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中立
一
賣咖喱餅的想法,花枝心里盤算了有些時日了,她打算晚上跟亞西念叨念叨。
吃過晚飯,女兒葉葉伏在臺燈下寫作業(yè)。那盞卡通造型的小臺燈,是亞西專程去縣城給葉葉買回來的。之前,葉葉總是借著一盞十五瓦的吊燈讀書寫字。吊燈離桌面遠,葉葉需要把她的小臉很近地貼上去,才能看清書上的字。亞西說,這樣日子久了,葉葉的眼睛要落下近視的毛病,就去縣城買了這盞精致的小臺燈。葉葉在西水鎮(zhèn)念小學二年級,接送葉葉上下學的工作,一直由亞西承擔著。亞西不是葉葉親爹。葉葉親爹在葉葉五歲那年,進城打工,一去就沒回來。幾個月前,娘帶著葉葉,從一個葉葉還沒來得及熟悉的城市,來到了這個沒有山的村莊,跟這個村莊里的一個名叫亞西的男人住到了一起。葉葉搞不清娘跟這個叫亞西的男人之間有什么關系,可葉葉覺得這個男人不錯,比以前娘帶她投奔過的那些男人好得多。葉葉喜歡這個叫亞西的男人。
亞西去縣城買臺燈那天,花枝代替亞西,接送葉葉到西水鎮(zhèn)小學。賣咖喱餅的想法,在花枝看到學校門口賣雜貨的老女人之后,突然地萌生了,就像妍妍的豌豆花,長久地開在了花枝心里。那個老女人的貨攤,是一輛攤開了車幫的舊三輪車。上面擺著些諸如棒棒糖、蛋黃派、米雪餅之類的小食品。放學的時候,從校園里沖出來的孩子們,猶如歸巢的蜂群樣,簇擁在老女人四周,舉著三五角零錢,極不耐煩地催促老女人麻利一點。老女人看起來很篤定,每一筆小生意都做得非常仔細。花枝花五毛錢,給葉葉買了一片干吃面。花枝看著葉葉啃著干吃面的時候,突然就想到,如果在學校門口,擺個賣咖喱餅的攤子,應該是件很不錯的事情。
咖喱餅,那種形似北方“煎餅”的軟餅,是云南境內(nèi)鄉(xiāng)云小鎮(zhèn)獨有的風味小吃。幾年前,花枝為尋她男人,輾轉到了鄉(xiāng)云小鎮(zhèn)?;ㄖ孟肽茉诙矩滣寮⑼鈦砣丝诜簽E的鄉(xiāng)云小鎮(zhèn),意外找到她的男人。但花枝再一次失望。她沒有找到她的男人,卻被鄉(xiāng)云小鎮(zhèn)的咖喱餅迷住了。那種餅具有一種奇怪的味道,那種味道,山里長大的吃遍了山里各種野果的花枝,從沒有領略過?;ㄖΣ聹y里面摻了諸如罌粟之類的毒品,后來花枝才知道,那種味道來自于“咖喱”——一種由很多樣香料配制而成的醬料。鄉(xiāng)云小鎮(zhèn)有咖喱餅鋪數(shù)十家,惟“鍋蓋餅鋪”算是正宗。鍋蓋餅鋪的老板是個雄族老鰥夫,他用兩個月時間,教會了花枝制作咖喱餅。后來,花枝離開鄉(xiāng)云小鎮(zhèn)時,雄族老鰥夫不舍地嘆著氣,說,丫頭,你不要領著一個孩子滿世界跑了,世界這么大,你男人躲在哪個旮旯,你都找不著他。聽我的勸,去內(nèi)地隨便找個地方,賣咖喱餅吧,它能養(yǎng)你一輩子。那時候,花枝沒有想到,在她又走過了許多城市和鄉(xiāng)村之后,她會在這個叫西水鎮(zhèn)的地方,有了賣咖喱餅的打算……
有了這個打算的花枝,在接下來的幾天,堅持接送葉葉上學。每天,花枝幾乎和老女人同時到達學校門口,然后,花枝沉默著,看老女人將舊三輪的車幫攤開,把堆在一起的無數(shù)個紙盒和塑料袋擺好位置,然后,把紙盒和塑料袋的封口解開,亮出里面的雜貨。老女人開始打點她的生意的時候,花枝總是站在她身后,偷偷地計算著她的營業(yè)額。幾天下來,花枝基本能夠估出老女人每天的營業(yè)額,大概在二百元左右,按百分之五十的利潤計算,老女人每天的純收入在一百元左右。花枝想,自己能夠掙到一半的營業(yè)額,至少也有五十元的收入。這個數(shù)字,叫花枝信心十足。
信心十足的花枝,臉上藏不住興奮。不時地就哼上幾句山歌。亞西并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這么高興,他只是看著花枝的臉色紅潤而喜興。這叫亞西想到幾個月前,他去s市接花枝時的情景。那之前,他和花枝并沒有見過面,他們只是網(wǎng)友,qq聊得投緣。有一天,亞西突然收到女網(wǎng)友的一條短信息:我即將抵達s市,請速來接站。亞西匆匆趕到s站時,那列火車剛好進站。亞西站在寫有“九命貓”(亞西的網(wǎng)名叫九命貓)的接站牌下,看見一對母女,拖沓著疲憊的碎步,像漂浮在湍流中的碎屑那樣,躲躲閃閃地漂到他面前。亞西看到她們母女的臉色是一樣的憔悴,一樣的灰頹。亞西的第一句話,很想問問她們,走過了多遠的路程,有幾天幾夜沒有睡過覺了?
