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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玉

    2015-03-13 00:29:39張紅欣
    當(dāng)代小說 2015年1期

    張紅欣

    時間耽誤在一本相冊上。

    是一本淺棕色皮面壓紋相冊,一半軟皮,一半壓細(xì)致的蜥蜴紋,左下角一枝凌空伸出的藤蔓,纏纏繞繞,霸道地橫亙了半個封面。最初,宋美玉并沒有過多關(guān)注它,她下意識地翻開它,只想看看里面有沒有東西,比如,一沓鈔票。

    沒有鈔票。相冊扉頁上,一對新人執(zhí)手相看,身后是蔚藍(lán)的大海,白色的浪花泡沫一樣堆在腳底,新娘長長的婚紗隨風(fēng)飄舞,一直拖到海里,染成和海水一樣的碧藍(lán)色。扉頁右上角,是一行扁而稀疏的小字:

    我們的故事,從現(xiàn)在開始……

    顯然這不是一個年輕的故事,照片上的新娘都老了,一張臉敷脂抹粉,還算光潔,下頜處卻松弛拖沓,因為笑得努力,看起來像有兩個下巴。更不要說垮掉的胸部,臃腫的腰身,和裹在白色蕾絲長袖里的粗壯的小臂——歲月是把殺豬刀,這女人的青春顯然被凌遲了。宋美玉的目光移到新郎身上。那是個長得不錯的男人,濃眉,方臉,青茬胡須,腮幫骨略微外擴(kuò),牽出嘴角一絲笑意,有點兒剛?cè)岵?jì)的味道。相冊扉頁厚而沉重,裱著金邊,摸上去妥帖踏實。宋美玉拿手指輕輕滑過新郎的臉龐。

    她被他臉上的胡須扎得哆嗦了一下。

    相冊擱在床頭。這是一個單身女人的房間,宋美玉剛剛翻過衣柜。滿滿一面墻的整體衣柜里,琳瑯滿目,全是女人衣服,羊絨、皮草、棉麻、雪紡、真絲,大衣、短衫、長裙、吊帶、披肩,幾十條風(fēng)格不一的褲子。衣柜最下面有兩個抽屜,一個專門放胸罩,一個放女人的內(nèi)衣內(nèi)褲、襪子、絲巾之類。只有最靠邊的柜門里,掛著一件男式襯衣,淺灰色的雅戈爾。

    宋美玉對著那件襯衣看了一會兒。

    除了壓在內(nèi)衣下的兩張發(fā)票,衣柜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當(dāng)然,發(fā)票也不值錢,但發(fā)票上的內(nèi)容值錢——那是一只五萬塊的翡翠玉鐲,和一條白金項鏈,付款方是手寫的三個字:廖美玉,應(yīng)該是這間房子的主人。這個也叫美玉的女人,戴著一只價值不菲的玉鐲,既有品位,又有意境,宋美玉想,真的是名至實歸了。

    宋美玉也有過一個玉鐲,據(jù)說是緬玉,送她鐲子的男人說,玉石通靈,心地善良的人佩玉,會讓它越來越滋潤,反之,會越來越污濁,玉飾送給有情人,代表著眼前這個人的可遇不可求,就像你。男人咬著宋美玉的耳垂,低聲說:你就是我的美玉。宋美玉是被最后這句話感動的,那天,她破天荒讓男人留了下來。他們做了三次,在出租屋窄小逼仄的格子間里,宋美玉被男人壓在身下,像模像樣地呻吟了一夜。

    窗外霓虹閃爍,變幻不定的燈光打在墻角一株滴水觀音上,讓那肥大的植物有了夢幻感,宋美玉捧著相冊,覺得自己也在做夢。這是一棟臨街的小高層,宋美玉在東南角的1103室,開鎖只用了兩分鐘。房間不大,兩室一廳的格局,裝修精致,石膏吊頂,硅藻泥墻漆,原色的竹木地板。按前幾日踩點得出的結(jié)論,這個時間段,或者說這個日子,房主是不在的,宋美玉有足夠的時間把房間翻上一遍,當(dāng)然她也這么做了,動作很迅速,很老練,很——專業(yè),對,是專業(yè)。這顯然是個有錢人家,但宋美玉一無所獲,也不能說一無所獲,這不,她收獲了這本相冊。

    空氣里有香薰的味道,腳底下鋪著厚厚的長絨地毯,踩上去無聲無息。這是一個女人味十足的房間。宋美玉重新跌坐在床頭,松軟的席夢思床墊彈跳幾下,照樣是無聲無息——溫柔鄉(xiāng)就是這樣子吧?溫厚,篤定,柔軟,舒服,讓人忍不住意亂情迷。宋美玉懷抱相冊,目光渙散,有那么幾分鐘,她覺得自己像一臺散了架的機(jī)器,直到聽見外面的開門聲。

    是女人的聲音:咦,門怎么沒鎖?

