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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影,不是靈魂化妝品

      2015-03-16 22:13:19林奕華
      新民周刊 2015年9期
      關(guān)鍵詞:奏鳴曲勇氣化妝品

      林奕華

      與美術(shù)指導(dǎo)蔡佩玲談到金馬獎影后陳湘琪的得獎電影《回光奏鳴曲》“票房很糟”?!皯?yīng)該就這一兩天了”,她說的,是一部電影消失在電影院的命運(yùn),聽起來,卻更像一個生命即將斷氣。但,一部離開觀眾視線的電影,和一個沒有呼吸的人,意義上不是一樣嗎?

      在看《回光》時我就不能停止地想,它的導(dǎo)演,不可能不知道去拍一部上天下海豪華3D諜戰(zhàn)愛情災(zāi)難動作大片,會把更多觀眾吸引入場吧。不要告訴我是沒有錢——今天誰都知道,口頭支票開得漂亮的電影投資計劃,就有不知電影為何物的人把千萬到上億的錢“押”下去。電影作為生意,針對票房是建立在觀眾的集體需要、其實(shí)也是集體欠缺而產(chǎn)生的補(bǔ)償心理上,所謂的娛樂,當(dāng)然依靠導(dǎo)演有多懂得把眾生的欲望(即得不到的東西)玩弄于股掌之中。從這角度來看,觀眾就是自愿被催眠的人。說是把電影院當(dāng)床,把銀幕上一切當(dāng)夢。其實(shí),連夢都是被打造好后塞到自己的意識里。人,不過是罐頭。也就難怪電影會由夢的分析變成夢的工廠。

      好夢由來最易醒,醒了,留下滿腔惆悵,那番感覺,不是甜,是甘。帶點(diǎn)苦澀,卻教人對感受恢復(fù)靈敏度。理論上,電影這種夢境,本來有著“先是投入, 然后抽離”的魔法,繼而給做夢的人在醒來后更有力量。這種力量,來自夢中發(fā)生的似非而是、似是而非。人在漩渦中身不由己,忽然時間到了,眼睛張開,莫名其妙的同時,面前是朦朧的一線天。因?yàn)?, 夢境雖然是抽象畫,可是和我們在現(xiàn)實(shí)中面對藝術(shù)不同,它,使人越“看不懂”便越想看懂,因?yàn)?,那張畫就是自己?/p>

      與被催眠的被動比起來——“將觀眾喚醒,希望他們通過夢來了解自己是誰,了解身在何處,了解一個人到一群人為何存在,又為何迷惘”,這確實(shí)主動太多。為把這主動性交還給觀眾而付出的電影導(dǎo)演、演員、制作人和團(tuán)隊,除了值得尊敬,也常常令人心疼——他們的美好意愿,往往被閉上眼睛卻相信自己目光如炬的“大眾”形容為“無聊”,“不知在拍什么”,然后一口咬定“沒有娛樂性就不是電影”。

      我甚至不認(rèn)為《回光奏鳴曲》刻意曲高和寡。是的,陳湘琪不是“大女明星”,她身上穿的不是玲瓏浮突的旗袍,她吃的是面包,吃時彎腰駝背,不是儀態(tài)萬千。她走的路再崎嶇都是“平地”,沒有又長又窄的樓梯,襯托一個女人踩在高跟鞋上、把行走鋼索表演成如履平地。一樣是以女人的孤獨(dú)處境當(dāng)主題,它只是不去意淫一個平凡中年女人的生之欲。但它沒有畏縮于欲望能把一個平凡中年女人一步步帶進(jìn)fantasy里去,探戈,青年男性的肉體……只是,要去面對fantasy的卑微,如同面對卑微的自己,無不需要勇氣。

      Empowerment有很多種,化妝品是其一。電影的商品化,就是把銀幕當(dāng)鏡,導(dǎo)演是化妝品柜臺的化妝師,不斷給顧客的靈魂上顏色、加線條、畫深度,再在顧客耳邊溫馨提示:“喏,這不就年輕了?漂亮了?像Audrey Hepburn了?”卻一定不會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更有自信了?”或血淋淋地說:“騙到自己了?因?yàn)轵_到人了?”但連靈魂也是面譜,戴著它過一生的人,就是以虛假為追求。

      《回光奏鳴曲》和一干不會被時間淘汰的電影一樣,它以誠實(shí)的影像,點(diǎn)出誠實(shí)不一定令人愉悅快樂,卻能給人找到自我,找到尊嚴(yán)。就如片中的中年女人,做面膜,擦胭脂,涂口紅,連串“沖喜”,卻在一盤冷水淋下來時,意義蕩然無存:被女兒拒絕的殘酷事實(shí),不是任何母親承受得了??墒牵渌醋吡巳斯さ拿廊?,它也喚醒一個人的自主:人妻、人母都是角色,過度依賴角色的保險絲,難道一個女人就不能因?yàn)樗且粋€人而發(fā)亮、發(fā)熱?

      可以,但首要踏出獨(dú)立一步,而獨(dú)立,要勇氣。現(xiàn)實(shí)中,誰不需要勇氣?無奈,需要勇氣的人更多投向電影催眠師,而不是相信:做夢有時,夢醒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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