花枝在亞西這里住了下來。好在亞西和他老娘分開住著,亞西住的是祖上遺下的兩間老房子?;ㄖΠ堰@兩間老房子當成了不知要停泊多久的避風港。這幾年,花枝跑累了,她想找個地方歇一歇。最初的幾天,花枝把自己關在老房子里,睡得渾渾噩噩。蒙蒙眬眬中,她回憶起在投奔九命貓的火車上,女兒葉葉把她小小的頭,依靠在娘的腰間,說,娘啊,這次我們?nèi)ネ侗颊l呢?幼小的女兒,居然使用了“投奔”這個詞?;ㄖΦ难蹨I,在瞬間涌滿眼眶。葉葉又說,這次我們不走了行嗎?我累了。花枝無法回答女兒?;ㄖ琶埖牧私?,僅限于他是個單身男人,因為車禍,頭腦變得不太靈活,腿傷至今仍未好清,且負債累累。他的女人,兩年前跟一個收購稻谷的糧販子私奔了,并且狠心地帶走了他們六歲的兒子嘟嘟。在花枝諸多的網(wǎng)友中,九命貓的條件屬于不出色的那一類?;ㄖx擇投奔九命貓,只因為他是個單身男人。但花枝覺得這個男人不錯,待葉葉好。只要待葉葉好,花枝還有什么奢望呢?
賣咖喱餅的打算,花枝裝在心里有些時日了。這個晚上,花枝決定告訴亞西。這是件很敏感的事呢,很容易叫別人猜出,花枝她是不打算離開亞西了呢。這樣想著,花枝不由得笑了一下。
我打算去學校門口賣咖喱餅呢。
花枝說這話的時候,手在不閑地挑揀著一捧豌豆種。豌豆種是花枝從娘家?guī)н^來的。娘家那地方是山區(qū),喜歡種豌豆,田頭溝邊都種上。豌豆開花時,嫣紅雪白的鋪成一片。花枝喜歡豌豆花,她打算把亞西家稻地邊上種上豌豆。季節(jié)雖是晚了些,但霜降前,豌豆花還是會開出來的。那時候,花枝就拍一張自己站在花叢中的照片,用手機發(fā)給娘,娘一看就明白,她女兒這條漂泊的船,終于在這個盛開著豌豆花的地方,找到了避風的港灣……
這個晚上,他們的情緒因為咖喱餅的話題,而亢奮不已。他們覺得找到了掙錢的門路,他們將掙很多的錢——至少,這是他們的愿望。這樣的愿望在他們面前,以金子一樣的色彩呈現(xiàn)出來,仿佛觸手可及。他們不謀而合地想到,應該做點什么來慶祝一下。做點什么呢?他們的目光一下搭在了一起,然后,花枝的臉就紅了。
但是,葉葉的作業(yè)還沒寫完,葉葉還沒睡。亞西和花枝明白,他們必須等葉葉睡了,才能做點什么。這一晚,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耐性尤其好,就像月光那么柔韌而流暢?;蛟S,他們對將要做的事情,根本就沒有太迫切的渴望,他們只是想抒發(fā)一下情緒。是的,他們只是想抒發(fā)一下情緒。為了讓他們的等待不顯得過于漫長,花枝有意尋些閑話,她說,我們掙了錢怎么花呢?亞西不假思索地說,旅行。亞西熟練而準確地從衣櫥上眾多而雜亂的舊鞋盒中,拈出一只,從里面扯出一張《中國地圖》,指著東北角上那條河流說,我知道那個收稻谷的糧販子就住在松江邊上。他拐跑了我的兒子嘟嘟,還有我的女人!亞西說他車禍時在醫(yī)院昏睡了十多天,若不是兒子嘟嘟日夜呼喚他,怕是永遠都醒不過來了。亞西說他想念兒子嘟嘟。他只想念兒子嘟嘟,至于那個女人,就是回來,他也不想見她?;ㄖ吹贸觯菑埖貓D被他無數(shù)次的翻動過,圖面極不整潔,折疊處猶如斷藕般似連非連?;ㄖΦ纳袂轭D時莊重起來,她想告訴這個網(wǎng)名叫九命貓的男人,她去鄉(xiāng)云小鎮(zhèn)之前,曾到過松江。那里山高水險,路途艱難??墒沁@有用么?有什么力量能阻擋他尋找兒子的愿望呢?況且花枝自己呢,不也是為了尋找那個負心的男人,而繼續(xù)著一次又一次匆忙而凄涼的旅行么?
葉葉終于寫完作業(yè),爬上炕,沉沉地睡去。均勻而細微的氣息,叫人覺得她很幸福。花枝被女兒幸福的氣息感染著,她很快脫去了衣服,用被子蓋住了身體。然后,有意無意地丟個眉眼給亞西?;ㄖ芸炀陀X得亞西溫熱的身體靠緊了她?;ㄖΣ患蹦?,現(xiàn)在,她打算閉一下眼,把制做咖喱餅的流程回想一下。她記得雄族老鰥夫在教她打餅汁的時候叮囑過,三四月水溫一定要控制在80度左右,這是制做咖喱餅的關鍵的一環(huán)?;ㄖο霊撊ノ魉?zhèn)買個溫度計,這樣做起來更有把握些;花枝還想到了需要制作一輛手推車,將餅鍋推出去,賣完再推回來,這樣既方便又能省下不少力氣。做車的木料,花枝打算用槐木,槐木質地瓷實,又不生蛀蟲。亞西的庭院里就長著一棵老槐樹?;ㄖσ恢庇X得這老槐樹有點陰怪。花枝初來的那些日子,有時半夜做惡夢驚醒,一眼看見老槐樹,像個形容枯槁的垂垂老者,弓著腰身,陰怪地站在那里,花枝就止不住膽怯。倘若把那棵槐樹鋸掉做成手推車,是件再好不過的事?;ㄖΠ阉南敕ǜ嬖V亞西,亞西說他娘很重視這棵樹,得他娘點頭才能鋸掉?;ㄖο胂胍灿械览?,那畢竟是一棵樹,和老宅一樣,都是先人遺下的。不過花枝以為,他娘無論如何不會阻止鋸掉這棵樹,因為這棵樹是要做成手推車的,手推車是推餅鍋去學校門口賣咖喱餅的,而賣咖喱餅會改善他們的生活……
