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
1
老夏頻繁地往街上跑從一張報紙開始。那張報紙不知道是從哪兒得來的,關(guān)鍵是報紙上有一篇關(guān)于見義勇為的報道:一個中年人在湖邊擺一個釘鞋的攤兒,因?yàn)橐娏x勇為,兒子高考差幾分不到一個高校的錄取線,被破格錄取,學(xué)費(fèi)也得到捐助。老夏把報紙藏起來,隔幾天摩挲出來再看,整篇文字都被他嚼熟了。老夏動了心:自己的兒子也要高考,為什么就不能干出點(diǎn)見義勇為的事兒呢?
老夏手上有一塊表,一條黃不拉嘰的皮表帶,不知道多長時間了,表帶子已經(jīng)變色,是從舊貨店里買的。老夏相信這種表,一看表就能知道一個時代,那年代的表質(zhì)量其實(shí)挺好的。當(dāng)年廠里的黃大眼當(dāng)了勞模從北京得獎帶回來的就是這樣的一塊表,黃大眼一直不舍得帶,用紅布包著藏著,隔一段拿出來炫耀一下,在太陽地里晾晾,還看著表掉眼淚。老夏眼氣死了,對老婆說:“咱也當(dāng)勞模,也領(lǐng)這樣的手表戴在手上多好?!睂掀耪f:“我他媽的絕對不像他黃大眼,太小氣,表捂在柜子里都長出毛了,我就天天戴著?!崩掀耪f:“你別做夢,你得不了獎,沒那個福氣,得獎的人一種是太憨,天天死心塌地地干;一種是精,腦袋活,會搗鼓技術(shù)發(fā)明呀什么的,你有嗎?”真讓老婆說中,直到老婆死了,他的獎都沒能弄成,后來廠子也停了。這塊破表,實(shí)話說是為兒子買的,兒子是高三的學(xué)生,馬上就要高考,他得掌握時間,兒子什么時候放學(xué),幾點(diǎn)吃飯,他得給兒子安排好。這個表現(xiàn)在就是他的指揮,什么時候讓他回去他就得回去,兒子的事兒不能耽擱。
他上街穿一件兒子淘汰的T恤,專門往人多的地方擠,有時候會突然地跑起來,長胳膊一前一后,搖擺得有些笨拙。他跑的時候就是感覺哪一個地方出了問題,要不怎么會忽然圍了一圈子人呢?老夏有時像一個偵探,彎著腰,聚精會神地扎進(jìn)一個商場。有一次,他走進(jìn)一家電器店,盯著柜臺內(nèi)一個高挑身段的姑娘,姑娘的前胸讓老夏盯得蹦起來,眉往下低,睫毛上掛了怒氣。老夏挺了挺身,盡量壓低著嗓音:“姑娘,這商場有偷兒嗎?”“什么?”“有偷兒嗎?”姑娘看著眼前的大個子,看他擱在玻璃板上的長胳膊,手上起著一層榆樹皮似的皺紋,問:“你是從公安退下來的嗎?”“公安?”老夏搖搖頭?!澳?,你有病嗎?”一副逼退老夏的氣勢。老夏走出商場,仰了仰頭,又猛地轉(zhuǎn)身,伸出一條長臂:“你聽過那個故事嗎?一個下崗工人在湖邊見義勇為……”可是,沒開講,姑娘已經(jīng)不耐煩地忙去了,空落落的柜臺前只剩下了老夏。
老夏的目光一直關(guān)注著和他家吊角的那座小樓。小樓的氣派讓他家的老房子相形見絀。老夏不在乎,老夏在乎的是兩家房子的距離,正好可以形成一種最佳的觀察角度,椿樹葉兒的震動都能進(jìn)入他的視線,小樓離他家大概就是三四十米,開門聲和碰門聲都會讓老夏敏感。雨天,小樓上的雨點(diǎn)格外白,一縷縷的雨霧比地面上重。小樓里住著一個女人:女人的男人幾年前死于一場暴病,女人現(xiàn)在的公司是她男人丟下的。女人常和公司的業(yè)務(wù)員去外地,那座小樓經(jīng)常空著。女人很會打扮,臉上的滄桑被脂肪掩蓋著,男人死后她沒有瘦下來,身體還一如既往地豐腴。老夏對女人的印象不錯,老婆在時,兩個女人家常里短地聊過,說得攏,老婆還喜歡往小樓里跑,老婆住醫(yī)院時她去看過。