    宋美玉激靈一下,一躍而起,四下望望,找不到藏身處,又本能地一個反身,重新?lián)涞酱采稀8兄x溫柔鄉(xiāng),讓她這一連串動作,沒發(fā)出一點兒聲音。

    女人沒有換鞋,高跟鞋篤篤地敲著竹木地板,在客廳里轉(zhuǎn)了一圈,往書房那邊去了。宋美玉保持著鴕鳥姿勢,一動不動。鎖撬得很專業(yè),她甚至沒有破壞鎖芯??蛷d和書房也不凌亂,因為覺得時間充足,一切翻過的物品都?xì)w了原位。現(xiàn)在,沒法解釋的只有她這個人。按照電影里的情節(jié),她應(yīng)該藏到柜子里,或者窗簾后面,或者直接跳窗出去,但那是電影,電影需要高潮,她不需要,她需要緩沖——被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電影里可以拔刀相向,她不可以,她需要后路,哪怕這條路,看起來那么險狹。宋美玉匍匐在床上,腦子里轟轟隆隆,盤旋著一萬架飛機(jī):那個美玉,她怎么突然回來了呢?

    腳步聲朝臥室這邊走過來,宋美玉壓住咚咚狂跳的胸口,她已經(jīng)做好了迎接一聲尖叫的準(zhǔn)備,心臟緊繃著,身體卻軟下來,呼吸也變得粗重。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昏睡的人。

    沒有尖叫。腳步聲明顯在門口那兒遲疑了幾秒,隨后來到床邊,一雙手輕輕推了推宋美玉:“哎,醒醒,你是誰,怎么在這兒?”

    宋美玉翻了個身,發(fā)出一聲夢囈。剛才,因為撲得太猛,她的胸口被相冊厚而堅硬的棱角硌了一下,緊張的緣故,竟然不知道疼,現(xiàn)在翻過身來,才覺得離開胸口的相冊像一把鈍刀,正緩緩從身上抽離。宋美玉閉著眼,輕輕哼了一聲。

    一雙溫?zé)岬氖执钤谒蚊烙耦~上,隨后,女人抬起另外一只手,貼了貼自己的額頭,確定宋美玉沒事后,才加重了手上的力氣,使勁推了她幾下:

    “醒醒。你醒醒?!?/p>

    不能不醒了。宋美玉睜開眼,茫然地看看面前的女人,又把頭往旁邊一歪,要睡。女人趕緊扳過她來:哎,你不能睡,你這個人,是怎么回事? 女人手上用著勁兒,宋美玉被她連拉帶拽地弄起來,搖晃兩下,才坐直身子。裝傻比裝睡難多了,坐起來的宋美玉延續(xù)著剛才的狀態(tài),木樁一樣戳在那兒,睡眼惺忪,似醒非醒。

    接下來,宋美玉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喝酒了?”女人問,“看看,醉成這樣——連門都走錯了吧?!?/p>

    是喝酒了。每次行動之前,宋美玉都會喝上一小杯衡水老白干,她的酒量不大,二兩一杯的老白干足夠壯膽。喝了酒的宋美玉思維敏捷,行動利落,一張臉卻藏不住心事,兩頰緋紅,口唇青紫,連鼻孔都往外噴著酒氣。她是過敏體質(zhì),二兩老白干就能讓她興奮半天?,F(xiàn)在,壯膽的酒成了最好的掩護(hù),宋美玉將錯就錯,醉得越發(fā)如癡如呆:

    “你……是誰?”

    “這話該我問你?!迸苏f。她臉上并沒有宋美玉想象中驚慌的樣子,“——咦,我想起來了,你是三單元的吧?以前見你在樓下遛過狗,你們家的小泰迪很可愛?!?/p>

    宋美玉一副混沌模樣,腦子里,一萬架飛機(jī)轟隆隆落了地。眼前這個美玉,她一點兒也不比自己輕松,她要打破僵局,要穩(wěn)住對方,最難過的,她還要找一塊合適的墊腳石,替對方解圍——她做得太滿,都有緩兵之計的節(jié)奏了。宋美玉懷抱相冊,兩眼虛飄飄地盯著女人:“三單元?三單元在哪兒……我不在三單元?!?/p>

    “三單元是西邊那個門?!迸苏f,“你不在三單元在幾單元?”