花枝再睜開眼時,看到滿院滿屋的月光鈍鈍的白著,仿佛融了泥沙的水色;亞西也在打量著沒有邊際的厚厚的月光。他的目光瞟過窗戶,望向極遠的天空。此刻,他的感覺如同當年站在松江邊上,急切地期待著渡船——幾年前,亞西曾去松江找過一次嘟嘟。那年東三省發(fā)大水,水溢江堤,整個松江像是病態(tài)的女人的腰身,一夜之間腫爛得不堪入目。亞西站在松江邊上,急切地等待過渡船……亞西的手輕撫著花枝的身體?,F(xiàn)在,他已經(jīng)感到了小船漾在微波上的沒有節(jié)奏的顫動。亞西急迫得來不及說句話,就翻身上“船”了……
或許因為動作糙了些,亞西覺得他那條傷腿疼了一下。
二
亞西從他娘那里回來,臉色灰著。
我娘她不許鋸掉那棵槐樹呢。他說。
那時候,花枝正在一頁舊掛歷背面,描畫著一輛漂亮的手推車。手推車的兩個車轅,被她畫出了一點彎曲,這樣推車的時候就不用彎腰,避免許多辛苦;車幫的一側,花枝還畫了一把支開的傘,很明顯,這是防備風沙雨雪的?;ㄖΠ堰@輛手推車畫得像幀藝術照。有那么一會兒,花枝為自己的巧手興奮不已。
亞西帶回來的消息,叫花枝繪畫的興致瞬間消失。她說,貓(花枝喜歡稱亞西的網(wǎng)名)你沒跟她講槐樹用來做手推車嗎?沒跟她講手推車用來賣咖喱餅嗎?后來,花枝想,或許貓他娘根本就不知道咖喱餅是什么物件呢,不知道咖喱餅能改善我們的生活呢。花枝就決定,親自去見一見貓他娘。
花枝去的時候,揣了一把剛剛挑好的豌豆種。她打算把豌豆種撒在貓他娘的庭院里?;ㄖβ爜單髦v過,他娘甚愛白顏色的花。豌豆花潔白如玉?;ㄖο?,豌豆開花時,滿庭院的白,說不定貓他娘的老臉,就有了些笑紋?;ㄖ韥單鬟@里三個多月了,也見過幾面貓他娘,花枝從未見她笑過。那張老臉總是板生生地耷拉著,眼光也是生冷的,看花枝,像是看一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有時候,花枝自己也覺得,自己跟一條流浪狗沒有多大區(qū)別。幾年前的那個冬天,花枝從大山深處的村莊出來,開始了大海撈針似的尋覓。開始,花枝還記得是尋她男人。男人那年春上隨村里人進城打工,一去未還。冬天的時候,花枝聽打工還鄉(xiāng)的人說,男人跟城里洗頭妹私奔了。沒有了男人依偎的花枝,覺得那個冬天特別冷,冷到她沒有信心把山里的日子熬下去?;ㄖο?,男人是一時糊涂,才做下那件事,只要能找到他,講明白原諒他,男人是能夠回頭的。讓花枝始料不及的是,藏著她男人的世界那么大,有那么多的城市和鄉(xiāng)村?;ㄖ囊粋€城市找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鄉(xiāng)村找到另一個鄉(xiāng)村?;ㄖυ字傻鼗孟?,走在某一條行人如織的街上,意外地和她那個負心的男人相遇……可是慢慢地,花枝的信心喪失殆盡。男人在哪里呢?幾年找下來,花枝已經(jīng)身心俱疲。她渴望停下來,找個避風的地方停下來,歇上一口氣。她開始頻繁地出入單身網(wǎng)友的生活?;ㄖτ幸粋€筆記本,里面記載著所有花枝投奔過的單身網(wǎng)友,譬如“北方狼”,譬如“最后的岸”……“九命貓”出現(xiàn)在花枝筆記本里之前,她剛剛從“濤聲依舊”那里逃出來。那個山東男人像《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里的安家和一樣,是個變態(tài)狂,他喜歡在他外出的時候,把花枝和她女兒葉葉鎖在屋里……
花枝不希望在她的日記本里,再記下任何一個網(wǎng)名了。現(xiàn)在,她懷揣著圓潤的豌豆種,走進了貓他娘的庭院?;ㄖκ智宄约簽槭裁催@樣做。
花枝用尖鎬將庭院的雜草鋤掉,又犁出一條一條的壟溝,然后,均勻地將飽滿的豌豆種撒進去。花枝這樣做著的時候,貓他娘一直站在屋檐下,看著花枝,那神情,仿若在看一只忙碌的蜘蛛。
你在干什么?
我在種豌豆。我在給你種豌豆啊伯娘。
我不吃豌豆。
可是豌豆開花呢。豌豆花是白嫩嫩的呀?;ㄖνO率郑蛩愀氈碌馗埶锩枋鲆幌峦愣够ǖ陌缀涂蓯?,但貓他娘根本就不想聽下去。她不耐煩地擺了擺瘦手,說,丫頭,你不要枉費心機了,我知道你的用意。你還是趁早離開亞西吧。嘟嘟和他娘遲早總要回來的。你不離開,嘟嘟,我的孫子,他就沒法回來!