看過報紙后,老夏的注意力往對過投得更多。陽光灑在嚴(yán)光街,光陰在嚴(yán)光街上流。老夏坐在院子里,聽著踩過街道的腳步聲,如果對過有聲音,能斷定小樓是開門還是鎖門,女人是出門還是回來。送女人的車,每次離開嚴(yán)光街會摁兩聲透亮繃脆的笛聲。有一次,兒子忽然看著老夏:“爸,你又盯人家干嗎?”老夏扭過頭,兒子瘦長的臉上沒什么表情,是一本正經(jīng)地在問。老夏把兩只手落在兒子的肩上,嘎嘎地笑兩聲,說:“好好學(xué)習(xí)吧,兒子!爸就是瞎看?!眱鹤诱f:“爸,別老看人家的小樓!”老夏嘆口氣,笑一笑。老夏說:“沒什么,如果有一個什么,有一天你會明白?!?/p>
日子平淡得讓老夏有點(diǎn)急。老夏有一天踱到了他下崗的南崗機(jī)械廠,在廠區(qū)的周圍踱步:老廠荒了,以前從來沒有過的野蒿瘋長著,老鼠從草窩中鉆出來,在陽光下曬暖。這讓老夏黯然神傷,緊張忙碌的日子真的遠(yuǎn)了,沒有了丁點(diǎn)的影蹤,這地方,怕是一輩子回不來了。老夏捂住胸口,老廠像他生活中的親人,讓他有一種永失親人的感傷。
因?yàn)榭吹嚼蠌S的破敗老夏吊著一張長臉,他穿著兒子的棕色T恤,風(fēng)往衣襟里灌。嚴(yán)光街正享受著晚霞的照耀,椿樹上落著幾只灰色的斑鳩和白色的鴿子,嚴(yán)光街和其他街道不同的就是旺盛的椿樹。就是這樣一個傍晚,老夏看見女人站在小樓的大門前,似在開門又似在等待什么。老夏在進(jìn)街門時,聽見了腳步聲,鞋跟拖在地上,一聲跟著一聲。她過來了,盤起來的頭發(fā)在晚霞中像一個小山,額前的劉海在腳步中抖動。她站在兩扇街門的中間,老夏從不知所措到向她拱手大約經(jīng)過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兩個人的世界,一分鐘是極其漫長的,這可能是老夏的遲鈍。小樓女人先開了口:“出去了,老夏?”老夏說:“是!”小樓女人沒有坐老夏慌張從屋里搬出來的椅子,兩個人的談話最終是站著結(jié)束的?!疤焯斐鋈パ?,老夏?”老夏說:“是!”倆人的問話和回答都很短,像古詩詞里的長短句。老夏說完又慌亂起來:“你知道我天天出去?”小樓女人眼里透出一種笑,詭秘而且輕淺。小樓女人說:“有一次我瞅見你走來走去的,像有心事,你沒什么事兒吧?”老夏說:“我沒事呀,你看見我瞅什么了?看見我干什么了嗎?”小樓女人說:“其實(shí)我就看見你那么一次,老夏,我不在家的時候我那個院子你多瞅瞅。”“我,我一直都在瞅著,我瞅著?!毙桥诵α诵?。老夏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上當(dāng)了,說漏了嘴,她其實(shí)是在試探自己。這個女人,鬼著呢。小樓女人問:“有什么事需要幫忙嗎?”老夏說:“沒,沒有?!薄澳銉鹤咏衲旮呷税桑俊崩舷恼f:“是,關(guān)鍵時候了,勝敗在此一舉。”女人走了。老夏站在門口,瞧著女人豐滿的臀在嚴(yán)光街上扭動,幾步就跨到了路那邊。椿樹葉遮著淡薄的夕陽,陽光一小片一小片地篩到街上,樓頂上的霧氣散了,幾只鴿子在樓頂上旋,旋了幾圈落在樓頂上?!芭?!”鐵門關(guān)上的聲音。
2
