此而產生一個問題,歷來熱病和傷寒有廣義與狹義之分。 此屬廣義,抑屬狹義? 理解不同,可有下述幾種意見。
(1)熱病與傷寒俱屬狹義。 因文中說熱病為傷寒之類,將熱病與傷寒為一類解,熱病即傷寒,傷寒即熱病,名異而實同。 在較長的時間內,寒溫不分,以傷寒方治溫病,即將溫病作傷寒治療,恐系基于此種認識。
(2)熱病與傷寒俱理解為廣義病名。 此釋與第一種近似,實際上亦為同一關系概念,外延俱相同,只是前者為狹義方面相同, 后者為廣義方面相同。既然相同,一句話中又立兩個概念,無此種必要,徒滋疑竇,流弊不少,原意當非如此。
(3)熱病屬狹義,傷寒為廣義。 此釋系將熱病隸屬于傷寒范疇之內,其理由因文中有“傷寒之類”的提法,即是“類”當不止一種,應包括數種,則傷寒為種概念,熱病是屬概念。 種概念包括屬概念,這是學《難經》傷寒有五之說,將熱病屬于傷寒之一,其認識當屬此類。
以上3 種解釋,皆未能使人滿意。 第一種溫病當正傷寒看,如果熱病為單一的溫病,則文中“皆”字不好解釋。 “皆”應作“都”字解,有數種才能用“皆”,故此釋于文理不合。 而且,經過長期實踐,在治療上,用傷寒法治溫病,已證明為錯誤。 第二種,上已論及,一句話中,用稱謂雖不同,而實際上是相同的兩個概念,而互為界說,于邏輯上犯了近乎同語反復的錯誤,文理亦不順,徒亂人意。 第三種,即《難經》之說,對后世甚有影響,但本身亦有費解之處,其謂傷寒有五,包括中風、傷寒、濕溫、溫病、熱病,五病并列,同為傷寒的屬概念,前四者后世皆明,但熱病殊不清楚。 朱肱有熱病之名,但其所述與傷寒無異(后面將論及)。 劉完素雖指熱病為熱證,但熱病與傷寒亦相含混,熱病為何,莫明所指。 或謂熱證為熱病,其四者皆為病名,此獨為證名,顯屬不類。 凡此3 種,皆不合經旨。
此處經文,究竟如何解釋,才能合理? 仍然是不能離開對熱病和傷寒2個概念的正確理解。
熱病,既稱為病,是病名當無疑問。 熱是指發(fā)熱,即凡外感發(fā)熱的病,皆屬之,是廣義的病名概念,這從《熱論》中一段話可得到證明:“凡病傷寒而成溫者,先夏至日者為病溫,后夏至日者為病暑。 ”其中提到有溫、暑二病,說明為溫、暑熱病無疑。 故熱病為急性外感熱病的總稱。 而傷寒,可以肯定,并非病名概念,而是指病因。 其根據是:第一,上述將傷寒作病名的三種解釋, 前已分析, 于理不順;第二,《素問》 中僅3 處提到傷寒,《素問·熱論》 中2處,皆不能證明其為病名概念。 先看《刺志論》所說:“氣盛身寒,得之傷寒;氣虛身熱,得之傷暑”,很明顯,此處傷寒和傷暑,是指傷于寒,傷于暑。 寒與暑,為病因而非病名。
同樣,《熱論》中“凡病傷寒而成溫者”的“傷寒”亦不能作病名看,揆之臨床實際,只有錯把傷寒認作溫病,從無有傷寒病變成溫病者,應作傷于寒變成溫病解。 此釋亦可從《素問》中找到依據。 例如,“人之傷于寒也,則為病熱”(《熱論》)。 又如:“冬傷于寒,春必病溫”(《生氣通天論》)。 此兩處皆言傷于寒,為病熱,為病溫。 與上“凡病傷寒而成溫者”兩相印證,為同一意義甚明。 歷來注家亦作此解,如清·高士宗于此注文為:“冬傷于寒,春必病溫。 故凡病傷寒而成溫者,先夏至日而發(fā)者為病溫,后夏至日發(fā)者為病暑”(《黃帝內經素問直解》)。