    “六單元?!彼蚊烙襁肿煲恍?。

    “瞎說,這棟樓就沒有六單元?!?/p>

    女人脫下外套,轉(zhuǎn)身掛進(jìn)衣柜,又彎腰抹下腳上的高跟鞋,踢在一邊。她穿著一件珠花手繡羊絨衫,胸前有鏤空的白紗,一朵朵繡工繁復(fù)的花兒堆在薄紗上,襯著點綴其間的水晶亮片,看起來又高貴又典雅。女人兩手抱胸,立在那看了宋美玉一會兒,足足有一分鐘時間,然后,她光著腳走到梳妝臺邊,從一個玻璃壺里倒了杯水:

    “給,先喝點水?!?/p>

    宋美玉沒接紙杯,她不信任地盯著女人,往后躲了躲。女人把紙杯放在床頭,伸手去拿宋美玉懷里的相冊,被宋美玉激烈地?fù)荛_:“別動,這是我的!”

    “你的?”

    “我的……唔,我要結(jié)婚了,你不知道嗎?”宋美玉打開相冊,指著扉頁上的兩個人,給女人看,“瞧,這是我老公,他很帥是不是?”

    女人本能地往后一閃。她被宋美玉這個動作嚇了一跳,仿佛對方遞過來的不是相冊,而是一把刀。宋美玉咯咯笑了,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表演天賦。

    宋美玉重新坐好,繼續(xù)往下翻著相冊。次頁,一對新人立在礁石上,背景仍然是蔚藍(lán)的大海,女主角背靠新郎,粉面半揚,兩臂做出一個展翅欲飛的動作,新郎則垂著眼,一只手繞過女人腋下,搭在腰上,另一只手輕輕攬著女人肩膀,他的嘴巴湊在女人鬢邊,像是沉醉,又像耳語。相頁右上角,是一首小詩:永遠(yuǎn)到底是什么呢/是夜色里閃著熒光的浪/還是那暖暖的海風(fēng)/是我們腳下濕潤的沙岸/還是你迎著風(fēng)的/羞怯微笑的面容……

    “對,我離過婚,孩子他爸嘛,跟人跑了?!彼蚊烙裾f,“我們是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的,征婚——征婚你知道吧。他可真搶手。當(dāng)然我也不賴,大伙兒都說我們倆是那個……郎才女貌,對,郎才女貌,天造地設(shè),呵呵?!?/p>

    “你喝多了?!迸硕⒅蚊烙瘢澳阕∧膬??我叫人送你回去?!?/p>

    “住哪兒……我住哪兒呢?”

    女人握著手機(jī),離宋美玉一米多遠(yuǎn)的樣子,靜靜看著她。宋美玉摸過床頭的紙杯,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光,遞給女人。女人轉(zhuǎn)身又去倒了一杯。她仍然光著腳,但比剛才鎮(zhèn)定多了。水杯遞給宋美玉,她就勢坐在了床尾。

    “平常不怎么喝酒吧?”女人說,“跟我一樣,沾酒就醉?!?/p>

    宋美玉沒接女人的話,她低下頭,繼續(xù)翻著相冊。第三頁,照例是海邊,新郎一身白西服,倚在一架白色的鋼琴旁邊,深情地凝望著新娘,他們身后,無垠的大海藍(lán)得像一塊碧玉,海天一色處,照例是幾句詩:可不可以不走/讓時光就此停留/可不可以,化作野生的藤蔓/緊緊守住這無垠的沙岸/緊緊守住/這無星無月的夜啊/這溫柔婉轉(zhuǎn)的一切……

    宋美玉抬起頭,沖女人揚揚眉毛,輕輕笑了。

    “北戴河,他的家鄉(xiāng)?!彼蚊烙竦靡獾刂钢鄡?,“他最喜歡海了,沙灘,礁石,帆船,海鷗,他說他是海的兒子……對,他就是用這首詩追到我的,在那個網(wǎng)站上,人人都那么現(xiàn)實,張嘴閉嘴都是工作、孩子、車子、房子,他不是,他給我發(fā)了一首詩……”

    “那是海南,三亞?!迸苏f,“不是北戴河?!?/p>

    宋美玉翻開第四頁,進(jìn)入眼簾的,是一片藍(lán)天白云,海邊,一棵高大的椰子樹下,一對新人執(zhí)手相依,目光望向遙遠(yuǎn)的天邊。宋美玉拿食指挖著樹干,一點一點,像要把它摳下來:

    “你是說椰子樹嗎——那是假的……嗯,道具,道具懂嗎?”