在菜市場,老夏被人喊住了。沒有老婆后,他每天都要到菜市場里來,挑兒子喜歡吃的菜。“老夏,老夏?!崩舷脑谌巳褐兴阉?,終于看見喊他的女人站在一溜的魚攤前,腳跟是一個大鐵笸籮,笸籮里是幾條金鱗的大鯉魚,水被鯉魚搖頭擺尾地攪動出一股腥氣。女人叫張小青,在工廠時和他一個車間,是車間女人中比較有姿色的。張小青在車間時就愛和老夏說話,有一天下班,張小青推著自行車臉朝著車后。工友問:“張小青,你咋不走?”張小青毫不隱瞞地說:“等等老夏!”后來,下班時車間的工友就和老夏開玩笑:“老夏,快走吧,人家小青又在等你呢!”那時候張小青已經(jīng)離婚了,老夏是個剛愎的性格,工友們越是說這話,老夏越是躲著小青走。這都是離開廠子之前的事,已經(jīng)有幾年沒見過小青了。老夏不知道張小青在菜市場上擺了攤兒,不知道張小青在市場賣魚,他和兒子好長時間沒吃過魚了。現(xiàn)在老夏看著笸籮里那些蹦跳的魚,忽然有一種吃魚,給兒子做魚吃的欲望。老夏在那一刻舌頭打起皺來,久違的魚以及工廠里那些活潑的日子驀然間讓他黯然。張小青說:“老夏,你整天都在干什么?”老夏看著張小青,有些吞吐,老夏說:“沒,沒干什么?!睆埿∏嗾f:“你去我們那個廠里看過嗎?”這一問,老夏心里的憋屈又被勾起來,老夏說:“荒了,荒了!”老夏說:“到處都是野草和老鼠,樹上倒有一群一群的鳥兒叫得好聽。小青,不提廠子,不提了?!边^了一會兒,小青又追著問:“老夏,回廠里沒有指望了,這樣吧,我想找個幫手,你和我搭個手賣魚吧?”
瞧著一群紅翅的鯉魚,短命鯉魚攪著盆里的水。老夏搖搖頭,想起一直藏在心里的使命,一直默默尋找的機(jī)會,老夏心里有一種堵。小青進(jìn)一步勸老夏:“老夏,你不用和我在這兒站著,不用和客人討價還價,只要你每天清早幫我去拉一趟魚?!崩舷倪€在瞧著笸籮。張小青說:“老夏,在梨屯鎮(zhèn)的葦湖,那兒有幾個大魚塘,廠興旺時咱們結(jié)伴去看過的那片蘆葦?!?/p>
差不多是十年前,他和張小青,還有老婆,還有林滿鳳、車間主任老柳。那一天他們領(lǐng)了獎金,說我們?nèi)ソ加伟伞>腿タ戳舜笕敽?,聽葦塘的鳥叫,還在葦湖邊唱了歌,坐在草地上喝了帶去的啤酒飲料。張小青的話讓他的心忽然騰起一種反差。
“就這樣吧,老夏!啊,說定了。”
什么叫說定了,這個女人。老夏想著得趕緊著去買菜,呼地扭過身,穿過人流,丟給張小青一個背。小青磕磕絆絆地攆過來,在人群里喊著:“老夏,老夏,你丟個話嘛!”
再買菜,老夏故意繞過菜市場。有一次,他禁不住往張小青的魚攤那兒伸脖子望一眼,聽見了張小青的吆喝聲。他匆匆地穿過人流,馬上被人流融化了。中午的時候,老夏打開街門,在他回頭看對角的小樓時,門口已經(jīng)站著張小青。他吃了一驚。張小青說:“老夏,我想找你談?wù)?,我知道你的情況,我其實(shí)比你去看老廠還早,老廠沒指望了,我才賣魚的。老夏,人得找個活法,干耗著不行,我不逼你,我真的不逼你,我逼你有什么意思,苦兄苦妹的我是想讓你幫我……”
老夏和張小青坐在一輛舊三輪車上,被顛得頭昏腦漲的。走了近十里的土道才拐上一條油路,油路上出現(xiàn)了很多疤癩,三輪車呼通呼通震得屁股不斷從座位上彈起來,顛得張小青的乳房像兩只彈簧,要從衣服里竄出來。他們是搭一個魚販子的車,出行時天還被一層晨霧包裹著,在三輪車?yán)镎l也看不清誰的臉。老夏想起張小青推著自行車等他的舊事,現(xiàn)在同船共渡坐在同一輛顛簸的車上。走了一段路,小青說:“老夏,你跟著跑兩趟,以后就由你替我拉魚了?!崩舷恼f:“哪行啊?”小青說:“行!”說著行,伸出手在老夏的手上拍了拍。
