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侯波

小川

侯波現(xiàn)在熱鬧得很，也忙得很。他的小說一部接一部發(fā)表，其作品研討會也在西安高調(diào)召開……他什么時候播下的種子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今他從容地穿著花襯衫，像個資本家那樣，一邊抽著煙斗，一邊坐看“盈”利?？镛D(zhuǎn)載刊發(fā)，很多作品跟進評論，這說明了作品的不同凡響。

文學和愛情有一種相像，那就是好感是不由自主的。對我來說，好感就是閱讀中感受到的某種隱秘的親切，那種接地氣的文學生活真是面面俱到，親切無比，并且無情摧毀了學院派的陳詞濫調(diào)。

一

今天，有一種普遍現(xiàn)象，那就是作家們喜歡致力于形成一種氣質(zhì)，結(jié)果，反倒拘謹刻意，成了一個矯飾的作品。侯波的作品，不矯情不澹妄不擰巴，很多場面并不新鮮，描述的情節(jié)都有我們熟悉的特征。而且，通篇對話夾雜著大膽的方言土語，極其準確地貼近人物的鄉(xiāng)土鄉(xiāng)情，有著漫不經(jīng)心的風致。不做作，不華麗，甚至土得掉渣兒，但整個作品細節(jié)豐富，節(jié)奏穩(wěn)定。

《春季里那個百花香》一開始就是吸引人的，旋風一樣一下子就從那些婆姨的吵鬧與小性子開始了。從春節(jié)臨近到正月初一，組織秧歌隊、邪教的侵入、賭博、公安的介入、秧歌隊臨近演出。矛盾一個一個地遞進，就像海浪，一波跟著一波，推到最后，所有的矛盾都擺在那了，可以說馬上面臨的就是高潮，小說卻戛然而止。

這個斷然結(jié)束的休止符，讓我覺得余音未了。紅鞋怎么辦？村長怎么辦？秧歌隊的演出似乎流產(chǎn)……誰給這些淳樸的村民們主持正義和安慰呢？其實，現(xiàn)世中很多混亂都是易于澄清的，但總是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有那么多人為的因素，那么多的梗阻。似乎，我們的悲哀恰恰就在這里，一個社會的黑暗不是壞人的囂張而是好人的沉默。這是《春季里那個百花香》帶給我的思考，侯波，沒有給出答案。他那么武斷地把球踢給了我們。我受到小說結(jié)尾的震蕩。就像瞬間的驚艷“啪”就消失了。我喜歡這種感覺。

的確，好的作品不需要有所指控，因為作品的邏輯足以表達矛盾的衍化，得出結(jié)論是讀者的事。那才過癮。我甚至在《春季里那個百花香》作品中，感覺到一種拉辛式的分析——漸進、過度、推進。推進高潮中，小說終止了。

優(yōu)秀的文學是真誠的表達。這種表達就是被人物“說”出來的。情緒在生活的每一刻都有表現(xiàn)和影響，你“說”得很刻意，很官方，那就僵了?！罢f”的技巧就在于似乎無動于衷或者深藏不露的隨意。

侯波很聰明，他用了不起的通俗讓這些村民說話和動作，賦予他們詼諧。這就是鄉(xiāng)土，像那些樹，疙疙瘩瘩、歪歪扭扭，接出的果實卻好吃。在我看來，難過卻不絕望，倒顯出優(yōu)雅的范兒來。在這些村民中，幼稚的迷信與最純潔的宗教感情混雜在一起。侯村長在許多地方表現(xiàn)出的笨拙、在障礙中碰壁、時而的懦弱反倒襯托出紅鞋的個性。俗話說，女人的可悲，就是成為一個笨蛋的老婆。但紅鞋不僅有頭腦，而且注重人情世故，與自己的男人不離不棄。她孝敬公婆，尤其感恩公婆對她的寬容與厚愛。從紅鞋的嘴里，我們知道她的公公，一個七老八十的老賭徒竟是一個那么善良的老頭兒。紅鞋的正義和勇敢，讓她不僅出現(xiàn)在村長家被砸的緊要關(guān)頭，也固執(zhí)著要給冤死的公公討說法。

