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巧紅
遙望婺江月
☉徐巧紅
十八歲離開家鄉(xiāng)去洛陽上大學之前,我對婺江的認識不會多于任何一個外鄉(xiāng)人。十八年里從婺江經(jīng)過的次數(shù),可以在一只手上輕松地數(shù)過。其實,婺江不遠,從南京回金華,弟弟開著車子把我們從高鐵車站送到湯溪老家,最多也就個把小時的時間。婺江從車窗外匆匆而過,陽光映照下的彩虹橋明艷而驕傲,仿佛在嗤笑著我這個鄉(xiāng)里小孩的淺陋和褊狹。
哦,不,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而是一個帶著城里的孩子、“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的中年人了。
小時候見的最多的,是一條叫作“越溪”的河。看過長江、看過黃河,如今的我們眼里,越溪只是一條小小的溪流而已。但于當年的我,它卻是我在這個世界最重要的交通要道,從家到鎮(zhèn)里,必須經(jīng)過它上面那座拱形的橋,那是我爸爸親手參與建造的。它是我眼里最寬的河,比村口天天要去洗衣服的渠道要寬不知多少倍;也是最險的河,山里下大雨的時候,山洪裹挾著上游的樹木、家具甚至家畜,滔滔而下,淹沒橋面,有時甚至淹沒最近的兩座村莊;它也是我心里最有感情的河,每年鎮(zhèn)上的物資交流大會,是村里人的盛大節(jié)日,大人小孩要去鎮(zhèn)上趕集,必然從橋上經(jīng)過,從初中到高中的六年寄宿生活,每個周末,或是坐著擁擠的公交車、或是坐在父親自行車的后座、或是直接步行,橋是連接家和學校的必經(jīng)之地。越溪,或清澈或渾濁,或風平浪靜或波瀾壯闊,就這樣一直流著。
很多年以后,我們那個叫湯溪的地方并入了金華市婺城區(qū),我們這些與婺城軟語完全不是一個語系的湯溪人再也不用被恥笑自己特殊的語言,頭頂?shù)哪禽喢髟陆K于跟婺江的明月有了一樣的身份。路好了,車多了,城里、鄉(xiāng)下,已經(jīng)沒有多大距離,曾經(jīng)如朝圣一般進城的鄉(xiāng)里人,如今進城只為逛個街、花點錢、為城里的GDP做點貢獻;曾經(jīng)如扶貧一般下鄉(xiāng)的城里人,如今卻帶著一顆幾乎如朝圣一般的心來鄉(xiāng)下看古村落、泡溫泉、吃農(nóng)家樂。曾經(jīng)修建越溪橋的父親如今已經(jīng)七十多歲,脖子上掛著老年卡,每周一次,搭乘免費公交,把自己地里收獲的新鮮蔬菜送到城里的孫子桌頭。已經(jīng)很難說清,到底是城里的月光把鄉(xiāng)下照亮,還是鄉(xiāng)下的月光把城里照亮了。
過去的一切其實并沒有歌詞或文章里寫的那樣讓人追憶和留戀,至少在我的家鄉(xiāng),老人們念叨最多的,是如今的各種好。鄰居的伯母已經(jīng)八十多歲,中年時因為生活操勞,頭發(fā)白了,牙齒掉了。如今孫兒們都已工作,家里蓋了新樓,新樓里是嶄新的家具和電器,新樓外是兒子、孫子、孫女們買的新車,日子是原來怎么想也想不到的好。老人家自己種菜、洗衣,自己從井里打水,還幫著孫子帶重孫子,腰不彎,腿不疼,走起路來鏗鏘有力,就連原來花白的頭發(fā)居然也變黑了。牙齒沒法重生,但孝順的孫輩們給她配了假牙,老人遇人就會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告訴別人這一口好牙的來歷,滿臉都是如小孩一般花一樣的笑容。每次回老家,看到幸福的老人,聽著她親切地喊著我的小名,我都會想:所謂戀舊,所謂傷感,其實都是一些沒有經(jīng)歷過苦難的人才想出來的玩意。日子在一天一天地往前,我們生活的家鄉(xiāng)在一天一天地變化,我們享受著經(jīng)濟、科技、信息等人類文明發(fā)展帶來的福利,我們解放了自己的雙手、雙腳,甚至解放了我們的大部分頭腦,但我們卻沒有用解放出來的時間和精力去干一些更有意義更健康的事。我們在虛擬的世界里花費著我們真實的時間,在真實的世界里迷失了真正的自我,以為日子回到從前就可以找回我們丟失的東西。殊不知過去與現(xiàn)在相比,世界并沒有丟失什么,反而是增多了更多的精彩。丟失的其實是我們的內(nèi)心。