    宋美玉抬頭瞟了一眼女人,后者正兩手抱膝,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她的左腕上,一只溫潤的玉鐲在燈下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暈。

    “我們?nèi)ゲ黄鸷D?,是的,太貴了。”宋美玉停下手里的動作,抱歉地沖女人一笑,仿佛沒去海南是她的錯,“但是,如果有愛,哪里的海不是海呢,你說對不對?”

    床尾的女人動了動嘴唇,什么都沒說。

    “你是不是想說,愛情怎么能摻假?”宋美玉喃喃地說,“剛開始,我也這么想——可是,這個世界上,有什么東西是不摻假的呢?”

    宋美玉怕冷似的往后縮了縮,她的身下是一床大紅提花蠶絲涼被,手邊是同樣花色的一對抱枕,抱枕旁邊,是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水貂絨空調(diào)毯——這間不大的臥室,處處透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纳萑A。宋美玉想起自己租住的格子間,在這個城市的另一端,號稱“棚戶區(qū)”的一片城中村里,房東拿石膏板隔出一個一個鳥籠一樣的房間,專門租給進(jìn)城務(wù)工的農(nóng)民。石膏板做的墻壁空洞單薄,每天晚上,宋美玉摟著女兒妞妞,拿被子緊緊蒙住耳朵,才能抵擋隔壁傳來的延綿不絕的鼾聲。她在那里已經(jīng)住了五年。

    “他看起來像個有錢人,對不對?”宋美玉說,“其實不是,他沒錢——這個年代,誰還靠寫詩賺錢呢,糊口都不夠……哦,忘了告訴你,他是個詩人,自費做著個詩歌網(wǎng)站,對外的頭銜么,是網(wǎng)站CEO……很嚇人吧?呵呵,我經(jīng)常拿這個頭銜取笑他,因為這個CEO,手底下沒有一個員工,我們剛認(rèn)識的時候,他連電費都交不起了……”

    床尾的美玉愣了一下,宋美玉看見,她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住了。

    “第一次見面,我給他交了五百塊錢的電費?!彼蚊烙裢罂苛丝可碜?,仿佛陷入了長長的回憶,“……那時候正好是春天,春天是發(fā)情的季節(jié)你知道嗎?交完電費回來,我們?nèi)チ艘粋€小公園,河邊的公園,梨花開得正好,我們坐在樹下的長椅上,梨花落了滿肩,我就是那么被他打動的?!?/p>

    宋美玉伸出一根指頭,摸了摸相冊上的男人,藍(lán)天碧水中,那男人笑得又優(yōu)雅又從容。

    “那時候我想,人活在這個世上,總得有一些真東西吧……我還年輕,他也不老,我們在一起,可以像年輕人那樣,從頭開始——你相信嗎,那幾分鐘,我真是這么想的?!彼蚊烙翊瓜骂^。酒精的作用正在慢慢消退,她的臉已經(jīng)沒那么熱了,她因此調(diào)整了語速。

    床尾的美玉點點頭,示意她繼續(xù)。

    “可是,就幾分鐘而已?!彼蚊烙裉ь^,臉上帶著一抹慚愧,“這么說,你會笑我嗎?”

    “為什么?”

    “……因為,后來我就開始猶豫。對,他的確不是一個適合結(jié)婚的男人?!彼蚊烙癫[起眼,目光虛虛地落到女人身上,“他只適合談情。你知道嗎,和詩人談情是一件很舒服的事,他會帶你游山玩水,吹風(fēng)淋雨,逛廟會,淘地攤,各種玩,他還會拿著一架破相機(jī),連續(xù)半個月跟拍一朵花,從開放到凋謝……總之,他能用最小的成本,帶給你最大的浪漫。經(jīng)常,我們手拉手淘遍一條街,只為找一張新上映的影碟,然后,兩個人捧著一袋爆米花,或者一只烤紅薯,縮在被窩里,舒舒服服地看完?!?/p>

    “一邊看,一邊聽他罵導(dǎo)演,批編劇,把演員從頭到腳議論個遍,是嗎?”