以紅鞋為代表的村民們和民警公安要說法，跟進怎樣的結(jié)果，我們不得而知。侯波，不給答案。

人生無常，命運詭異，舍得之間焉知禍福?！顿F人相助》更讓我覺出一種悠長的回味，小說背后發(fā)人深省的東西更多了。如果不是父親的葬禮，折方宇不會完成一種精神的蛻變。實在，他也曾猶豫，在自己升遷的節(jié)骨眼兒上是不是也應該做點什么，不然也不會由著老婆和司機小宇的慫恿去了白云觀的廟抽簽解簽。

在《貴人相助》中，折方宇的出現(xiàn)始終是沉著臉，耷拉著眼，只是到了結(jié)尾處，才一臉輕松，并說：“瞧這大擺隊，調(diào)調(diào)兒真有氣勢。”為什么？因為折方宇的媽。這個大字不識的農(nóng)村婦女卻懂得道理。她愛自己的兒子，語重心長地說：“媽和你爸其實就是盼著你們平平安安就行。至于官不官的，都無所謂。要不，今天公安哩，明天法院哩，咱家可折騰不起……”特別是母親關(guān)于父親的一番話中，讓折方宇終于知道，父親飽受良心的譴責而一輩子憂郁不快樂的根由，以致父親生前留下那么多的字幅，無非是“無欲則剛”、“云卷云舒”、“靜以致遠”，等等。給兒子的字幅中要他“君子如玉”，正是出于一種苛刻的自省。

這是一場洗禮。母親的話警醒了折方宇唯唯諾諾、深陷世俗的靈魂，使他堅定了某種信念。否則，他不會擲地有聲地對郭一江說：“郭一江，我不認識你，謝謝你設身處地為我考慮。但是，如果這事發(fā)生在昨天以前，可能我還會考慮一下，但今天我是鐵定不會了?！?/p>

“昨天怎么？今天怎么？”郭一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此處，讓讀者忍俊不禁的同時也為折方宇的覺悟擊掌叫好。

正派的莊稼人，善良的母親，他們的力量足以抵御那些心懷叵測，各自利益的宋江江之流。最赤裸裸的是司機小宇的戰(zhàn)友，那位偵查兵出身的郭一江。在鄙視這個人物的同時，我不得不沮喪地感到，是什么讓一個昔日偵察戰(zhàn)士的靈魂墮落成今天齷齪的敲詐者？這是侯波給出的思考，他卻不發(fā)問。

小心“貴人相助”。一些居心叵測的“貴人”，無非就是給他們自己鋪路。他們要么就是為你編結(jié)了人情的大網(wǎng)，你是他們網(wǎng)羅的蜘蛛，逃也逃不掉；要么就是利益的溫水，你成了他們豢養(yǎng)的蛤蟆，想跳也跳不出了。這種蔓延的可怕，侵蝕了多少人的良知。

父母才是折方宇的貴人。這些地地道道、老老實實的莊稼人，無論什么樣的時勢變幻，始終沒忘用骨子里深諳的儒家文化來教導兒子——做人要“君子如玉”。

好作品不需要耐心，耐心是因為不好看。就像嘴里的橄欖，侯波的作品是需要嚼出味道的。一個個轉(zhuǎn)折與發(fā)展，銜接的不易覺察，就像光滑的鏈條，無聲而有力地前行。甚至，你自己都意識不到已經(jīng)被說服，不得不被牽系著，進入侯波的創(chuàng)作意圖。這種“抓”人，就像一根線拽到底都舍不得松。用不著思辨，你就會覺察事物之間內(nèi)在的、隱秘的關(guān)系、應和的關(guān)系、相似的關(guān)系。

侯波的文字表現(xiàn)出來的人物內(nèi)心，有一種令我驚訝的準確性。至少比他的語言表達準確多了。這會不會就是他的風格，我說不好。反正，他的幾篇小說，我都是一口氣看完的。一種打得準打得正的感覺使我興奮地頻頻喝水。這就是中短篇小說的恰到好處——緊湊，凝練，一氣呵成。

