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容
從小到大,我們都在—個遙遠的村落里寂靜地活著。
這個村子有十幾戶人,用泥巴和芨芨草蓋的房屋,錯落有致地排列在一道四面環(huán)繞著重重峰巒的溝谷里邊,其間有一條羊腸小道,似乎一直通向了天堂。村子的前面,有一片小樹林子。有時候,一天的時間里也不見半個人從林子出入,在這一整天的時間,偶爾有一個人從這寂靜得死一般的村子踅身進去,倏地就像個影子一樣消失了。
我常常想,那真的是一個人嗎?誰能說得清!我倒覺得那多么像一個亡者的魂靈啊!想著想著,就覺得這個村子很怪,就隱隱地害怕起來,頭發(fā)像過電一樣麻沙沙的。有時我覺得頭發(fā)微微地豎立起來,仿佛有一些渺茫的東西在發(fā)梢上爬來爬去。
那次,我到百里外的拱北去上墳,上罷墳,就匆匆地往回趕,山上像羊腸子一樣的小路通向四面八方的深溝,人們?nèi)齼蓛傻?,頭上頂著一頂白帽像蜂子一樣飛來,又匆匆地飛走了,好像從來沒有人來過這里一樣。那么空寂、冰涼。這些人來到拱北的時候,心里空空的,回去的時候心里就充盈了起來。那一頂帽子,像一片云彩或者一捧凈雪,那么干凈,那么讓人想到清潔和高貴!
一會兒,我身邊已沒有一個人影了,我順著一條仿佛是世上第一個人走出的小路,默默地走著。突然,一陣風卷起塵土,把塵土卷成一根粗大孤寂的煙囪,然后旋轉著做各種花樣,還制造著威力,發(fā)出吱吱的聲音。我大著膽向它靠近,它卻遠遠退讓:像是在警惕和觀察著我。我止住腳,它卻又挑釁般攆到我跟前來,繞著我猛烈旋轉,旋轉得很迅疾。我念了幾句清潔的經(jīng)堂語,它便旋離開我,忽然土—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于是,我一邊走一邊想,風是從哪里來的?是誰在操縱著風?我想了許久,也沒想明白。一時,我臉上身上全是黃土,鼻子里也是,嘴里也是,耳朵里也是。
空氣中充盈著黃土的芬芳,聞起來香噴噴的。大家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生活,免不了要像吃鹽一樣吃掉一些黃土的,然而大家卻并沒有因為吃土而吃死,反而越活越旺。在我們這里,大家活著或即便是死去,都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路兩邊除了貼地的冰草胡子,也有長長的芨芨草。羊喜歡啃草胡子,卻不喜歡吃長草,這使人覺得那些草胡子里灑著羊愛吃的什么調(diào)料似的。
一只兔子抬起頭來仿佛給我打了個招呼過去了;一只狐貍跟著我走了幾步,也從我身邊過去了;一只黃鼠立起前爪,吱兒吱兒叫了兩聲,然后從我腳前以慣常的步伐過去了;一只蒼鷹從我頭頂上空也飛走了;還有一只狼,這個家伙,拖著一條掉毛的大尾巴先自跑到我的前面,回過頭邊跑邊窺視著我,一面用鼻子嗅著空氣,耳朵向兩邊張開著,只等一聲響動就準備飛奔的樣子。
忽然,我有一種飛來的恐懼,可是狼卻一趟子也跑掉了;有一條渾身黑色的毒蛇在我面前的羊腸小道上爬過來爬過去,就像是有意擋著人的道,它溫柔多情或昂揚扭動如女人般的腰身使人想入非非,但是它也鉆進草叢里去了。一陣陣工夫,它們都出現(xiàn)了,卻又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消失了。我靜下心想,覺得神秘且扣人心弦。
這種時刻,我們就更趨近于我們的本源,感到跟動物和植物沾親帶故,有一種朦朧回憶起史前時代的感覺。我忍不住揉一揉眼,見草叢邊有一塊羊腦子似的石頭,就想:那大概是一朵花吧,就過去用勁踢了一腳,疼得我“噢喲”了一聲,當即跌倒在地,抱著腳蜷成一團。我的眼淚差一點就要出來了。
這都是真的。
回過頭仔細琢磨,就覺得非常害怕,不會是死神吧?死神是很無常很莫測的,老人們常說,死神有可能是兩朵花、一枚草,也可能是一只小鳥兒,或任何一只什么動物。但我認為在更多情況下,死神可能是不具任何形狀,它會化作一股空氣什么的,像一陣叫人的顏面隨便冰涼或衣衫抖動抖動的風。是的,生命在如此莫測高深的死神面前是不堪一擊的!