花枝突然覺得整個庭院落寞起來了。那些剛剛撒進壟溝的種子,迅速糜爛,惡劣的氣息,蠕蟲一樣,噬掉了花枝飽漲的情緒。本來,花枝還要跟貓他娘描繪一下咖喱餅的,描繪一下咖喱餅將給他們帶來的美好前景……沒有必要了,都是毫無意義的事了?;ㄖν蝗还之惖匦α艘宦?。這時候,貓他娘已經(jīng)回到了屋里。她聽見了花枝的笑聲。她將她的老臉狠狠地貼在窗玻璃上,她看見花枝扔掉了尖鎬和豌豆種,灰頹著離開了庭院……
花枝沒有想到,賣咖喱餅的興致,在她回到老房子之后,重新旺盛起來。她丟在炕上的那張手推車繪圖,已被亞西修改和完善過,甚至,把某些零部件標上了尺寸。這叫花枝興奮異常。亞西是個木匠。出車禍之前,亞西一直在西水鎮(zhèn)木器廠做工。那場車禍就發(fā)生在去木器廠的路上。這件事,亞西跟花枝講過多次。他說,當時他一邊走著,一邊琢磨怎樣把兒子嘟嘟的木頭手槍做得更逼真,猛然間,就覺得后背被什么兇猛的物件撞著了。他像足球那樣翻滾著,沖下路邊的壕溝。他的頭,剛好頂在溝底的一塊石頭上。他在失去知覺的一剎那,恍惚著看見有一輛四輪農(nóng)用車,慌張著遠去了。亞西在醫(yī)院昏迷了十多天。亞西說,那十多天,他覺得自己像是沉浮在一片黑水里。浮上來的時候,他聽見兒子嘟嘟嫩嫩的喚著爹的聲音,沉下去的時候,四周一片漆黑寂靜,恐懼像一只巨大的手掌,粗魯?shù)負崦K麙暝屪约焊∩纤?,他渴望聽見兒子的呼喚。兒子的呼喚,叫他感到溫暖和踏實…?/p>
亞西,這個木訥的男人,一再表示,如果他攢到足夠的盤纏,他會再去松江,他一定要找到他的兒子嘟嘟。毫無疑問,賣咖喱餅,是攢夠盤纏的一條途徑。
亞西,他以一個出色木匠的身份告訴花枝:陰干的河沿柳,木質不比槐木差。而河沿柳,在西水河邊的柳林里,能夠找到。
于是,在一個晴朗的下午,亞西帶上他很久不用的木匠工具,和花枝一起,走進了西水河邊的柳林。這片柳林很大,沿河岸逶迤延伸。沒有陽光。死掉的柳樹,經(jīng)年累月在陰暗腐朽中,慢慢濾掉水分,就叫陰干。陰干的河沿柳做成家具,不裂不走樣,這是木匠們都知道的知識。亞西和花枝,在走進柳林很深的地方,如愿以償?shù)貙さ搅艘豢煤友亓?。亞西用尺子量過,確認料足,才扯著鋸子,將它放倒了。又打去了枝椏,一根敦實的柳木樁,就呈現(xiàn)在眼前了。
亞西堅持要自己扛上它。走了幾步,腿就簌簌顫抖起來,還有點麻疼。這是腿傷未徹底好清的緣故。花枝說,還是我們一起抬上它吧。后來,他們抬著它,還是歇了幾歇。汗水很快濡濕衣服,補丁一樣貼在身上。花枝是穿了件碎花薄衫的。亞西的目光,輕而易舉地就望穿了那件薄衫。又一次歇下時,他們的目光,不期而遇地搭在了一起……事后,花枝在心里不住地譴責自己,不該在那個時候,突然想起那個叫“梅雨綿綿”的廣西網(wǎng)友。花枝和“梅雨綿綿”一塊兒生活了兩個多月。那個南方小男人喜歡在竹林里跟花枝做愛,經(jīng)常在晚霞涌動的時候,拉著花枝鉆進他家門前的竹林——那個時候,花枝和亞西已經(jīng)走到離柳林邊緣不遠的地方,花枝看見楓紅的晚霞,稠稠地蕩在柳林邊緣……
接下來的工作,木匠亞西再熟悉不過——先是將柳樁截成大料,然后,再一斧一鑿地做成手推車的各個零部件。在制作手推車的過程中,他娘偶然來到老房子。她好像是專程來查看那棵老槐樹的。她看見老槐樹安然地長在庭院,又回了。不過臨回前,她說,槐樹是不能動的。當年,你爺他是吊死在槐樹上的。橫死的人,魂都走不遠,想家,會在夜深人靜時,回來看看。再說,槐樹在著,后人也有個燒紙錢的地方……
貓他娘這話是沖著亞西說的,但花枝聽得清楚。花枝膽小,夜里睡不著覺,老想著若干年前的一個夜里,風雨交加,電閃雷鳴。亞西的爺爺,一個干癟老頭,遲疑著站在槐樹下,把系好的繩套,緩緩套上自己的脖頸。然后,狠狠心,一腳蹬翻腳下的凳子——這個場景,花枝在過去的電影里,無數(shù)次看見過。她還知道,接下來的畫面,一定是那尸體被風刮得旋轉不停。有電閃掠過,會看見死者鐵青色的臉,呆板而恐怖,還有那舌頭,長長的,無趣地耷拉下來……
手推車造好的第二天,花枝請西水鎮(zhèn)的孫鐵匠做了個餅爐,又去s市添置了咖喱粉和必不可少的小件工具。三兩天內(nèi),一切準備停當。
亞西說,哪天開張呢?
花枝說,后天吧。
花枝打算明天再去西水鎮(zhèn)小學門口一趟,知會一聲賣雜貨的老女人。怎么說以后要守著一個門口做生意了,這點禮節(jié)還是應該有的。
三
老女人一絲不茍地做著她的每一筆小生意,直到最后一個小孩子舉著一枚棒棒糖離開。整個過程,花枝盡收眼底?,F(xiàn)在,花枝可以確定,她以前的估算不會有太大誤差,那么,花枝自己每天可以掙到五十元的估算也差不到哪里。五十元,這個數(shù)字讓花枝躍躍欲試。有那么一會兒,花枝忘形地笑了。
你看夠了嗎?
老女人說這話的時候,頭都沒有抬。她開始收拾她的攤子。她把翻得亂七八糟的小物件,分門別類,往一些小紙箱里裝?;ㄖκ且恢闭驹诶吓松砗蟮模矝]弄出聲響,她以為老女人不知情,突然間被老女人問著,居然有些慌張。她說,明天……我打算在您對面……出攤兒……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有這個心思!老女人把那些小紙箱碼在三輪車上,然后,拿一把掃帚打掃學校門口。做完了這些,老女人靠住三輪車歇息。丫頭,你以為我會掙很多錢嗎?你幫我算一下,我每天能賣到二百多塊錢,一塊錢掙三毛,我掙多少?
至少六七十元吧。
再給羅主任拿走一半呢?
怎么要給羅主任一半呢?