太陽紅彤彤地露出來,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映在湖水中的霞光,從湖邊飛出的一群鳥像一張巨大的油畫,魚塘外邊是一望無際的麥田,麥壟上的油菜花快要開了。老夏放眼望去,果然如小青所說,大小的魚塘連在一起,魚塘中泛著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水蓮,魚塘的邊沿拉起兩米多高的鐵網(wǎng)。開車的叫呂勇,呂勇抹拉一下臉,張一張腰,嘴里迸出一個長哈欠連帶著一個噴嚏。他捅捅張小青:“拉誰的魚?”小青沒有搭他的腔,伸著脖子。起了風(fēng),樹葉嘩嘩啦啦地響,湖中水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小青向一座小房子走過去,房后有幾棵長得很高的老白楊樹,把小房遮在一片樹影中。小青沒等走到房子跟前,就扯開嗓子喊:“老秋,打魚——”話音落地,房子里出來一個瘦高的中年人,兩眼帶著迷糊,狐疑地瞅一眼老夏,從一片空地上掂起一個網(wǎng)?!皣W啦”,一群魚被網(wǎng)兜上來。小青和呂勇看腳下的魚,撿大個的往旁邊挑,把小魚又撲撲通通地撂進(jìn)水里。岸上的魚掙扎著,撲嗒著身子,尾巴和頭部從兩端向上翹,腮鼓動著,但吸進(jìn)腮里的是岸上的風(fēng),不是已經(jīng)習(xí)慣的水和水中的藻味。老夏忽然感到生命的可憐,想起星期天的動物市場,整籠整籠的鴿子被賣給飯店,成為老板誘惑客人的一道佳肴,心里隱隱地有些難受。
3
中午和傍晚老夏是一定在家的,兒子要按時吃飯,吃了飯要匆匆地往學(xué)校趕。進(jìn)入高三星期天沒了,天天都要這樣緊張。給張小青去拉魚后他已經(jīng)給兒子吃了幾次魚。兒子說你不要破費(fèi),省著吧,我考上大學(xué)得花很多錢。他說:“沒事,這魚是便宜的,我親自看著從坑里撈上來的,綠色食品?!眱鹤诱f:“爸,你受得了嗎?”他說:“我受得了,只是早飯給你做得不正常了。”
老夏越來越覺得失望,四月過去已經(jīng)迫近五月了。他上街的腳步?jīng)]有停過,即使很早起來和小青拉魚回來,他照樣上街。他兩只眼瞪得像一只鷹,不斷聽到哪里出了盜賊,或者誰在搶劫的時候被抓了,卻一次也沒讓他撞上。他在電視上看到這樣的消息,會狠狠地拍一聲大腿,啪嘰就把電視關(guān)了。他媽的,怎么一個都沒讓自己撞上呢?怎么越找越找不到?已經(jīng)是五月了啊!兒子馬上就要考試。晚上的時候老夏掂著報紙砰砰地在房間里踱步,報紙被晃蕩得呼呼響。老夏說:“真他媽的沒運(yùn)氣。”
小樓女人來他家時手里掂了一把蔬菜,一個小食品袋里網(wǎng)著幾個蘋果。小樓女人說:“老夏,這些東西我吃不了,你看我一個人放著也放壞了,別嫌剩?!崩舷牟恢f啥好,小樓女人順勢把東西擱在老夏的廚房里。小樓女人放完菜出來,在老夏的對面站住,沒有隨時要走的意思,說:“老夏,怎么樣,過得順吧?”老夏說:“湊乎。我和兒子挺順的,我天天侍候兒子就指望他能考上個好學(xué)校。”小樓女人說:“老夏,你真盡心!有啥難沒?”“沒有!”老夏說,“能過,日子能往前走就行?!毙桥撕鋈粚舷恼f:“老夏,我老是做夢,做噩夢,一個人住在一座小樓里做噩夢讓我有些恐懼。”
老夏說:“怕什么呢,那是你住慣的院子,你心里別想那么多?!?/p>
小樓女人說:“做夢,就是做夢!天天做夢?!?/p>
“那你找個保姆吧,和你是一個伴兒?!崩舷谋緛硐胝f你找個男人吧,把話拐了個彎兒。
女人離他很近,聞見了女人身上的脂香味,像香椿樹上的香氣。小樓女人說:“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多留心一點(diǎn)我家的院子?!?/p>
老夏沒接話,瞧著街邊的椿樹,椿樹的葉子更濃了,椿枝兒沉重地往下墜。