我隱隱預感到,神秘難測的人生道路上還隱伏著比一個人的窮困潦倒更隱秘的深淵、更嚴酷的命運。我不禁仿佛嗅到了死神的氣味,似乎那些動物的聲息就是死神的聲息。只要一想到死,我就感到害怕,就莫名憂傷。然而一想到村子里已經(jīng)有那么多人一個個都非常安然地去了,漸漸我就不覺得害怕了。
已經(jīng)過去兩三個村子,每個村子都僅有三五戶人家,要不坐落在山嘴上,要不就建在一個有不多的榆樹,或杏樹的林子里面。偶爾有一個人在群山深處的林中小徑踽踽獨行,使人心中好生寂涼。
我回了下頭,村子就消失在群山的后面,那條羊腸小道依舊蜿蜒而上向更深的山里伸展著。群山那邊,一道道嶙峋的山峰在正午的陽光下清晰地顯現(xiàn)著。
我身后什么人也沒有,但我總感覺后面跟著什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我的身后竟然真的跟著一個人。這個人他已到中年,十分儒雅,且像是個念過經(jīng)典的人。之所以這么認為,因為他背著擦臉的毛巾、洗漱用的湯瓶,還有鋪在地上禮拜的拜單。他的臉顯得非常清俊和善良,仿佛沒有一點點罪惡似的??戳怂哪樐銜械侥膽M愧,覺得世上竟還有這么高尚、這么沒有污染的一張臉嗎?
這個人,他—顛一顛地走近我,開始和我結伴而行。
他開始和我說話。他說話很謙虛,聲音聽起來異常舒服,像一位承受過苦難的大哥哥。話語溫暖著人心。
我的身心有種安撫與寬慰。我覺得他就像一位慈祥善良的兄長。后來他問我:
“你害怕死嗎?”
我瞅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他說:“人的陽壽一是靠前定、二是要靠積修?!?/p>
我不明白前定,也不明白積修是什么。他說“前定”即是在你到人世之前就已給你安排好了的一切;而“積修”即是你到這個世上來之后,平素所積的德和行的善。
我明白了,我覺得我在積修方面還遠遠不夠。的確很慚愧吶!說老實話,在積修這方面,我是一個粗人,甚至是一個瞎子。積修是要求很嚴格、很瑣碎,及至很細致的,我沒有能做到。
我們兩個人就在這十萬大山圍著的、荒無人煙的溝里面結伴行走著。很大程度上,我們像兩個微賤的鬼魂。整個溝谷里仿佛傳來的只有我們兩個人沙踏沙踏的腳步聲。于是我再一次感到有說不清的恐懼。
行了幾十里山路,再也沒有遇上另—個人。這時,我覺得我的兩條腿變得非常困倦,腿肚子像灌滿了鉛一樣沉重。
他突然嗓門溫厚地說:“兄弟,歇歇腳再走吧!”