學校門口是羅主任的地盤啊。你不拿給他,他會趕你走,除非……除非你肯跟他睡覺。
關于羅主任,花枝是知些底細的。羅主任是學校管后勤的主任,在校園西側辦公樓三層辦公,具體是301房間——這是羅主任那天接手機時,親口說的。羅主任喜歡在放學的時候,站在門口打手機,聲音很洪亮,擠在門口等候學生放學的家長都能聽到。羅主任好像也沒有什么事做,總是那么悠閑地在學校門口晃來晃去,偶爾打打手機。不打手機的時候,就把目光往女家長堆里望,看女人的風景。羅主任個頭不高,有點肥胖,紅潤的胖臉上總是綴生著豌豆大小的豆豆。按說,四十多歲的羅主任早該絕跡了這種豆豆,但羅主任還旺盛地生長著。這叫人毫不懷疑羅主任是那種欲望和能力都很強的人。有時候,等得不耐煩的家長們,喜歡談論些有關羅主任的話題,說羅主任原是西水鎮(zhèn)中學的一名副校長,因和一名女教師關系曖昧,被貶至小學后勤處做了個主任。不管怎么說,人家羅主任總是官居要職,這一點,也是家長們喜歡探討的話題。
現(xiàn)在,按照老女人的說法,花枝每天最多只能掙到二十塊錢。這個賬,花枝不用費太多腦筋就能計算出來。說句不仗義的話,這二十塊錢,還是從老女人手里奪來的呢。有那么一會兒,花枝覺得臉上有些燒,好在老女人歇過一會兒,便推起三輪車離開了?;ㄖυ诳章涞男iT口發(fā)了會兒呆,也悻悻地往家走。兩個小時前,花枝從家里出來時,本想著從西水鎮(zhèn)的熟食店里捎上半斤鹵豬肉,再去超市買瓶白酒,犒勞亞西。這幾天,亞西制作手推車,日夜趕工,累得不輕,喝點酒解乏。亞西喜歡白酒?;ㄖσ蚕矚g白酒?;ㄖ屏靠梢?,這秉承了山里人的習性。冬天山里冷,酒能祛寒,山里男女老少皆飲酒。當年花枝在山里時,一口氣灌下兩碗自家釀的薯干酒,氣定神閑,同年的姐妹都喝不過她?;ㄖν暇W(wǎng)友“最后的岸”在一起時,經(jīng)常陪他宴請生意上的朋友。那地方的人只喝當?shù)氐摹捌叨浣鸹ā本?。有一次,每人干掉了兩瓶七朵金花,滿桌人都醉得東倒西歪,惟有花枝一人還端坐著……
花枝最終從西水鎮(zhèn)空手而回。走到熟食店和超市門前時,花枝是躊躇了一會兒的,但花枝實在沒有興致邁進去?;ㄖ缀跤悬c后悔當初產(chǎn)生賣咖喱餅這個想法了。但木已成舟,餅爐都置辦下了,怎么好打退堂鼓呢?
既然木已成舟,賣咖喱餅的事,只有按照原來的路子往下走呢。不過開張的日子得往后拖一拖。進家門之前,花枝已決定,找個合適的時候,去拜訪一下羅主任。這是件很重要的事情。校門口畢竟是人家羅主任的地盤,羅主任不許你擺攤設點,你毫無辦法。如果真像老女人說的那樣,花枝還得跟人家客氣客氣呢。送點禮是很具體的客氣了?;ㄖδ貌怀鍪裁创蠖Y,揣兩盒煙總是辦得到的。
過了一兩天,花枝買了兩盒紅包裝的云煙,再次去了西水鎮(zhèn)。這一次,花枝有意早走了半個時辰,她想趕在老女人到達學校門口之前到達那里?;ㄖ偸怯X得自己從老女人飯碗里,搶了一口飯,有點不好意思。
但是花枝沒有料到,她還是趕到了老女人后頭。幸好老女人忙著出攤,沒有注意她?;ㄖο駛€賊一樣,輕著腳溜進校園,忽覺得后背刺癢,如芒在背,不經(jīng)意回頭時,發(fā)現(xiàn)老女人正用怨懣的目光盯著她?;ㄖπ睦铮D時泛起一股哀傷。這些年天南地北都闖蕩過,還真沒被人這般討厭過呢。
那時候,羅主任在他辦公室打著電話。他好像在和某個女人調情,語言曖昧,胖臉潮紅?;ㄖΦ牟黄诙?,掃了他的興,說聲掛了啊,就掛了電話。羅主任瞅了花枝一眼,說,你是葉葉家長吧?我留心過你,你常來接葉葉放學的。花枝說羅主任好記性。羅主任說,找我有事嗎?花枝說有件事請羅主任幫忙。羅主任挺爽快:說吧說吧,能幫忙一定盡力!花枝說,我想在學校門口出個攤子,請羅主任批準。
啊啊,這個嘛,不好辦啊。
羅主任,我曉得規(guī)矩,我會拿一半利潤給您……
羅主任的胖臉突然黑下來:說什么話!你以為我素質就那么低嗎?你不要聽別人瞎說。羅主任走到窗子那兒,朝門口的老女人望了一會兒,說,過幾天,教育局搞衛(wèi)生聯(lián)查,就是那個攤子,也得取締呢!