    床尾的美玉突然插了句嘴,她的眼睛在幽暗光線里一閃一閃地發(fā)亮,像貓。宋美玉停下來,等著她把話說完,她卻又像貓一樣警覺地一凜,戛然而止了。

    嗯,沒錯。男人總喜歡在女人面前高談闊論。短暫的停頓后,宋美玉意味深長地笑了:“拋開世俗的一面,他其實是個挺有魅力的男人,多情,落拓,又散漫,不被現(xiàn)實壓迫的時候,他身上,還有中年人少見的天真……嗯,我這是,在哪兒呢?”

    酒精的作用已經(jīng)消失殆盡。裝不下去了。宋美玉揉著太陽穴,從床上坐直身體,又抹了一把臉。出門前為什么沒多喝點兒呢,她想,比如兩杯,兩杯的話,就可以保證她的臉再紅上半個小時?,F(xiàn)在,紅熱褪盡的臉像一張風(fēng)干的白紙,又薄又脆,手指碰上去,居然有窸窸窣窣的響聲,仿佛一個不小心,這張臉就有被弄扯的危險。

    宋美玉緩緩?fù)鲁鲆豢陂L氣。

    “你在我家。你喝多了?!迸嗽俅位瘟嘶问謾C(jī),“我打電話給你家人?”

    “不要!”

    這一聲簡直像從胸腔里直接噴出來的,有歇斯底里的味道。宋美玉差點去捂自己的嘴,但她很快調(diào)整了語氣:“麻煩你,再給我一杯水好嗎?”

    女人坐在床尾,慢悠悠地看宋美玉喝水。她這次喝得很節(jié)制,一小口,又一小口??諝夥路鹪趦蓚€人之間凝滯了,世界上只剩下喝水這件事,直到客廳里傳來“咔噠”一聲,隨即,是一段高山流水的音樂,一只鳥兒“布谷、布谷”地叫了起來,一聲主叫,伴一聲回音。

    宋美玉默默在心里數(shù)了十下。

    “十點了。”女人看了看手機(jī),“你喝這么多,家人不擔(dān)心嗎?”

    “家人?我沒有家人。”宋美玉搖搖頭,她順利地讓自己轉(zhuǎn)入了半醉半醒的狀態(tài),“曾經(jīng),我把他當(dāng)成了家人,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不是……對……他是路人?!?/p>

    街上的霓虹漸次滅了,只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幾盞,像深海里鬼魅的眼。宋美玉瞅了瞅窗外,黑夜像一張嚴(yán)嚴(yán)實實的網(wǎng),吞噬了一切。十點了,妞妞一定還沒睡,那個敏感的孩子,一定蜷縮在床角,安靜地等媽媽回來。不管從哪個角度說,她都該走了,眼前這個美玉,已經(jīng)心知肚明地給她鋪好臺階——但,為什么她就是不想走呢?

    “我是個天生沒有安全感的人?!彼蚊烙癜寻咨募埍e到眼前,慢慢轉(zhuǎn)著,“很多時候,我都愿意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孤兒,赤條條來去,可是,我又不能像孤兒那樣,無牽無掛——你累了是嗎,你不愿意聽一個酒鬼的嘮叨,是嗎?”

    “沒有。你說?!?/p>

    床尾的美玉搖搖頭,她的拇指一直壓在手機(jī)屏幕上。

    “比如,小時候,我總擔(dān)心我們家的房子會垮掉?!彼蚊烙裾f,“那是一個有著四十年歷史的老宅子,山墻開裂,地基凹陷,墻皮長滿青苔,我從三歲起就揣著這種恐懼,直到五歲,才有機(jī)會表達(dá)出來,那天,我媽說她眼皮跳,右眼皮,她說,這是要有什么災(zāi)星呢,我忍了又忍,終于說,不會是我們家房子要塌了吧?”

    床尾的美玉笑了。

    “那時候正是冬天,北風(fēng)吹得像狼嚎。我媽轉(zhuǎn)過頭,詫異地看我一眼,抬手就扇了我一個嘴巴——她可真不是一個好媽媽?!?/p>

    宋美玉停頓了一會兒。

    她有多久沒給她媽打電話了?十天,或者更久。那個名義上的母親,只有月末或者月初才會叨擾她一下,浮皮潦草地問過妞妞的病情,便開始她的話題——張家阿姨在吃花粉,李家婆婆推薦了大力丸,王家奶奶新近得了一盒黑螞蟻膠囊,治好了三十年的老寒腿——她是那么熱衷養(yǎng)生,最初只是熱愛,后來變成了病態(tài)的依賴,而促成這種轉(zhuǎn)變的,居然是妞妞一天重過一天的病情,是的,連那么小的孩子都可能隨時死掉,她有什么理由不珍惜自己的老命呢?最后,她會把所有話題濃縮成一個主題,那就是:她需要錢。