他扶我坐到羊腸小路旁的一垛芨芨草上,草很嫩綠,水靈靈的,坐上去使人覺得屁股會被草葉擠出的水弄綠。但草這個生命,其本身卻是非常干凈的。
一陣微風輕輕地吹過,將我頭上滲出的汗水晾干了,在額前結成一縷皺巴巴的印跡,仿佛將雞蛋清子涂在臉上風干了似的。風把身邊的黃蒿和草棵弄得發(fā)出輕盈而細密的響聲。我忽然覺得有一種神秘的恐懼慢慢爬上來攀住我的發(fā)梢。我們祖宗幾代人—直都沒有走出過這個被山巒重重包裹的山溝。但偶爾聽人說,山外面是一個花花世界,充滿了奇異與幻境。于是,我曾試著用這雙肉腿冒險走了很遠,但卻不得不懊喪地、悄悄地走回來。我知道我的這一雙肉腿只能在這有限的范圍內(nèi)走一走,接著就得老老實實地走回來。當然,走出這十萬大山的夢想就永遠在天上懸著。為此,我偷偷一個人哭過幾回,哭過了,心里也就安然了。
這時,我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人在誦經(jīng),聽了一會兒,覺得那誦念的大音又仿佛是從天上傳來的,并伴有空靈的梆子淡淡敲擊的聲音,還聽到天籟中鴿子的咕噥聲?!豆盘m經(jīng)》上講,—只鴿子要七條牛的命??磥?,鴿子這只小小的生命卻是多么貴重啊,而人這個龐然大物卻顯得那么輕賤和卑瑣。
這時,那種神秘的感覺又一次在我周圍加重了。
那個人,他—直把我稱呼兄弟。
“兄弟,你有信仰嗎?”
我依舊點點頭。
有一股風快速地從我身邊刮過,山溝里猛然一派別樣的空寂與冰涼。
這里的麥子快要收割了,但顆粒卻又小又癟,永遠都打不了多少糧食的?,F(xiàn)在的人,沒有信仰,也沒有精神和靈魂上的皈依。人活著,慢慢地自己就會明白,生活中沒有信仰是不行的。因為知覺毫無用處。所以,人一定得有信仰、有精神和不滅的信念。
那人斜躺在一垛芨芨草上,好像看出我對信仰的懷疑,于是以—種凝重的聲音道:“兄弟,你不能對信仰產(chǎn)生絲毫懷疑。你—懷疑,就把你身上最可貴重的東西丟掉了!”
我先是驚詫地看著他,之后又點了一下頭。我知道人死的時候什么都可以丟,但不能丟掉身上這一樣十分貴重的東西。
我們又起身了,我感到身子輕捷了許多。
有一個放羊女子從我們不遠的羊腸小道上走過來,她頭上還別著一朵馬蘭花。那群羊晃蕩著肥嘟嘟的尾巴走得挺精神。我不禁多看了幾眼。這個女子經(jīng)常在山上放羊,我碰見過她好幾回,她粗長而黑里泛光的辮子甩打在圓嘟嘟的屁股上。她的屁股蛋子就像最俊的小母馬的屁股一樣光滑得連蒼蠅都趴不住。
我每次碰上她時,就想,她不是仙女就是妖精。是的,在這深山荒溝里,一切都皆有可能!
那人幽秘地窺了我—眼,嘴角露出一絲詭譎的微笑。
我慌忙把頭低下來,臉紅到了脖子根下。我有些討厭他,暗自嗔怪道,“咋這么個人呢!”
他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空曠的山溝里回響,仿佛水波一樣一圈一圈向遠處擴散。
我再次抬頭看那女子時,她已遠去了,只看到她頭上的那一朵馬蘭花兒在山梁畔微微一晃。我心里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孤獨與空寞。
我們繼續(xù)沙踏沙踏地走著,一句話也不說。在這起伏不定的羊腸子似的小道上,兩個人就像兩個幽靈一樣時隱時現(xiàn)。當走到—個有紅色泥土的崖邊時,那地方卻奇異般地生長著—片低低的、稠稠的水草。水草發(fā)出幾乎難以聽清的聲音。在水草的縱深處,竟兀自淌著筷子頭般粗的一股子水,且不停地傳來柔和的潺潺聲。水是哪里來的?沒有人說得清的奇異??!