所以,熱病是急性外感熱病的總稱;傷寒則為傷于寒之意。 前者為病名,后者為病因。 “今夫熱病者,皆傷寒之類也”一句,釋為凡外感熱病,皆由傷于寒而起,才為合理。
但還有個疑問,熱病既為廣義的病名,應包括傷寒(狹義)和溫病。 然而上已論述,《素問》中并無傷寒病名,則傷寒不包括在內,所謂熱病為廣義病名,是指包括多種溫病而言。 從所述“凡病傷寒而成溫者, 先夏至日者為病溫, 后夏至日者為病暑”分析,顯然,熱病是包括多種溫病,作為傷寒名家柯韻伯,不是站在傷寒立場上,而是稱熱病為溫病的互名,是頗有識見而持論公允的。 謂其頗有識見,是因其對《熱論》作過深入研究,認識到其六經分證,皆為熱證,并無寒證,這是其立論的有力根據。
由上述可知,問題關鍵在于對“傷寒”的理解。由于不是理解為病因,而是視為病名,則理所當然將溫病置于傷寒病的范疇之內,此即為溫病學說在傷寒體系內發(fā)展的主要原因。
“冬傷于寒,春必溫病”出自《素問·陰陽應象大論》。 它提出了2個問題,第一是病因,為傷于寒;第二是逾時而發(fā),伏寒成溫。 其所論者為伏氣溫病,亦即為伏氣溫病學說首先取得發(fā)展的主要原因所在。
可以看出,出于對條文論述的理解失當,使得溫病學說的發(fā)展呈現2個顯著的特點:其一,是宋以前溫病學說在傷寒體系內發(fā)展;其二,為伏氣溫病學說首先得到發(fā)展。
《內經》上述關于熱病的記載,不僅是影響溫病學說在傷寒體系內發(fā)展的主要原因,而且是使傷寒學說首先取得重大發(fā)展的直接原因。 前已論述,《內經》并無傷寒病名,首先提出傷寒病名的是《難經》。《難經·五十八難》云:“傷寒有五:有中風,有傷寒,有濕溫,有熱病,有溫病。 ”
《難經》被公認為闡述《內經》之作,此處系解析“今夫熱病者,皆傷寒之類也” 。 顯然,《難經》所指的傷寒不是視為病因,而是作為病名。 雖非《內經》原旨,但《難經》頗為后世所重,有《內》《難》并稱之說,對后世醫(yī)學的發(fā)展亦具有很大的影響。 《難經》此說,不僅確立了傷寒病名,還區(qū)分了廣義傷寒和狹義傷寒,明確地將溫病置于傷寒范圍內,這些均直接影響著《傷寒論》的形成。 仲景自序云“撰用《素問》《九卷》《八十一難》”即是明證。 可以說第一部以傷寒病名名書的專著,殆源于此。 凡此皆能說明傷寒學說首先得到巨大發(fā)展的原因所在,也是溫病學說依附于傷寒體系的重要原因之一。 爾后,由于《傷寒論》列居經典之列,傷寒學說的主流地位更強大,溫病學說更未能擺脫其影響,長期依傍傷寒門戶而發(fā)展。
《傷寒論》中承接《難經》傷寒有五之說是很明顯的,論中有中風、傷寒、溫病、中暍、濕病等五類即為明證。 這表明《傷寒論》所論為廣義傷寒,溫病是包含在傷寒內論述的, 涉及溫病的主癥與鑒別、誤治與變癥,并且創(chuàng)立了一部分溫病能夠借用的治法與方藥,為溫病學的發(fā)展作出了貢獻。
《傷寒論·辨太陽病脈證并治》 謂:“太陽之為病,發(fā)熱而渴,不惡寒者為溫病。 ”其中所述癥狀,實為伏氣溫病。 描述伏氣溫病,如此簡明,還是首次。據此不僅可診斷伏氣溫病,尚可借以鑒別傷寒。 將溫病、傷寒兩相比較,其區(qū)別甚明:溫?。ǚ鼩猓喊l(fā)熱、不惡寒、口渴;傷寒:發(fā)熱、惡寒、不口渴。