張小青陪他去拉了幾趟魚后不再去了。老夏每天坐在呂勇開的蹦蹦車上,蹦蹦通通地去魚場拉魚。老夏和魚塘的老板已經(jīng)熟了,尤其那個瘦高的老秋,老秋有時額外地送他兩條草魚,對他說:“你兒子上不了大學(xué)來和我養(yǎng)魚算了?!崩舷恼f:“不能這么說的,我兒子一定行的!”老秋改了話題,說:“等你兒子上了大學(xué),你來和我養(yǎng)魚?!崩舷恼f:“你這話還可以考慮?!?/p>
隔幾天,小青拽老夏陪她去喝一場酒。和小青喝酒的都是那些魚販子和菜販子,少不了呂勇和幾個男人。喝酒都在晚上,脫掉了一身腥氣,穿得干干凈凈,大口地喝酒,大口地吃菜。小青每次都是唯一的女性,大家伙都起哄地勸她喝酒,說一些葷話,有時喝過了酒去包廂里唱歌。老夏不習(xí)慣,一次喝到半酣時,獨(dú)步去了大街,路燈冷冷清清照著,街燈下是他孤零零的身影。小青跟了出來。老夏拽著小青往前走了幾步,在一個陰影處,老夏問:“小青,他們都是什么人,那個呂勇賊頭賊腦的,會不會犯罪?”
小青搖搖頭:“什么賊頭賊腦的?你不要想得太多?!?/p>
兩個人走著,走了很遠(yuǎn),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老廠外。整個廠區(qū)黑糊糊一片,他們摸著大門,銹蝕的鐵皮呼呼啦啦掉下一片;聽見老鼠的叫聲,鳥兒驚動著樹枝,野蒿野草在夜風(fēng)中搖晃。小青靠在老夏的身上。他們就那樣站著,老夏緊緊攥著鐵門的條框,抓得很緊。小青抓住他的手,喃喃地:“老夏,告訴我,你什么都不想,過好自己的日子;你啥事兒都不要問,只要好好地拉魚,好嗎?”小青揚(yáng)著頭,鼻尖抵住老夏的下頜。
老夏又望望老廠的深處,仿佛那里藏著什么東西,或者罪惡。
一天早晨,老夏按點(diǎn)兒在東風(fēng)橋頭等呂勇開車過來,薄霧像一層棉團(tuán)裹過來又被晨風(fēng)吹走。但車上跳下來的是小青,開車的是一個陌生人。老夏狐疑地瞧著小青。小青說:“走吧,上車!”
“呂勇呢?”
“呂勇昨晚喝多,摔傷了?!毙∏嗾f。
半路上,小青干脆坐在車廂的底板上,頭倚著車廂睡著了,歪著頭仄倒在老夏的懷里。老夏不忍心推開她,因?yàn)橐兄纫兄噹娣?。老夏幾次想問關(guān)于呂勇喝酒的事,再看半夢中的小青,止住了。身后是三輪車顛簸起的塵霧。
進(jìn)入魚塘,老秋站在魚塘拐彎的路上。老秋截住了小青:“呂勇呢?”小青說:“病了,不能來!”老秋說:“他欠我二百三十塊錢的魚錢。”小青一愣,但隨后說:“老秋,老客戶了,大氣點(diǎn)?!崩锨镎f:“呂勇不是你!我看這小子不像好人?!毙∏嗾f:“老秋,弄魚、弄魚!二百塊錢算么事?他不還我還!我保證把你的口信捎回去,下次來就讓他把錢還上?!?/p>
連在一起的幾個大魚塘水波漣漣,藍(lán)色的水面濺著水泡,魚在打混兒。老夏站上一個高度,極目望去,滿野的莊稼真是好看,像望不到邊際的綠毯。老夏一陣沖動,做一個農(nóng)民其實(shí)挺好的,擁有這么寬敞的田野,這么自然的風(fēng),還有這么大的魚塘。
老夏再看到呂勇是一周后。那些魚販子菜販子又聚在酒場上,女的還是張小青獨(dú)個兒。一群人喝得很爽快,酒端到嘴邊“嘰”的一聲倒進(jìn)了肚里。老夏不想再參加這樣的酒會,但小青邀請得很誠懇,執(zhí)意要他過去。呂勇和老夏碰杯時,老夏搖頭。呂勇跛著一條還沒有完全痊愈的腿,固執(zhí)地非和老夏碰,而且還有第二杯;如果第二杯碰了,呂勇情愿獨(dú)個兒再喝一杯。小青為呂勇說情,說:“老夏,喝了吧,你又不是不沾酒。”呂勇的目光里藏著一種不可迂回的固執(zhí),老夏反感這種逼人的方式。張小青過來解圍:她自己倒了個滿杯酒,一仰脖先干了。又倒一杯,說:“咱三人碰,我們擱伙計這么長時間,這杯酒喝下去!”