水涼森森的,剛流出來的時候,很稠,并漂有一絲肉眼不易察覺的小野花的碎屑和小柴棍。這稠黃的水先顧自淌進一個瓷實的、不大不小的小坑里,靜靜的,意味深長,慢慢匯積多了,好像就在水面底下有—樣不可言說的生命的東西從淺淺的睡夢中蘇醒過來。小坑里澄清的水滿沿了,自然地溢出來,汩汩淙淙地拼命淌著流著,清而靜,上面依舊漂浮著肉眼幾乎看不見的小草雜、小木棍,還帶著一絲碎泡沫,在穿過一垛芨芨草旁的羊腦石時,發(fā)出一種細微且幽怨復又沉思的聲音。
周圍是一片空漠卻又隔絕的冰涼,空氣中似乎有著一種白白流過去的哀怨的空鳴。
我彎腰蹲倒,就著那坑微微澄清的水,用雙手虔誠地捧起來喝了兩口,甜絲絲的,又洗了臉。我覺得我臉上的塵埃與污濁,順著撈起后流下來的水珠帶走了。
我把手吊在空際里掄了兩下,晾了晾,手指上的水分就揮發(fā)到空氣中去了。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在這坑清水的旁邊,另有—個小水壩,被沖下來的泥沙慢慢堵住了水路,原先淌進去的水已經(jīng)滲干了,只剩下一些渾濁的稀泥,—條指頭般粗的小狗魚在稀泥中艱難地掙扎和蠕動著。我頓生惻隱之心,把這條小生命與它身下的稀泥一道捧進那個清水坑里,稀泥在水中慢慢稀釋開來,沉入水底,那只小生命在水面像根死木頭棍兒一樣飄浮著,我難過地以為它已經(jīng)死了,就用手指撥了它一下,它遲緩無力地甩了甩尾巴,在原地疲倦地游了兩圈,最后生動地躥入水底,不見了。
我抬起頭,見他出神地望著我。
我們離開水坑,又走了大約一頓飯的工夫,有一個村子出現(xiàn)在面前。這個村子我每次出門都要經(jīng)過它。
這個中年人先自慢慢地停下腳步來,面無表情地對我說,“兄弟,我要上這村子里去—下,你先等等我?”
我點點頭。便看見他從村子里沙踏沙踏走進去,像個影子一樣突然消失了。
工夫不大,他就從那個村子里走了出來,像幻覺一樣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于是,我聽見村子里開始有人放大悲聲地哭起來,哭聲傷痛欲絕。
我不知道這個村子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想問問他,“出了什么事嗎?”但沉默慣了的我,還是沒有問,只是疑惑地望望他。
他非常平靜地說:“村子里去世了—個人!”
我心頭猛然一怔,復又覺得人在世上是多么可憐而脆弱吶,說走就走了。
我不知怎么,竟特別想哭泣。但我還是忍住沒有哭泣。
他卻說:“人都是要死的,人—輩子從生到死無不都是在路上,只不過每個人的道路和選擇不—樣罷了,但結果是一樣的,都須要向這個世界告別!”
他說:“人的死是有好壞和高下之分的?!苯又终f,“有的人死的時候疼痛難忍,有的人死的時節(jié)就像是睡著了一樣美好和容易?!?/p>
我聽他這樣說,就覺得真是那么回事。便沖動地希望自己將來最好是后一種死法。但我知道,這當然不是以我的意志為轉移的。
我沉默著。
我們翻過一座山.又到了一個五六戶人家的村子里。他冷漠地看了我一眼。我覺得他眼神里流動著一種冰森森的寒意。他依舊要我等他一會兒。我坐在羊腸小道邊的一塊凸凹不平的大石頭上,向他點了點頭。
他又像陽光下的一個影子那樣瞬間消失了。
這一次,我等的時間比較長,他出來的時候笑著說:“兄弟,讓你等久了,沒辦法,這位朋友難纏得很。我們上路吧?!?/p>
我們剛準備起程,就聽見村子里哭聲大作,哭得比前一次更悲痛,更斷腸。我疑惑地望著他清俊的面孔,莫不是又死了人吧?
他看了我一眼,垂下頭來,仿佛做錯了什么似的。
這時,我有一種想進那個村子里看個究竟的沖動和好奇,但是他卻說:“我們走吧!”