跟老妹爭論到底是“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還是“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沒有結果。王菲曾唱《當時的月亮》“回頭看/當時的月亮/曾經(jīng)代表誰的心/結果都一樣”,這是一種近乎宿命的感嘆,仿佛人世間的各種努力,最后都是徒勞的掙扎。但,月亮也許還是那個月亮,人卻不可能還是那個人了。也許命運早已給我們設計了道路、安排了歸宿,但哪一個人會預先知道自己的宿命、會放棄所有人世的努力,只靜靜地等著命運的召喚呢?四十年前的我,在村口的小河邊玩耍,跟父母發(fā)誓絕不進學校讀書,否則就跳進河里淹死,那一刻,我不會知道讀書會成為自己一輩子最享受的事;三十年前的我,揮手告別站臺上流著眼淚送女上大學的父母,踏上列車的那一刻,我不會知道命運會把我?guī)蛞粋€又一個遠方;二十年前的我,站在軍校的講臺上,為一個曾經(jīng)的文藝青年去講哲學課而惴惴不安,我不會知道軍校教員的日子會成為如今最留戀的時光;十年前的我,轉業(yè)進了公安,那一刻,我更不會知道,南京的地鐵發(fā)展如此迅速,我能成為第一批地鐵警察,在最繁華的新街口站巡邏、執(zhí)勤,參加市局的教官比武,憑借在軍校教學的豐厚經(jīng)驗,能以全局理論教官第一的佳績成為南京市公安學校的一名教官;當然,我更加不會想到的是,在學校工作了七個年頭之后,自己又會留戀起地鐵的工作,又能重返老單位工作。
人生充滿太多未知,難免讓人茫然。有時抬頭望天,城里的天空跟鄉(xiāng)下不太一樣,白天有太多霧霾,夜晚有太多霓虹,云不夠白,星星不夠亮,月亮也總是朦朦朧朧。但是,我知道,我們走過的每一步、人生的每一次轉變,你努力不努力,結果是不一樣的。如果少時不努力,我不會走出那個曾以為就是整個世界的小小村莊;如果青年不努力,我不會離開偏遠的昆明,來到離父母更近的南京;如果中年不努力,我不會站上講臺,能夠自信地去講那些從來沒有接觸過的課程;如果現(xiàn)在不努力,我不會坦然接受警察工作的特殊性質(zhì),并用自己全部的熱誠去維護它的尊嚴。是的,也許我們無法預知未來,但未來的每一步,卻必定是我們自己選擇的結果。也許有神秘的命運之手,也許一切真的只是宿命,但明月在上,我們并不甘心。
婺江的那輪明月,見證著城市、農(nóng)村的日新月異,也見證著我們的成長。老家門前的苦連樹下,連樹淡紫色的小花總是帶著苦苦的味道。中秋的月亮,又圓又亮,穿過鄰居的屋頂,慢慢地來到院子里連樹的上方。那時院子的周圍還沒有圍墻,門口的柳樹還沒有被蟲子蛀光,月光照進來的時候,地上會有斑駁的黑影,在中秋的風里輕輕搖曳。秋夜的風已經(jīng)稍顯涼意,我們緊緊坐在奶奶的身旁,聽奶奶講月亮的故事。在奶奶的指點下,我們在頭頂?shù)哪穷w星球上看到嫦娥,看到桂花樹,也看到吳剛。此時,媽媽會從柜子里拿出月餅,一人一個、半個甚至四分之一,分給我們。我們伸出小手,如儀式一般莊重、謹慎,讓酥的皮不掉一點在地上,讓糖的心在小小的嘴里慢慢融化。然后,我們這些小小的快被秋風吹涼的心,立馬升騰起溫暖,和對這個節(jié)日的無比喜愛。
如今是再沒有人會為一塊月餅保持如此隆重的儀式了。老家的院子里,柳樹、連樹都已經(jīng)隨著奶奶去了天堂。而我在長江之畔,遙望婺江的那輪月亮,想象它還是那么明、那么亮?!皟和嘁姴幌嘧R,笑問客從何處來?”也許時間久了,村里的老人漸漸老去,故鄉(xiāng)能認得我的,也只有月亮了。有時我想,我親愛的奶奶如能活到現(xiàn)在,看到家里的電視機、電冰箱、微波爐、空調(diào),她會怎么想;看到孫子孫女們都上了大學,進了城,成了公司老板、大學老師、人民警察,她會怎么想;看到如今家家小汽車,出門就是高鐵、飛機,天涯咫尺,她又會怎么想;看到人手一部手機,一家人天南海北,卻能每天在微信群里聊得熱火朝天,圖片、視頻隨時可見,她又會怎么想……我們何其有幸,能從那個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年代穿越到如今物質(zhì)充裕、通訊發(fā)達的生活,不必再為五斗米折腰,不必再為打個長途電話走幾里的路……我們有太多太多的便利,太多太多的自由,過去可以回想但無需留戀,我們唯一遺憾的是沒能讓自己的親人都能跟我們一起生活到現(xiàn)在。
遙望婺江月,遙想婺鄉(xiāng)人。中秋臨至,愿每一位朋友都能珍惜現(xiàn)在,珍惜家人。無論長江婺江,唯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作者系原海軍醫(yī)學高等??茖W校教員,
2004年轉業(yè)到南京市公安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