都喝多了。
小青的腮上飛上紅暈,頭發(fā)散了。在酒桌的亂聲中,小青向老夏走過來,酒杯還在手里捏著。她拉住了老夏的手,叫了聲老夏,身體在老夏的身前軟下去。老夏臉一熱去拉小青,叫著:“小青,小青,你起來,你不能再喝了!小青,不能再喝了!”呂勇從背后抱起了小青。小青推開呂勇,一杯酒灑在呂勇的臉上。呂勇又撲過來把小青抱住。老夏還是清醒的,他擋住了呂勇。小青在酒精的作用下輕輕地喊著:“老夏,老夏!我們,我們?nèi)タ蠢蠌S,去看老廠。”
老夏說:“小青,我送你回去?!彼み^頭對著呂勇:“呂勇,你他媽不能耍酒瘋!我們把小青送走。”呂勇嘟囔著:“老夏,你他媽的去送!她讓你送。”老夏眼瞪著呂勇,他一手拉起來小青,他想盡快送小青回家。呂勇在他返身時沖了過來,老夏的臀上沉沉地挨了一腳。老夏側(cè)過身,掂起一個凳子。
小青的哭聲制止了一場酒斗。
4
夏天的陽光更熾熱,夕陽也走得慢了,老半天了,還在西山邊吊著。老夏靜靜地坐在門口等兒子放學(xué),看著嚴(yán)光街的椿樹,在夕陽的樹影里,小樓女人踏著碎步向他走來。
女人的頭發(fā)濕漉漉的,自然披散的頭發(fā)下是一張保養(yǎng)很好的臉?!袄舷模忝刻煸缭绲仄饋砣ジ墒裁??”老夏欠起身支吾著,老夏沒有想到這女人會問他這個問題。老夏說:“我去拉魚,幫人拉魚。”
“拉魚,拉什么魚?”
“幫人的,原來和我一個廠的同事,在市場上弄個魚攤?!?/p>
小樓女人說:“你真不容易,比我還難!你看,我兒子已經(jīng)在外地上學(xué)了,只要把錢寄過去就行?!?/p>
老夏說:“我得對孩子負(fù)責(zé),孩子就要考學(xué)了,我相信孩子能考個好學(xué)校!”
小樓女人說:“會的!”
嚴(yán)光街的椿樹顯得模糊,老夏想起這個夏天沒有完成的使命,心里隱隱地有一種慚愧,難道這個夏天真要碌碌無為地過去呀。小樓女人說:“老夏,別跟他們?nèi)ダ~了,弄得滿身水腥氣。”老夏想發(fā)火,老夏一想發(fā)火眉頭就會聳起一疙瘩肉。老夏想說,我為什么不能跟他們?nèi)ヘ滛~去拉魚,我不拉魚干什么?我是什么人,我是你們那種做生意掙大錢的人嗎?他又想起他這個夏天的使命,一個夏天快過去了,心里真急。小樓女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急、他的情緒,想安慰他。小樓女人說:“你不要生氣,我不是看不起販魚拉魚,我是想求你跟我去辦一件事兒。”“你求我,我能辦什么事兒?”“老夏,我是讓你和我出去一趟!這么多年了,我信任你!我不想求別人?!?/p>
老夏有些疑惑,女人怎么會求起了自己?“和你出去,和你出去干什么?”小樓女人的話有些誠懇,說:“外邊有幾筆賬,都是他在時留下的遺留,手續(xù)都有,我得出去討回來。最少得出去討,不能這樣不了了之,想求你陪我去?!?/p>
小樓女人說:“老夏,我給你報酬的?!薄安?!”老夏說。老夏其實(shí)在惦念孩子,惦念他這個夏天的使命,老夏又無端地有些煩躁??匆妵?yán)光街的椿樹愈加模糊,老夏說:“我不合適,我還得照顧孩子,怕孩子丟家里不放心?!?/p>
女人說:“可是,我想了好久,還是想讓你和我出去,我按比例給你報酬?!崩舷恼f:“不合適!真不合適!”小樓女人說:“我們很快就會回來。”老夏仰著頭,老夏說:“我得想想,得和孩子商量。”
女人走后,老夏還是怔怔地瞧著嚴(yán)光街的椿樹。椿樹街正沉入越來越深的夜色,老夏看見小樓墻根的兩棵樹,這兩棵椿樹離墻太近了。
沒有想到小樓女人會做通兒子的思想,兒子竟然反過來做他的工作:“爸,你跟阿姨去吧,小青阿姨讓你幫忙拉魚你能答應(yīng),幫阿姨去一趟外地為什么不能呢?爸,你應(yīng)該去,你老在家呆著太寂寞了,去外邊的城市看看,去吧,爸!”