我一邊跟了他走,一邊不甘心似的回頭張望著那個哭聲四起的村子。我好像一下子發(fā)現(xiàn)那個村子的上空罩上了一層陰沉悲涼的氣氛,我還發(fā)現(xiàn)那個村子似乎跟以前我所看到的有些不一樣了,是什么地方不一樣了呢?我一時卻說不上來,只是覺得冷冷的,有種讓人害怕的東西飄浮在空氣中。
到了第三個村子,他又要我等他,我就有些不樂意了。好奇與猜疑充斥著我的整個頭腦。
我對他說:“我想跟你一道去!”
他聽了,一言不發(fā),瞪了我半天,惱怒了的樣子,凌厲的眉毛擰成兩股黑繩,良久,才緩和了,勾下頭,說:
“走吧!”
我有些害怕,緊緊地跟著他,生怕他把我甩掉似的。我們鉆進村子,先爬上一個打麥場堅硬的土埂,繞過麥場,再繞過三棵粗大的杏樹。樹上結著快要熟透的杏子,在繁星一樣密密麻麻的杏子與樹葉間,有一線亮亮的刺眼的陽光碎片漏下來,落到他的臉孔上,使他俊黃的臉孔看起來更加透明,仿佛鍍上了一層金黃的光波。
我們走過了杏樹,從一個敞門的院子里走進去。那門仿佛早知道我們要來似的大敞著。院子里有一只紅色的公雞,一面高邁著疑惑的步伐,一面頭顱向上,脖子向前一探一探地伸著,眼睛滿含猜測和不安。它停下腳步,仿佛聽到了天籟中雞的鳴叫,于是就也呼應似的伸頸高歌,那聲音似乎在遙遠的天域回響著。
一只面目兇惡的狗從院子盡頭的一堆麥草垛上爬起來。我慌忙撿起腳下的一根本棒,準備對付它??墒?,它望了我們一眼,卻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我們走到一個矮矮的白楊椽蓋的屋子門口,他說:“兄弟,你在這里等我,別進去了,我跟朋友打聲招呼,馬上就出來?!?/p>
我望著他,似乎感到了什么,但我不敢言說出來。
“我有些怕!”我說。
他變得不近人情似的道:“你不要進去,在這里等我!”
看來,我無論怎么說,他也是不會讓我進去的。
我委屈地點點頭。他揭起那面繡著一只藍色小鳥和一條似躍出水面的小金魚的白布門簾子,閃身進去了。
我靜心傾聽著屋子里的聲音和將要發(fā)生的一切。
屋子里仿佛一片肅然。
一會兒,從里面?zhèn)鱽磬须s的說話聲,仿佛是一個老頭兒,一個老奶奶,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屋子里漸漸亂作一團,腳步聲、叫喊聲、杯盤和水壺掉落地上的碎裂聲,還有人開始大聲誦念著《古蘭經(jīng)》的聲音。我極力辨別哪一個聲音是和我結伴而行的那個人的。但似乎沒有他的聲音,仿佛他從來沒有進去過一樣。
我被一種好奇心點燃了,便大著膽子輕輕挑起門簾,立刻看見一個老人躺在一面土炕上,在老人的腦袋后面及腰里好像高高地墊著兩個枕頭和一床破被子。枕頭和被子又舊又臟,有發(fā)黑而團成硬塊狀的棉花從破開的白布被面里露出來,吊在一邊。這時,我望見老人的一雙深陷的眼睛變得呆滯、渾濁,失去了光芒。他臉上的肉仿佛已從臉部某些骨頭縫里微微收縮了進去,只剩下那副凸癟不平的骨頭架子上披著的松弛的臉皮。那仿佛遭受風吹雨打和苦難的毒終于從老人的骨頭里滲出來,變成碩大的黑斑點,鑲嵌在皮膚的表面。我還看見他努力費勁地把已經(jīng)失去了力量的皺皺巴巴的嘴唇張了幾次。但還是沒能張開,聲音只仿佛在他的喉嚨里就喑啞了。
一時你覺得世界上所有的聲音都喑啞了。
我驚愕不已,剛要進去,那位和我結伴而行的人已經(jīng)走出來,擋住了我,下巴頦朝外面努了努,示意我不要進去。他拉著我的衣袖匆匆地向院子外面走,剛走到院門口,便聽見那個屋子里猝然傳出一陣嘶啞的哭聲??蘼暟涯情g屋子淹沒在悲涼與憂傷之中。
他像是緩緩地對我說:“那個老人去世了!”