花枝不想就這樣被打發(fā)掉,掏了那兩盒云煙,放到羅主任桌子上。羅主任的胖臉居然緩了些顏色。羅主任說,這樣吧,你把手機號留下,有了安排我通知你。
事情說到這份上,算是最好的結局了?;ㄖu咖喱餅的事,就這樣無限期地拖了下去。一晃過了半個多月,花枝不知道教育局聯(lián)查過了沒有,但花枝曉得,學校門口的雜貨攤是被取締了。門口那地方,就那么空闊著。有時花枝站在那里等候葉葉,突然就沒由頭地嘆一聲。
有一天,花枝聽家長們湊在一起,議論羅主任在鎮(zhèn)上酒店喝花酒的事,花枝就想,是不是應該請羅主任喝一頓酒呢?酒桌上話好說,也許羅主任喝高興,一拍酒桌,就把那事應了呢!花枝這樣想過不久,碰巧羅主任打了花枝的手機。羅主任說,花枝啊,這幾天怎么不見你來接葉葉呢?花枝說,這幾天我忙著種豌豆,是我們那口子去接的。通著電話的時候,花枝正在亞西家稻地邊上種著豌豆。稻苗已經(jīng)孕穗了,稻香味和水草的糜腐味混在一起,仿若濃濃的酒香?;ㄖφf,羅主任,我請您喝酒吧。羅主任爽快地答應了,說一言為定啊?;ㄖφf,酒在哪里請呢?羅主任說,當然是西水鎮(zhèn)的“稻香村”酒店啦。
花枝把這件事講給亞西,亞西說,稻香村養(yǎng)著三陪小姐,是個喝花酒的地方。
四
多年后,花枝回憶起那個晚上時,總要念著亞西的好。若不是亞西寸步不離地守護著她,那個晚上,爛醉如泥的花枝會怎么樣呢?花枝依稀記得,亞西扶著她走出稻香村酒店時,夜已是很深了,鎮(zhèn)上所有的燈光都熄了,街上沒有一個行人。他們走得很慢。他們的村莊距離西水鎮(zhèn),只有兩里路,可他們卻走到了黎明。走累了,他們坐到路邊,歇上一陣。田野上靜悄悄,莊稼拔節(jié)的聲音像是輕松的童謠,遠遠近近地吟詠。花枝靠著亞西的肩。她覺得亞西的肩是那樣的厚實和堅定?;ㄖρ劾镟咧鴾I花,可花枝心里是甜的。一輩子靠著這副肩膀多好啊。
那天晚上,花枝無論如何都沒有料到,羅主任那么大酒量?;ㄖ茸砹?,羅主任可沒醉。花枝醉了,心里明白著。她看見了羅主任眼里燃燒的欲火。因了亞西的存在,那欲火被羅主任努力地隱忍著。這是件很痛苦的事呢?;ㄖ匆娝P不寧,站起來,又坐下。羅主任站起來,說喝酒,坐下去,也說喝酒?;ㄖο胍f賣咖喱餅的事,總是被羅主任勸酒給搪住了。花枝根本就沒有機會把那個事情提到桌面上來。事實上,那頓酒喝得毫無意義。
賣咖喱餅的事,只好還是拖下去。
過了立秋,田里的水稻,似乎是一夜間就黃透了。亞西從西水鎮(zhèn)買來兩把月彎彎的鐮刀,放到磨石上,嚓嚓地磨,磨出白亮的刃子,準備開鐮割稻。亞西有七畝水稻田,一年的大小開銷,全長在地里。如今又多了花枝和葉葉兩口人,日子顯見有點緊巴。所以,花枝心里,還是想著賣咖喱餅的事。
自那晚稻香村一聚之后,羅主任時不時地打過電話來。他也沒有什么正經(jīng)事,胡亂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好像彼此知己似的,幾日聽不見花枝聲音,就牽掛著,放不下心。每次打電話,花枝總不失時機地詢問出攤的事。羅主任哼哼哈哈,躲著正題。他像個老練的垂釣者,把餌高高舉著,信心十足地等魚上鉤。自那一場酒之后,花枝也算是看清了羅主任的心思,知道他懷里揣著什么鬼胎。后來,花枝索性把她的手推車,用一塊塑料苫蓋起來,把賣咖喱餅的心思放淡了。
開鐮割稻的前一天,亞西和繩子他們?nèi)チ四线呣r(nóng)場。他們?nèi)マr(nóng)場扛稻谷——水稻脫成稻谷需要從泥濘的稻田里,扛到遠處的大路上裝車。某種意義上,他們其實是去做搬運工。這是個體力活兒,花枝擔心亞西吃不消。亞西腿上的傷還未好清,干不得重活兒。亞西堅持要去。他說扛一畝稻谷三十塊錢,價錢大呢。臨出發(fā)的那天晚上,亞西的情緒一直亢奮著,為自己擁有一個掙錢的機會激動不已。其實,亞西沒有告訴花枝,為了這個掙錢的機會,亞西跟繩子他們承諾,等結算了搬運費,請他們?nèi)ノ魉?zhèn)稻香村喝花酒。
那個夜里,花枝依著亞西,怎么就想起了山里那個男人。那個男人臨進城的那夜,月牙也是這樣彎的,風也是這樣細的。男人趴在她身上,酣暢淋漓地做了一回。男人說,他要把城里所有的錢都給花枝掙回來,蓋房子,買時裝,他們還要生一個兒子,然后,給兒子娶媳婦……冬天來的時候,村里所有進城的男人都回來了,她的男人卻沒有回來……
天剛放亮時,亞西他們動身去了農(nóng)場。
亞西他們總共四個人,除了繩子,另兩個都是外村人。那個叫大黑的外村人一直懷疑亞西的體力。他們都知道亞西出過車禍,腿傷至今未愈。扛稻谷的活兒是要合著干的,搬運費呢,也是要平分的。有人干得少,有人就要干得多。亞西明白這一點,所以,亞西努力讓自己釋放出最大的能量。農(nóng)場的田野是那樣的廣闊,人和它比起來,就像是微小的黑螞蟻。這個秋天,很多人都看見有四個微小的黑螞蟻,扛著比他們身體還要重的稻谷包,匆忙地往返于稻地和大路之間。
亞西是第六天發(fā)現(xiàn)他的腿腫起來的。
早晨的時候,他的腿只是微微地麻脹著,看了一眼,也只是微微地泛著紅暈。這在以往是常有的事,亞西便沒有在意。到了晚上,那條腿居然浮腫得像個白胖的瓷瓶,而且脹痛得厲害。亞西沒有聲張,躲在被窩里,悄悄地給他的腿按摩。這辦法居然有點效果,第二天扛稻谷時,腿雖然還腫著,脹痛著,但亞西咬緊牙,還能勉強跟上趟數(shù)。下午就不行了,疼得厲害,走路也像醉了酒似的不穩(wěn),搬運的速度明顯慢了。大黑的臉色就有點黑。大黑是個不喜歡出語的人,他的不滿都堆在臉上。所有的人都毫不懷疑,在未知的某一時刻,黑云會壓翻大黑那張臉,而且,這個時刻不會太遠。
亞西堅持每天夜里給他的腿按摩。但這種方法,越來越?jīng)]有效果。他像無法阻止女人和嘟嘟離開他一樣,無法阻止腿的疼痛。他開始失眠,整夜地呆望著窩棚外面的夜。農(nóng)場的夜漆黑而空曠。夜風抽動棚頂塑料紙的聲響尖銳刺耳。亞西突然想到了“死”這個恐怖的詞。他覺得自己跟這個詞距離很近了。我還能看見我的兒子嘟嘟嗎?亞西這樣想著的時候,不知不覺淌著哀傷的眼淚……
第九天,亞西清楚地記得是到農(nóng)場扛稻谷的第九天。早晨,他打算同往常一樣,吃點早飯,然后去扛稻谷。但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做不到這件例常的事情了。他的頭,像放在蒸籠里蒸過一樣,膨脹而沉重,手腳如同斷了血脈,癱軟無力。他知道自己燒得不輕。
就在這個早晨,黑云終于壓翻了大黑那張臉。他和另一個外村人拒絕出工。他們一起怒視著繩子。
狗日的繩子,你還不同意換人么?大黑像摔稻谷包那樣,把繩子扛起來,往地上摔。繩子鼻孔淌著血,大黑仍然摔著,絲毫沒有住手的打算。另一個外村人站在旁邊看熱鬧,根本不去阻止。
別摔了……亞西費了很大力氣,才弄出一點聲音來。你們別難為繩子了……我回家……
亞西給娘打電話,叫娘想辦法接他回去。亞西囑咐娘不要讓花枝知道,花枝知道了會急瘋的。
五
羅主任找到花枝的時候,花枝正在稻地里割著稻子。亞西去農(nóng)場了,家里的七畝稻田,只能交給花枝收拾。山里是旱田,收拾旱田,花枝是行家,收拾水田,花枝就不行了。好在花枝是個心靈手巧的女人,花上兩天工夫,活兒就上了手,稻子割得又快又齊。割稻子算是腰上的活兒,割久了,腰疼。花枝需要不時地直下腰,來緩解一下腰疼。花枝在直腰的時候,看見羅主任笨拙地跳躍著稻壟過來了?;ㄖσ幌伦泳拖氲搅顺鰯偟氖隆?/p>
羅主任,你來告訴我可以出攤了是嗎?