孩子真是……老夏在這天晚上又找出了那張報紙,反復(fù)地看。他攥著報紙看著房頂,這個夏天過得真快真讓人憋氣。
那件事發(fā)生在他回來的第三天晚上。
白天老夏又去見了小青,和小青賣了一會兒魚。后來又和小青去了一家酒館,小青說給他接風(fēng)。老夏有些可笑:“嘿,我是經(jīng)理,我當(dāng)官兒了???弄那么多的套套?”小青說:“你以為只有他們那些人才配得上接風(fēng)?呸!我不理這個茬;我們平凡人有平凡人的方式,有平凡人的快樂!你以為我為啥給你接風(fēng)???我們是工友、曾經(jīng)同甘共苦的工友!知道嗎?”老夏說:“別說了,我承你的情還不行嗎?”說著呼嚕一杯酒進(jìn)去了。小青問小樓女人給了他多少報酬。老夏說:“什么報酬?”小青說:“就是錢啊,她一個大老板不至于讓你空幫忙吧?!崩舷恼f:“沒有。”小青說:“是不是給你的多你不好意思對我說?”老夏說:“真的!還沒給。”小青說:“唉,夜里的忙幫了幾次?”老夏說:“呸,再說可就跑題了,我跟你惱!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人,把人家當(dāng)什么人了?”他們喝著酒,一遞一搭地爭著。端菜的女孩說:“唉,你們兩口兒吵得挺有意思的?!崩舷囊汇叮骸靶」媚?,你亂說什么?我們吵了嗎?你,你不能亂說的?!毙∏嗟哪樇t了,有點(diǎn)發(fā)燒。
這天晚上老夏睡得很晚,又看了那張報紙。睡不著的老夏想去街上走走。
老夏看見了椿樹,夜色中發(fā)出低微風(fēng)聲的椿樹。老夏往外走,盯著椿樹,小樓外的兩棵椿樹。老夏忽然愣住了:老夏看見院墻上一個人影,人影攀著椿樹,從椿樹上閃進(jìn)了院子。老夏感到不對,噌噌幾下跑到椿樹底下,竟然刷刷也攀上了,又撲通跳進(jìn)了院子。老夏看見那個人影撬開了門,看見小樓客廳的燈微弱地亮著;老夏知道小樓客廳的燈天天夜里這樣亮著,這是小樓主人的習(xí)慣:主人走后,小樓女人天天讓客廳的燈亮著。穿過亮著燈光的客廳就是女人的臥室。
賊。老夏斷定。
聽見了女人的驚叫,老夏大喊一聲:“我來了!”老夏看見了女人,穿一身睡衣,臉色蒼白……老夏就是這時候沖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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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夏身上挨了五刀,兩天后才醒過來。老夏睜開眼看見了鮮花,紅的、紫的、粉的、潔白的各種花兒。老夏似乎在夢中就看見了這些花,花叢里有兒子的笑臉。
小樓女人叫了一聲大哥。老夏看小青擠過來,小青叫著:“醒了——醒了!”老夏問著:“我沒有死?”小青說:“活著!好好的!你怎么能死呢?”小青說著,眼眶已經(jīng)濕了。老夏說:“我看見了呂勇的車,在椿樹下?!毙∏嗾f:“他已經(jīng)投案了,呂勇是被雇的……”小青抓住他的手,老夏掙開小青,找著兒子,摸著身上的鑰匙,鑰匙上沾了血。老夏對兒子說,去,去把報紙拿來!
淚從眼眶里滾出來,他喃喃地說著:“還來得及!還來得及!”
小樓女人和小青都有些迷糊,異口同聲地問:“你說什么?什么還來得及?”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