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蕊
徑直穿過煙霧繚繞,嘈雜喧囂,在酒樓門口,我停了下來。
夜已經(jīng)深了。街邊居民樓和小商鋪的燈火早已熄滅,唯一燈火通明、碰杯吵嚷聲響的只有這酒樓,在黑色幕布前投射出咄咄逼人的光亮。樓前靜默佇立著一排矮樹,它們披著新裝闖入我的眼簾,那閃爍的光亮逗得我多看了幾眼——
很矮很矮的樹,腰板不直,畏畏縮縮地立在酒樓前,仿佛還在風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呼吸著。人們用藍色的小燈一圈圈纏繞在它們身上,作為它們招牌的新裝。小燈纏繞的程度不亞于捆綁,嚴密,緊實,令樹窒息。燈勒住樹的身軀,卻很歡悅地飛舞著眉眼,向過路的人們諂媚地微笑。而樹,唯唯諾諾地垂著頭,耷拉著枝葉,光禿禿的身子閃著艷俗的光亮。
邊上有個年輕女服務員,在很用力地綁著燈,莽莽撞撞的。她腳邊剛換下來的燈不亮了,而正準備換上去的燈奪目耀眼。女服務員鉚足了勁兒纏繞、狠拉,使那搖搖欲墜的葉子痛苦地發(fā)出聲響,樹干好像傾了傾,卻再沒有力氣去呼喊??杀氖菦]有人注意樹的窒息,酒樓里的人們只在乎燈光的亮度和客人的多少,而瘋狂過后晚歸的人只在乎沉醉亦真亦幻的意境和抑制體內(nèi)蠢蠢欲動的吐意。
我盯著那一閃一閃刺目的藍光,光亮劃破夜的沉靜、桎梏樹的自由驕傲沖來,眼睛感到酸痛。女服務員臨走時連回望都沒有,任由那強光灼燒樹的面龐。閉上眼的時候,我竟完全想不起樹的樣貌來,只依稀回溯見它低垂著腦袋,沒有微笑,沒有憤怒,只有粗暴的勒痕和強勢的藍光,捆綁著樹粗短的手臂。樹憂傷地望著人潮擁擠的酒樓,最后看著我,卻忘記該怎么擠出一個善意的微笑。
樹有多孤獨。樹有多無助。
“叮當哐當!”
酒樓里傳出酒杯擊撞聲、高跟鞋敲擊聲、孩子哭鬧聲、各種音調(diào)音色的笑聲,或許還有大快朵頤的聲音。它們在我耳邊猛烈地回響,就像樹的新裝刺激我的感官。這些聲音那么靚麗,卻又自以為是得無懈可擊。
當我看著萎靡不振的樹,我的心感到隱隱地疼痛。印象中向光、守靜、溫暖的樹早已不再,我戰(zhàn)栗地觸摸到了樹的體溫——冰冷。它的血液也流淌著這個詞,深入骨髓的冰冷,迂回地、委婉地通過細致的紋路告訴我一切,告訴我人們的無知和愚蠢,告訴我它的痛苦和悲哀。在我觸摸的時候,它的目光如止水般平靜,不求擺脫,理解是最暖心的愿望。新裝突兀地閃爍著熱量,我想扯下它們,丟在地上狠狠地踩滅。我想要樹的根隨性地扎進土壤,它的枝葉跋扈地瘋長,以至于狂妄地遮住大風,我想要再次觸摸它的時候,指尖不再透來微涼,而是陽光一樣溫暖的溫度。
女服務員左顧右盼地沖撞出來,拿著些別的工具,對著樹想“開刀”。她看了我一眼,急急地用眼神示意我走開。我悵悵地挪開,樹在路邊拖起無助的樹影,低低地搖晃著。
有大腹便便的禿頂男人腆著肚皮油光滿面地出來,摩挲著脖前粗粗的金項鏈蠢蠢地笑著。身旁西裝革履的眾人簇擁著,個個歡顏朗聲道:“真熱鬧??!您瞧今天可真是熱鬧!”
我突然哀哀地失笑起來,為了這自以為是的熱鬧,也為了一直沉默著的、被人誤解和無視的樹。
明師點
本文截取了“觸摸自然”中的幾個片段重新構(gòu)思成文。主要表現(xiàn)了一棵城市里的樹的遭遇。在表現(xiàn)這棵樹的遭遇時,有遠看樹被燈線纏繞,有近摸樹的冰涼,時而以人看樹,又有以樹看人。而這一切最終引發(fā)作者對人、對樹的深深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