羅主任抖著一頁字紙叫花枝看。那是一份“門前衛(wèi)生責任協(xié)議書”?;ㄖ拖氲侥莻€老女人在收攤后,用一把掃帚打掃門前穢物的情境。羅主任說,你在這張紙上簽了名字,你就可以去出攤了。
花枝說,我會照規(guī)矩,拿一半利錢給您。
羅主任說,提錢就生分了——你請我喝酒好了。
這叫花枝作難了,亞西不在家,她一個單身女子怎么能陪男人喝酒呢?那等于羊羔和野狼共進晚餐呢。那次在稻香村喝酒的場面,花枝還記著呢,燒在羅主任眼里的欲火,花枝也記著呢?;ㄖφf,羅主任,亞西不在家,改天給您補上行嗎?羅主任說,我今天特別饞酒呢?;ㄖ桶涯菑堊旨埥换亓_主任手里,說,羅主任,這名字我寧可不簽了行嗎?
這似乎很出乎羅主任意料,他的胖臉慢慢憋成了豬肝顏色,呆呆地立了一會兒。后來,羅主任極是懊惱地嘟囔了一句,悻悻地走了。
他嘟囔了一句什么呢?
羅主任嘟囔了一句什么呢?
有那么一會兒,花枝奇怪自己怎么會如此固執(zhí)地追問這個問題。羅主任他到底嘟囔了一句什么呢?這個問題就像一只討厭的蒼蠅,嚶嗡著,在她頭頂、額頭飛繞。后來,花枝發(fā)覺,自己根本就沒有繼續(xù)割稻的心情了。在這個下午,花枝的煩悶,如同無法抵擋的倦意,滾滾而來?;ㄖψ罱K放棄了繼續(xù)割稻。
花枝往村里走著的時候,眉頭仍是皺著的——羅主任,他到底嘟囔了一句什么話呢?花枝這樣想著,偶然看下自己的手,那張字紙的感覺,還在手上留著呢?;ㄖτ昧Χ读硕?,那感覺仍是在著?;ㄖ拖?,那張字紙,是一道咒符呢……
貓他娘蹲在庭院的槐樹底下,耐心地燒著一堆紙錢。無數(shù)只黑蝴蝶,從火堆里飛出來,在庭院里丑陋地舞蹈。花枝聽見貓他娘說,死了的先人啊,保佑亞西渡過這一關吧,可憐的亞西啊……
你在說什么呢?亞西他怎么了?花枝意識到貓他娘會告訴她什么壞消息,分寸先自亂了。貓他娘說,你還來問我啊,亞西他的腿壞了,腫得像只白撣瓶,弄不好要上醫(yī)院啊——都是因為你們母女啊,他腿傷還沒好,就去扛稻谷……
他在哪里呢?亞西他在哪里呢?
你不相信嗎?
我問他在哪里呢。
在我屋里。
花枝見到亞西時,亞西沉沉地昏睡著。他在昏睡中,還輕輕地喚著他的兒子嘟嘟。他的褲腿,被扯開一道口子,腫得白亮的腿裸出來?;ㄖΦ臏I水,就丟在亞西的腿上了?;ㄖκ窍氡б幌聛單鞯?,但貓他娘迅速地豎起一根手指頭,這根手指就是一把刀子,威嚴地逼住了花枝。后來,花枝又被這根手指逼出了屋子。貓他娘說,丫頭,回去備錢吧。過幾天,亞西得去住院呢。貓他娘又說,以后,亞西住我這里,我不會再讓你見到他。
那個傍晚,花枝一直站在老槐樹底下。天悄悄地暗下來。滿院的黑蝴蝶安靜地匍匐在地上。庭院靜成了虛空。這靜,讓花枝覺得無助。割著稻子的時候,花枝老是覺得亞西就在她身邊,在這靜里,花枝覺得亞西在天邊呢。天邊有多遠呢?花枝抬頭往天上看,那里有一顆星閃著呢。那里就叫天邊嗎?花枝伸出一條胳膊,她想摸下那顆星星?;ㄖσ馔獾匕l(fā)覺她根本看不見自己的胳膊了,她的胳膊融在了黑洞洞的夜里。夜是什么時候塞滿庭院的呢?
羅主任嘟囔了一句什么呢?