《傷寒論·辨太陽病脈證并治》 指出:“若發(fā)汗已,身灼熱者,名風溫。 風溫為病,脈陰陽俱浮,自汗出、身重,多眠睡,鼻息必鼾,語言難出。 若被下者,小便不利,直視失溲;若被火者,微發(fā)黃色,劇則如驚癇,時瘈疭;若火熏之,一逆尚引日,再逆促命期。 ”
風溫病名,首見于此。 但非后世新感溫病之風溫,乃伏氣溫病誤用辛溫發(fā)汗所致之變證。 若傷寒表證,發(fā)汗已,必熱退身涼,而身反灼熱,則非傷寒可知。 身灼熱,為耗劫津液;邪熱愈熾,且致肝風內動,而見鼻鼾,語言難出;被火者更有時瘈疭等癥,風溫之風為內風,非為新感外風甚明。
《傷寒論》部分條文為后世研究溫病所重視。 如王孟英于其《溫熱經緯》中,將仲景所論分為《仲景伏氣溫病篇》《仲景伏氣熱病篇》《仲景外感熱病篇》《仲景濕溫病篇》《仲景疫病篇》。 細為分析,除《仲景外感熱病篇》中引用中暍諸條,可屬暑溫外,余多為溫病過程中可能見到的表現,或可借用的方藥。 如其《仲景伏氣溫病篇》將傷寒少陰病之從熱化者,用黃連阿膠湯、豬膚湯、甘草湯、桔梗湯、大承氣湯屬之,還有白虎加人參湯、黃芩湯、復脈湯也歸于此類。 傷寒已化熱、化燥等治法確可用于少陰、陽明等溫病。
溫病學說某些方面也確以此為基礎進行發(fā)展。如《溫病條辨》中的增液承氣湯、化斑湯、加減復脈湯等,即從承氣湯、白虎湯、炙甘草湯衍化而來。 因此,有些醫(yī)家認為《傷寒論》包括了溫病。 如周禹載就主張:“乃仲景于《傷寒論》中,溫熱之法,森森俱載,黃芩、白虎等湯,是其治也。 ”但這些均屬借用,非直接為溫病而設。 如彼之物,能為此借用,則彼此不分,則仍為不可。
總之,《傷寒論》從《難經》之說,于傷寒范圍內論述溫病,特別是第一次清楚地描述了伏氣溫病的主要癥狀,使能與傷寒進行鑒別,并從溫病誤汗所致壞證(風溫),啟示了清法的治療原則, 以及某些治法能為溫病所借用。這些均為溫病學說的發(fā)展作出了貢獻。 同時也應當看到它對溫病學說論述的局限性:
一是將溫病置于傷寒體系內研究, 其影響所及,溫病學說長期不能獨立發(fā)展,與此不能無關;二是《傷寒論》雖然論述了廣義傷寒,但仍然以狹義傷寒為主,其他則語之不詳,致使廣義與狹義傷寒交混難分,用傷寒法治溫病流弊甚為久遠,不能無責;其三是《傷寒論》中的溫病部分,是有論無方,對溫病治療的發(fā)展,無直接補益。 相反地于傷寒有論有方,雖然某些方藥能為溫病所借用,但開用傷寒方治溫病之端,除前條所述原因外,與此關系亦為密切。
從《傷寒論》起,研究溫病的并不乏人,只是在元代以前,未能獨立地研究,而作為傷寒體系的一部分進行探討而已。 這種研究甚為有限,理論上很少突破舊說;治療上,或是有論無方,或仍以傷寒方治溫病,或徘徊于傷寒方與另找新方之間。 這一過程呈現出3 種情況: 一是溫病與傷寒未分化階段;二是溫病與傷寒出現初步分化階段;三是溫病與傷寒分化明顯,漸臻完成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