    是的,她需要很多很多錢。這么多年,她像趴在宋美玉身上的一只水蛭。窗外最后一盞霓虹也滅掉了,宋美玉屈起雙膝,她有點兒冷。

    “上小學(xué)后,學(xué)校里沒有水井,同學(xué)們都拿空酒瓶從家里帶水。”宋美玉說,“女孩子們往水里放上糖精,再對上幾滴醋,泡上櫻桃,或者一牙蘋果,或者一瓣橘子,水就變得酸酸甜甜,又好看又好喝。下課后,她們把瓶蓋擰松,瓶子斜到嘴邊,吸吸溜溜地喝水——你知道嗎,就是這個動作,讓我羨慕了好幾年。”

    床尾的美玉微微挑起半個眉毛,表示不解。

    “因為,我們家沒有酒瓶,最普通的都沒有?!彼蚊烙裎⑿χ裨谥v別人的故事,“我一直拿輸液瓶帶水,瓶子是我爸跟隊上的赤腳醫(yī)生討來的,矮矮胖胖,頂頭一個橡皮塞,拔出來嘭的一聲,能嚇人一跳。小學(xué)五年,我一直把那個輸液瓶藏在課桌里,每次渴得不行了,才把頭鉆到桌斗里,偷偷喝上一口……”

    還有藥盒做的文具盒,秫秸做的鉛筆,馬糞紙訂的練習(xí)本,破洞的尼龍襪,斷帶的涼鞋,不合身的衣服,月經(jīng)期永遠(yuǎn)不夠用的衛(wèi)生紙,因為沒有一件乳罩而不得不含胸駝背的整個青春期……宋美玉輕輕咬一下唇,把涌到舌尖的話又咽了回去——眼前這個女人,雍容華貴,腕上一只手鐲就能頂她兩年工資,她理解得了嗎?

    “初中畢業(yè)后,我考了個師范學(xué)校?!彼蚊烙裾f,“對,我成績很好——自卑嘛,就總想著一鳴驚人。其實也挺驚人,那個破破爛爛的鄉(xiāng)中,從沒出過那么好的學(xué)生。我完全可以挑個最好的學(xué)校,但是最后,我還是讀了個師范,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

    “為錢。那時候的師范生,享受國家補(bǔ)助,每月二十三塊錢。就是這筆錢,直接切斷了我媽的目光,然后,她利用她的家長身份,簡單決定了我的人生?!?/p>

    床尾的美玉安靜地聽著。

    “我很早就結(jié)婚了。因為冷。”宋美玉看著女人,加快了語速,“結(jié)婚最直接的目的,是想找個人,抱團(tuán)取暖??墒悄憧矗瑳]有溫暖,哪兒都沒有,愛情很快被柴米油鹽淹死了。婚后不久,他跟我媽的矛盾就直線升級——也難怪,一條不屈不撓的水蛭,遇見了一塊鐵板,怎么能和平共處呢,我們很快離了婚,然后,那個人就不見了……”

    布谷鳥又出來叫了一聲,十點半了,宋美玉望望窗外,漆黑的夜色像一團(tuán)凝固的墨,正一點一點滲進(jìn)屋里。她得走了。妞妞在干嗎?她肯定猜不出媽媽深夜不歸的原因。去年,她在街上撿了個錢包,還是媽媽帶著她,親自送到了派出所,錢包里,整整齊齊的五千塊錢,正好是她一個月的透析費用,但是媽媽跟她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F(xiàn)在,要是知道媽媽悄悄走上了另一條道,那個七歲的孩子,會怎么想?

    一陣突然的心痛驀地席卷過來,宋美玉閉了一下眼。

    “你知道離婚女人的市場有多蕭條嗎?”宋美玉自嘲地笑了一下,“離婚后,我相親過的,有小販、保安、屠戶、廚子、傳銷公司的講師、送水公司的苦力、保險公司的業(yè)務(wù)員,一個剛死了老婆的出租車司機(jī),嫌我?guī)е⒆?,而一個大我二十歲的退休教授,嫌我胸脯不夠豐滿……直到遇見他,所以,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故意自欺欺人地忽略了很多東西,比如他的工作、收入、地位,再比如,他的多情、濫情和薄情……喂,你在聽嗎?”