花枝驀地又扯起了這個問題。羅主任,還有那張字紙,就從黑暗里跳出來,亞西腫大的傷腿也在黑暗中跳著。它們的跳躍,雜亂得叫花枝揪心?;ㄖν蝗痪托沟桌锏乜蘖艘簧ぷ印;ㄖφf不清她有多長時間沒哭過了。那個冬天降臨在山村時,花枝是哭過的。哭過之后,花枝帶上女兒葉葉,開始了漫漫的尋男人的旅程。幾年下來,最初的那份哀傷,已淡如杯水了。后來的那些單身網(wǎng)友,也沒有誰值得花枝淌下眼淚。慢慢地,哭在花枝心里,就成了一份遙遠而美好的記憶。在這個夜里,花枝關于哭的記憶,被一個網(wǎng)名叫“九命貓”的男人打開,讓花枝為自己還有這么充足的眼淚而不知所措……
羅主任,那個色狼男人,他究竟嘟囔了什么呢?好像是兩個字呢……婊子?是的,是這兩個字:婊子!我算是婊子嗎?我跟那么多網(wǎng)友上過床,在鄉(xiāng)云小鎮(zhèn),為了學會做咖喱餅,我甚至跟了那個六十多歲的雄族老鰥夫……我既然是婊子,還怕再做一回婊子嗎?
花枝在做出那個決定之前,又到貓他娘那里去了一趟。她打算看下亞西。但他娘那根手指,像把劍一樣,把花枝擋在了門口?;ㄖ退龑χ帕艘魂?,最終敗下陣來。
貓他娘說,你別想再見到亞西。你的事是把錢籌齊。
花枝說,你放心,我會把錢給你籌過來的。
那夜,花枝撥了羅主任的電話。她說,我想喝酒。這似乎又出乎羅主任的意料。他在電話那頭愣怔了一會兒,突然就干笑了一聲,說,來吧,我在三層301等著呢。
花枝去時,羅主任已打開了一瓶白酒?;ㄖσ膊徽f話,抓起酒瓶,一口氣干掉了。羅主任也不說話,他把花枝抱到了他的辦公桌上……醉意彌漫時,花枝沒忘記捂住自己的一只乳房——他們在開始之前,羅主任猥褻地把那張字紙,貼到了花枝乳房上……
六
那個女人走進庭院時,花枝剛剛把手推車上的塑料掀掉。明天就要出攤了,她打算把手推車擦干凈些。羅主任說,學校門口只允許出一個攤子。這就意味著花枝可以多掙不少錢。這無疑是對花枝籌錢的事有益。她有可能在比較短的時間里攢到一筆錢,用來治療亞西的傷腿。這天,花枝的心情還是很不錯的。那個女人,就在這時候站在了花枝面前,她們之間,隔著一輛手推車?;ㄖσ谎劬涂闯鏊莻€經(jīng)過了長途跋涉的旅行者。她臉上的迷茫和疲憊,與曾經(jīng)的自己,如出一轍。
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回來了。
你是貓以前的女人?
我男人不叫貓,他叫亞西。
花枝一下子就想到了嘟嘟。嘟嘟呢?嘟嘟在哪兒?亞西一直掛念著他,亞西還要去松江找呢。女人說,只有我自己知道嘟嘟在哪兒。在你離開亞西之前,我絕不會叫嘟嘟露面!
這個惡毒的女人,她用嘟嘟來要挾花枝呢。花枝不離開亞西,她就不會讓亞西父子團聚。花枝相信,這個女人做得出!可憐的亞西,他是那么想念嘟嘟呢,昏睡中,還呼喚著兒子呢。他們父子的情感,從亞西遭遇車禍的時候,就有生死牽絆著了。現(xiàn)在,主宰他們父子相聚的權利,居然落在了花枝手上?;ㄖγ靼?,這個惡毒的女人,出招是何其狠毒!
花枝在做出決定之前,極其認真地思考了這樣一個問題:花枝你愛這個網(wǎng)名叫“九命貓”的男人嗎?愛?;ㄖO其認真地回答了自己?;ㄖ秃転t灑地笑了一下,跟那個女人說,你應該睜大你的眼睛,看著我怎么做。
花枝用一根火柴點燃了羅主任給她的那張字紙。黑蝴蝶飛起來的時候,花枝開始收拾她和葉葉的東西。其實,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供她收拾,幾件衣服和一些生活必需品而已,可以三下兩下裝入旅行箱的,但花枝用了足足一個多時辰的時間。幾件東西裝進去,又拿出來,反反復復?;ㄖΣ皇仟q豫,也不是后悔,她是盼著在離開之前,見亞西一面,她幻想亞西在清醒過來以后,會不顧他娘的阻撓,到老房子來見她和葉葉一面……可是,等到不能再等,亞西,這個木訥的男人,一直沒有出現(xiàn)……
花枝拉著葉葉,像當初走進老房子一樣,走出老房子。當老房子遠得像火柴盒那么大點的時候,葉葉突然掙脫花枝,飛跑回去。也不知過了多久,葉葉才回來,她懷里抱著那盞卡通造型的小臺燈。兩個小時以后,她們搭上了西去山西的動車。這種動車逢站必停,像個啰嗦的拾荒者,不時彎下腰,撿走路旁的三兩件雜物。葉葉把她的頭靠在花枝胳膊上。她大概是困了,她在睡著之前,一如既往地問了一句:娘,這次我們?nèi)ツ哪兀?/p>
花枝無法回答女兒。她沉默著翻開她的筆記本,在一溜網(wǎng)名中找到了“九命貓”,凝視了一會兒,她在“九命貓”后面,又寫下了另外一個網(wǎng)名“一葉斑斕”。這個單身網(wǎng)友,住在山西大同。
然后,花枝疲憊地閉起眼睛……站前廣場那個玩游戲的小女孩,就出現(xiàn)在她面前了——那個邋遢的小女孩,她的手下有幾只小鐵碗,每只小碗扣住一顆漂亮的玻璃球。然后,小女孩慢慢地移動小鐵碗,片刻之后,翻開第一只碗,是空的,翻開第二只,也是空的。第三只小碗翻開之后,仍然是空的……花枝的心縮成了一團,她想,那么多小碗怎么都是空的呢?玻璃球呢?那些漂亮的玻璃球怎么就沒了呢?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