他的聲音很淡,卻在我的心里洶涌起來。我的身子抖著,很輕,很緊張;我—動不動地立著,覺得有什么東西涼涼地順著我的臉頰淌下來。就舉手把它擦掉了。
我捏緊的拳頭的骨節(jié)咔咔直響,響聲被—陣微風吹散了。
走出院子,我抬起頭,幾片白云滯緩地流動著,模糊地映照著蒼茫的群山。磨坊里圓鋸冷漠的吱吱聲和天籟中鴿子發(fā)出親切而又低沉的咕噥聲交織在一起。
我想起我所在的村子里,有兩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孩子曾相繼莫名地死了,我不知道他們是去了天堂還是地獄。
“別發(fā)呆了,走吧!”他扯了扯我的衣衫。
我就不由自主地跟著他走,我不想告訴他我在想什么。
在經(jīng)過那三棵粗大的杏樹時,太陽穿過一簇樹葉,向地上傾瀉它那柔和、溫暖、呈淺綠色的光輝;幾只蜜蜂飛過,發(fā)出深沉而歡快的嗡嗡聲,它們迷路了嗎?
風從遠山的峽谷里徐徐吹來,在耳旁空幻地鳴響著。一種難言的憂傷河水一樣漫過我的心頭。
淚水像似要涌出來了。這時候,他的那只大手伸過來牽住了我的一只手。
但我感到他身上散發(fā)著一股死人的氣味與冰涼。
人在世上,整個一生都是和死亡連接在一起的,但人活著,大多時間想的是如何活得更好、更幸福、更美妙,卻很少想到死亡將至,無論多么能耐、多么有本事的人都那樣的勢利世俗、那樣塵味十足和自我,都從不把自己的死想一想,他們已經(jīng)全然忘記了他們是要死的。
一切東西都在漸漸遠離我們。
只有死亡才是人生最大的孤獨??!
不知為什么,而我卻總是這樣的容易想到死亡??謶钟帧闻腔苍谖业闹車?。我覺得他的手把我握得更緊了,我真想哭出聲來。
我們終于走到村子前面的樹林子旁邊,他說:“你回去吧,我走了。”
天已近黃昏了。殘陽似血。一只烏鴉嘎嘎叫著從頭頂掠過,箭一般跌入深谷。
“到我家去吧,沒有別的,我給你煮一鍋土豆,就一碗咸蘿卜菜吃?!蔽艺f。
“不了!”他向我笑—笑,那笑看起來萬分凄涼。
“我們還會見面嗎?”
“會的,一定會見面的。也許很快的。”
“能告訴我您是誰嗎?”我忽然記著要問,因為我怕再次見他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說:“下次見面,我一定告訴你我是誰。”
我看見他一顛一顛拐上另一條羊腸小道恍若幽靈似的消失在黃昏的暮色之中。
我忽然為他的消失感到莫名的害怕和恐懼。心咕咕地劇烈地跳著。我不知道他又到哪里去了?我突然想,他要是不讓我回家,帶走我,該怎么辦???想到這里,使我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又想,他住在什么地方呢?遠還是近啊?不知道。世上有許許多多的不解之謎。
我悵然地站了許久。
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星星零散地閃爍著,一彎月亮像一枚柳葉似的飄浮在村子一邊的樹林子上頭,不細看,人會不自禁地誤以為月亮是住在樹梢上的。
接下來的事兒,大家無論如何都是猜不到的。又過了半年的一個黃昏,我和那個經(jīng)常在孤山中碰見、且美麗的牧羊女結了婚。就在那天,我又見到了他。記得妻子的母親把她們家傳的珍貴嫁妝都統(tǒng)統(tǒng)送給了惟一的女兒。那陣,我們剛剛步入新房。忽然,我聽到外面有人叫我的乳名。我想出去看看是誰,奇怪的是我的妻子卻說我怎么這么妖道,說根本就沒人叫我,她說她怎么什么也沒聽見呀!開始,我以為我真的聽錯了就沒太在意??墒菦]多大工夫,我又聽到那個聲音在叫我。這次我肯定自己是聽清了,那聲音就在裝土豆的下院墻角下的地窖跟前,聽著似乎很耳熟,但一時半刻又記不起來。而我的妻子一口斷定是我聽錯了,她說:“外面什么聲音也沒有啊,連一絲風的聲音也沒有!”