    “嗯,在?!?/p>

    床尾的美玉坐成了一尊雕像,她原本綰著的頭發(fā)不知什么時候散開了,長長的發(fā)卷傾瀉下來,覆住眉梢和眼角,這使她看起來像躲在頭發(fā)后面。

    相冊已經(jīng)翻到了最后,兩張經(jīng)典的天涯海角的圖片,取角的原因,新娘潔白的婚紗覆蓋了半個沙灘,新郎依舊西裝筆挺,目光專注地看著宋美玉,嘴角帶一抹輕笑。

    當(dāng)然還有詩,在相頁的某一角,宋美玉拿眼掃了一下,像掃過一粒沙。

    “或許,用薄情來形容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并不合適?!彼蚊烙駭傞_兩手,久坐的姿勢讓她感覺有點兒累,“你說,人到中年,還要不要相信愛情呢,很久以來,我一直恥于跟人討論這個問題,我像一個提前步入老齡的婦人,偶有心動,也只是一剎那而已。當(dāng)然,他也是。所以,確定關(guān)系以后,我們?nèi)匀桓髯孕恼詹恍亟Y(jié)識新人,因為彼此都清楚,婚姻,光有愛情是不夠的——太不夠了?!?/p>

    床尾的美玉專注地研究著床頭的美玉。宋美玉的視線無處可落,只好再次望向窗外。窗外的城市已經(jīng)睡著了,偶有車輛駛過,刷的一聲,像深海里的潮。

    “他住在租來的地下室里,每天三分之二時間都泡在網(wǎng)上,晝伏夜出,三餐不繼。”宋美玉說,“但是,他一點兒都不掩藏這種落魄,相反,有時候,他還會夸大它。你知道,女人是擅長幻想的動物,喜歡逆向思維,她們會由此推算他輝煌的前半生,會想,只有看盡繁華的人,才能在落魄時保持這種坦然,尤其是,這種落魄還掛鉤著詩歌,掛鉤著藝術(shù),其實她們不知道,落魄才是他行走江湖的武器……”

    床尾的女人沉默著,像得了失語癥。

    宋美玉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沒錯,當(dāng)初,我也是這么想的。”宋美玉說,“而且,我經(jīng)常被這種逆向思維弄得心情激蕩,于是心疼,我給他洗衣,做飯,給他晾曬地下室發(fā)霉的被褥,給他購置全套的炊具,之前,他都是用蜂窩煤爐做飯的,鋁鍋,鐵勺,塑料案板,從飯店順回來的快餐飯盒。我跟他說,這樣不健康。我還省下三個月的早點,給他買了一件雅戈爾襯衫,讓他穿著它,去參加詩人們的各種聚會,接受來自全國各地的女詩人們的崇拜——當(dāng)然,還有曖昧。他可真喜歡那件襯衣,連和別的女人幽會,上床,都舍不得換一件……”

    宋美玉偏過頭,墻邊,栗色的整體衣柜像一個巨大的魔方,在燈下散發(fā)著烏油油的光澤。

    “當(dāng)然,我也沒閑著。”宋美玉把一只肘架在另一只手臂上,她是真的累了,“我仍然不斷地跟各種男人相親,不放過每個可能改變現(xiàn)狀的機(jī)會。很奇怪,做這些的時候,我從來沒感覺對不起他。他應(yīng)該有所察覺,但也不問。我們不約而同地隨波逐流,像不約而同地遵循某種潛規(guī)則一樣,心甘情愿。所以,我從來不把自己扮演成一個怨婦,離婚的男人是塊寶,離婚的女人,是根草,這個世界上,男女從來就沒平等過,我只是沒他的行情好而已……”

    床尾的美玉終于動了一下,她換了個姿勢,把長長的頭發(fā)攏到腦后,拿腕上的皮筋捆好。然后,宋美玉看見,蘇醒過來的美玉按亮了手機(jī),手指飛快地在屏幕上劃了幾下,像看時間,因為同時,她說了一句此地?zé)o銀的話:

    快十一點了。

    宋美玉無聲地笑了。她的聲音忽然變得非常熱切,有了某種興奮:

    “其實我知道,跟我談婚論嫁的同時,他還在跟另外一個女人交往,一個比他大五歲的女人,前夫被小三撬了去,留下一筆不菲的財產(chǎn),我知道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搖擺在我們之間,確切地說,是搖擺在年輕和富有之間,舉棋不定。他陸續(xù)換了手機(jī)、電腦,添了心儀很久的索尼單反,最近好像又有了個IPAD,而在此之前,為了給讀大學(xué)的閨女湊學(xué)費,他連僅有的一部半智能手機(jī)都賣掉了。我正琢磨著給他買個新手機(jī)時,他有了一部蘋果……所以你看,我的前半生輸給了二十三塊錢,后半生,輸給了蘋果、索尼、IPAD。”

    “這也是潛規(guī)則?!贝参驳拿烙窠K于開了口,她沒有宋美玉想象中的失落,“人走高,水走低,這是一個充滿潛規(guī)則的社會。你不懂嗎?”