二

動人心其實來源于一種深沉的同感。不管我是把讀書當做清涼劑，還是當做綠洲，最起碼，我還愿意把書當成一種消受。好書就是好消受。我一貫相信，作家的獎賞存在于同行的尊重之中。對于作品，有人讀，就是一種復活。一篇作品不僅要讀出它的表皮血肉，還要讀出它的骨頭。這骨頭要硬，要與時代苦痛有一種吻合的力量。

有時，我有這樣的恍惚，我們所處的環(huán)境更像一個熱鬧大酒館，顧客川流不息，在油膩的桌子上，伴著粗俗言談的嘈雜聲。少有人拿書，少有人看書，更少有人談書。伴隨無孔不入的享樂主義時代，時勢逼著人假抒情、假“金箔”。文學所謂的“正派”更像一個偽君子，夸夸其談彌漫在戲劇、詩歌、小說和批評中?！罢芰俊钡钠煜?，卻是一地的“婆婆媽媽”指著當下庸氣的風向。假作品到處都有。深沉是假裝的，哭也是假裝的。多媒體的發(fā)達，充斥毫無責任地亂寫、瞎讀、胡說，一些不惜字紙的文字吏，造出更多的垃圾。假藝術(shù)褻瀆文學的高尚，也毒害了我們的神經(jīng)。就像我們生活中的假貨一樣，防不勝防。

我當然欣慰，在這種越來越具有傳染性的虛偽的當下，身邊終于顯現(xiàn)一種反對虛偽與過度虛構(gòu)的作品，一個，兩個，好幾個，侯波算是一個。跳脫婆婆媽媽，與都市市儈的勢力虛偽，鄉(xiāng)村憂患在侯波的作品中顯而易見。那個沒什么水平但操了不少心的村長；年輕的村官小董；折書記的穩(wěn)重；等等。在侯波的作品里，備受關(guān)注的都是文化程度不高的小人物，不論他們遭受什么，不論人的活動場面多么令人難過，他們善良的天性總還是暗示著更好的東西，即使不是安于順受，也是一種能夠自我慰藉的質(zhì)樸。還有別的東西，雖然不是快樂，但至少是自嘲般的、幽默的、無奈的。就像苦惱人的笑。這也是美，雖然并不新奇。

侯波直言反感過度虛構(gòu)。他以含蓄的諷刺和灰色幽默的姿態(tài)立足，證明他沒有上當，用另一種理智規(guī)避了模仿和時髦的世俗。模仿，模仿?？隙〞屇惆鸯`魂丟在什么地方，所以才像個紙飛機一樣在空中亂飛。乏味的作品，彼此不相呼應的比比皆是。

作為一名作家，作為魯迅文學院的一名學員，侯波的眾多作品早就叫好聲一片。不管是如雷貫耳的大家還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不管是十里八鄉(xiāng)還是千里之外，作為讀者，都給了他同樣的掌聲。

對生活冷漠，就是對生命的不敬重。侯波以作家的本質(zhì)，把或者親身經(jīng)歷的，或者是枕席間的故事上蒙了一層文學的紗幕。他的邏輯更像一張細密的篩子，過濾出他自己想要的精華，從而讓讀者感受生活之上的東西。要說一點遺憾就是，作者給予我們的還只是些片段……我更想看到那種受苦的，潛在的，掙扎的能力?，F(xiàn)實之中，誰不是一個“雙重人”？

每個人都是時代的過渡品，包括一個作家的作品。只是，著作是不死的，受時代局限，也印證時代狀態(tài)。

在很多作品中，只要你有心，就會讀出一種相像。拋去時代的不同，思想、邏輯、筆法，等等，總有一種類似——你像他的，他像你的。要說一點典型的，雖然都是對弱者、被遺棄者和不幸者的深厚良心，但侯波在自己的作品里沒有言辭激烈地過于譴責。他比雨果含蓄一些，不說結(jié)果，不發(fā)問，也不辯護；比妥思妥耶夫柔軟，不那么紊亂擰巴，分裂的神經(jīng)質(zhì)，咄咄逼人地讓人表態(tài)。那種刻意的澀，暗，扭曲，分裂，臆想，就像一個人內(nèi)心陰郁的角落里散發(fā)的臭氣。為了怪誕而怪誕，為了恐怖而恐怖，一些作家擅用陀式的“意識流”，以為只要這樣，才是深刻。其實，引人入勝并非這些。忘記了簡單，就是忘記了最感動的東西。侯波的隨和倒有點像莫泊?！告傅?，波瀾不驚的。莫不是米粒之珠堪與日月同輝？可是，誰也說不上，莫言就是從一個忍饑挨餓的小人物完成了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涅槃嗎？