那天的確沒有一絲風,院子里靜靜的,靜到了極點。我從妻子的表情看,好像她說的是真的,但當那個聲音再次呼喚我的名字的時候,我不顧她笑我疑神疑鬼,決定出去看一看。
我剛一走出去,就看見半年前和我結伴而行的他,就站在下院墻根的角落里向我輕輕地招手。
我走到他跟前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一點也沒變,還是原來的老樣子,而這半年我的身體卻發(fā)生了許多變化,我渾身的肌肉都已完全隆了起來,我的胡須也開始長上來了。
他把頭垂下去默然了片刻,又把頭抬起來直視著我。我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他有著如此的一雙難以形容的錐心的目光?。克鼈兎路鸨鹊度羞€要鋒利似的。
我問他,“你是誰?”
他說:“我叫毛提,是奉主拿命的天使。”
我愣怔了—下。四周一片沉寂,連旁日里天籟中的某種難言的聲音也只是隱約可聞。難道他今天是叫我跟他走的嗎?
離開故鄉(xiāng),離開世界,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心里不免感到異樣和傷心。
我忽然看見妻子站在了我身邊,我讓她把我們兩個人所有的身外之物都散給需要這些的人。她詫異地望望我,然后什么也沒有講,立馬轉身跑回屋子,把自己的衣服、首飾和所有貴重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拿出來散給了村子里的窮人。
那天,村子里的人沒有鬧洞房,拿著我妻子散給他們的東西歡天喜地地走了。
在這狹窄、深邃彎曲的山溝里,夜晚降臨得很早,村子黝黑而平靜,古老的磨坊里已經(jīng)點起了燈盞。
村子深處有人聊天和歌唱。
那天,我等了一夜,麥里庫里毛提天仙沒有到我們的新房里來。
自此,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著,有時我有說不清的煩惱和惆悵,有時也被驀然造訪的一些失笑的事情打攪和淡漠了諸多的擔憂和困惑。
有一天,我好奇地去問一位有學問的阿訇:“天仙拿走人命的時候,人會覺得痛嗎?”
那位老人似乎想了想,輕輕囁嚅了一下嘴唇,突然有些嚴肅地對我講:“那要看你行的善多,還是干的歹多?!彼f,“行善的人,毛提取走性命時,會很輕,是疼顧(心疼顧救)著的,你看亡人走時,臉色亮亮的、黃黃的泛著沒有罪孽的潔凈的美的容顏,嘴里還會叨念著往好的道路上去時的經(jīng)章,別人不須在旁邊提念,人家自己就清醒著能念,諾罕(魂魄)就像一股清風般悠悠地升上明月一般似的飄走了?!彼哿艘话押诎紫嚅g、白色逐漸侵占上風的胡須,接著說,“干下罪行的那些人,那就不一樣了,說實話,各種各樣的非同一般的死都會有,有時候疼得這個要無常的人汗珠子像水一樣從身上直往下漫,”他用雙手從上體向下體做了一個汗水流淌的動作,提高了聲音迅速地說,“你想想,咋不疼呢?肯定往死里疼呢!”他顯得很有把握和胸有成竹的樣子。
這使人不得不信。我的心在這個老漢臉部表情伴著動作的描述中,時而欣喜,時而又一陣莫名的悲傷。就在內(nèi)心深處想,世人誰又能積修得那么好呢?接下來,我把村子里平時行為端莊的人一個個在心里細細捋碼了一番,無非也就是幾位長者和念經(jīng)人罷了。別的人似乎都不值一提。但是,我又對那些選中的人產(chǎn)生了懷疑:他們的某些舉動,據(jù)我觀察,未必表里如一。于是,我又一陣失望和沮喪。我在心里信守著我的秘密。我想有關生死命運的事情,最好不要到處講?;钜惶焖阋惶?。人真正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要離去,反而是懼怕死亡的。平時,你總會聽到大家因這樣那樣的不如意,情不自禁地說出:
“把這活啥呢,有啥活頭呢,死了算了!”