    是,我們就是太懂了。宋美玉埋下頭,重新一頁一頁翻著相冊。這次她翻得很快。

    “因為太懂,才會被各種規(guī)則綁架,不敢反抗?!彼蚊烙裾f,“有一段時間,他頻繁找我,我們見縫插針,抓緊一切時間上床,做愛,像要把后半輩子的激情提前用完。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每次都把自己折騰得筋疲力盡,還覺得不夠,他就把我箍在懷里,一寸一寸親下去,從發(fā)梢到腳跟——他的胡子好硬?!?/p>

    宋美玉拿手指摸著相冊上的男人,麻酥酥的感覺順著指尖升上來,帶著某種蠱惑。

    “經(jīng)常,我被他刮得發(fā)青的下巴弄得滿身通紅,我知道他舍不得我,就像舍不得他自己的青春。我就躲在他懷里,不出聲。我特別怕自己一不小心,做了怨婦,那是最不美的結(jié)果——你說,我們的人生,為什么都這么狼狽呢?”

    布谷鳥出來,叫了十一下。床尾的美玉往門口瞅了瞅。

    “你走吧?!彼咽謾C(jī)扔到床上,像扔了個包袱,“我老公要來了,剛才,我給他發(fā)了個短信?!彼钢杆蚊烙袷种械南鄡?,“——我猜,你不想見到他,對嗎?”

    “我也有過一只這樣的手鐲,他送的。”宋美玉沒理會女人的話,她盯著女人抬起的手腕,緩緩地說,“我猜,他是用那個女人的錢買的。他說,玉石通靈,心地善良的人佩玉,會讓它越來越滋潤,反之,會越來越污濁。玉飾送給有情人,代表著眼前這個人的可遇不可求……哦,對了,忘了告訴你,我叫美玉,他說,我是他生命里惟一的美玉……”

    床尾的美玉擺擺手:你走吧。她看起來像經(jīng)歷了一場長途跋涉,整個人都有些委頓:“你走吧……不要說了,走吧你?!?/p>

    “可是,那只手鐲戴在我身上,才兩個月,就變得污濁不堪?!彼蚊烙癜严鄡苑呕卮差^,不緊不慢地下床,她的目光始終沒離開女人的臉,“——你知道嗎,我怕極了,我把手鐲偷偷摘下來,藏在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我不敢讓他知道,我不是美玉,我只是一塊瓦礫。”

    宋美玉沖女人笑了笑,然后起身,整理好靠歪的被褥,又把枕頭拍拍松。

    她打算走了。

    女人也從床邊站起來,她看起來更老了,眼角的魚尾紋都塌了下去,里邊有厚厚的脂粉?!拔覀兌际峭叩[?!彼f,“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時代,不在了——你快走吧!”

    宋美玉愣住了,她驚訝地望著那個美玉,喉頭一緊,忽然升起一種想抱抱她的沖動。她想給她講講妞妞,那個患了尿毒癥的孩子;講講她的母親,一生飛揚跋扈,因為怕死,晚年忽然變得卑微恭順;講講她人間蒸發(fā)的前夫,至今音信全無;她還想講講那只手鐲,其實是個地攤貨,她走投無路時拿去典當(dāng),被店伙計嘲諷地扔過來二十塊錢……可是沒時間了,那個美玉看起來疲憊不堪,她嘶啞著嗓音,幾乎要過來推她:

    “你走吧,快走啊你!”

    宋美玉踉蹌著走出那個房間,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身后,那個美玉虛弱地靠在門框上,起先還沖她擺擺手,后來便一動不動,像根年深日久的木樁。宋美玉拐過走廊,電梯正好打開,一個男人跨出來,幾乎和宋美玉撞個滿懷。等男人驚訝地轉(zhuǎn)過身,宋美玉已經(jīng)像一個影子閃進(jìn)了電梯,隨后,她伸出一只手,擋住即將合攏的兩扇門,沖男人粲然一笑:

    她說:“你今天,沒刮胡子嗎?”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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