三

《春季里那個百花香》是侯波在魯院的時候創(chuàng)作的，結(jié)業(yè)之際也是小說封筆之時。我很佩服他。魯院的四個月里其實是忙碌的。我們要上課，要讀書，要寫，要交流，必要的應酬也不少，哪些時間是他冷靜地串聯(lián)人物、進行邏輯想象的呢？他如何能在魯院時尚的教室和現(xiàn)代文學館的華麗靜穆中構(gòu)思那些土得掉渣兒的背景和語言？這種表面的矛盾顯然產(chǎn)生于一種強有力的精神結(jié)構(gòu)，我相信這是作家的能耐。盡管他們大都行為乖僻，但依然能夠在隨心所欲中限定自己的時間，勤奮靈活。

侯波不算健談，興奮的時候就會冒出方言，還有點結(jié)結(jié)巴巴。他的畫，憨頭笨腦地可愛；他的字體也簡單，豎是豎，橫也像豎，點也像豎。但侯波也有復雜的時候，其作品的成功率足以證明這一點。他既深思熟慮，又童心未泯。

侯波也有些許遺憾，面對叫好聲一片的《百花香》，他還是覺得多有不足，太多的矛盾顯得過于巧合。是的，越是成熟的作家越有這種意識，這讓他們?nèi)菀谆嫉没际В傆X得自己的作品有這樣那樣的不成熟與缺憾。就像達·芬奇，永遠覺得自己的作品是半成品，這幅需要補充，那幅需要修改，茍求完美的他不會知道，自己的每一幅在今天都成為了稀世珍品。生活就是如此，無巧不成書。生活中一些巧合的事，令人咋出舌頭，并且你都無法解釋。有的時候，豐富的確會產(chǎn)生一種不足，或者說，過于完美反而顯得匠性。就像油畫的質(zhì)地。如果畫得如同照片一樣細膩逼真，也就沒意思了，有意思的就是那種迷亂、疊加、凝厚，越是遠看越是能激發(fā)想象。

從侯波的作品中選出若干情節(jié)，它們既可以是橋段，也可以獨立成篇，證明了侯波的作品細膩而粗獷，紛亂而嚴謹，他知道如何讓自己的作品避重就輕，這或許是出于藝術(shù)角度，同時也是成熟作家的一種本能。他看似熱鬧的作品卻能給予讀者清凈的留白，供你想象。

一篇作品斷送讀者的想象力，就是失敗的。我想說的是，侯波的作品，能上能下。就是如果你僅僅是看熱鬧，它可以，都是親民的地氣兒；如果你還有思考，它也可以，其作品背后的內(nèi)省要多深有多深。

對于侯波的作品，我看的不多。只要他不停筆，我就不會看完。不過，一個聰明的人，完全可以通過一個女人來愛慕和了解所有的女人，通過一個男人了解所有的男人。就像李敬澤先生說的，不能把北京的館子都吃個遍，才知道哪道菜最好。對于侯波的作品，無論是《春季里那個百花香》《2012年冬天里的愛情》，還是《貴人相助》；無論是侯村長、村官小董還是折書記，他們都是靠著自己的良心與自省能夠擺脫當下世俗的正義之人，契合時下正能量的光大。

評論最碎，因為感受是碎片似的。跟著書中的情節(jié)，這里一片，那里一片。串聯(lián)通篇所有的碎片，需要趁熱打鐵一般的激情。否則，就像冷卻的鮑汁燕窩，再好吃，也沒了口感。生活就是暗流，看似靜悄悄，實則洶涌得很。并且，不管悲哀還是喜悅，所有事物都不緊不慢有著自己的答案，我們實在不必急于苛求結(jié)局。要我看，驟然間顯赫起來的處境好壞參半。而侯波，后勁兒十足，他就像一把錐子，緩緩地，越扎越深。是不是米粒之珠另說呢。

責任編輯：高權(quán) 賀延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