他們說得多么輕巧呀,實際上還是想活得很。
在此期間,我一個人常常不敢上遠路上去,就在門道的附近轉轉,后來我跟著人又常去拱北上點香上墳,都沒有再遇上那位自稱為毛提的拿命的天使。然而,每隔些日子,當聽到別的村子有人去世,大家伙上一幫人去送埋體時,就又勾起我許多的回憶。真的,生與死的距離實際上并不遙遠,也許你們曾常常與之擦肩而過。在這個奇異的世上,你能相信什么,你又不相信什么。我倒希望那是一個夢。我常常耽于猜測和冥想中。我覺得我就像是一個看上去正常然卻病著的人。我覺得我的身上有一樣非常沉重的包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有時候,我甚至想著找到毛提天使,問一問他,看他到底怎么收拾我,是對我網(wǎng)開一面呢,還是要讓我下場非常難堪。我渴望我能夠知道,但是又擔心和警惕自己知道這些秘密。
大約又過了半年,我又去拱北上上墳,在回家的路上竟然又碰見了自稱毛提的他,他還和以前一模一樣。但是,我不知道為什么竟然一點都不感到驚訝了。當時,我依舊是一個人獨自走在那條似乎在地球之外的某個星球上荒漠且永恒存在的小土道上,一只黑色的叫不出名字但下彎著紅色的喙的鳥,怪怪地叫著;一只白色的大蛇從我前面的土道上橫著爬行過去,鉆入一堆蓬松的駱駝蓬的深草叢中,我不知道那是一頭麻蒼蒼的狼還是一條野狗,但是它蓬亂的尾巴是下垂在自己的屁溝下面的,我知道狗的尾巴是會翹起來的,我想它一定是一頭狼了;更奇怪的是,一只野兔跟隨在一只紅色皮毛的狐貍的后面乖乖地蹦蹦跳跳地跑著,這就像是我第一次見到那個自稱毛提天使出現(xiàn)時的情景。蜜蜂帶著綴滿爪子的兩嘟嚕花粉,仿佛朝著我們村子的方向緩緩地飛行著,它就像是一個勤勞的信使,滿懷著使命和虔誠。周圍的一切是那么新奇,各種稀奇古怪的聲音,在我的耳邊喃喃地叫著。一只野雞,它的冠子真紅,就像是被紅色的草染過似的,美麗而釋放著芳草般的氣息。我靜靜地、沉思地走著。這些大自然的飛禽和走獸,以及小小的可愛的昆蟲們,它們都仿佛在善意地向我打完招呼,繼續(xù)顧自走了。突然,我感到喜悅和說不出的近乎絕望般的感動。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幕一幕,恍若隔世一樣。
今天,我在拱北上點香的時候,我不知道為什么非常的傷悲,我沒有想到我竟然傷心地哭了一場。我一邊哭,一邊還訴說著我的不幸,并一次次懺悔自己認為自己不對的地方。我剖析著自己的不是,直到我渾身筋疲力盡,嗓子干啞,心里才感到些許的安慰。我從跪著的地上爬起來,揩凈了眼角的淚,嘆了一口氣,一個人獨自離開走了。
就在路上,我再次遇見幾年前遇見的他。他似乎想轉身疾速躲開我。我詫異了一下,隨之又平靜下來,笑著問他那天晚上怎么就那樣白白走了一趟,空腳空手地回去了?
他笑著,說:“你的陽壽增了哇,你和你媳婦兩個舍散了你們的全部,乜貼(財物)當了你們的災難!不過,你等著,你等著吧,那一天會來的!”
“我會等著你!”我也呵呵地笑了。
然后,我們一路說說笑笑,直到又一次在那個異樣寂寞、無比凄涼孤獨、不知是生還是死的土道旁,就是上一次分手的那個岔路口上,再一次分道揚鑣了。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