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刑請客

七月水仙

1.逃亡之路

嘉靖年間的一天早上，死刑犯譚士明被牢頭徐馬棒告知，明日午時就要對他行刑。當天傍晚，獄卒張三青給他送來“斷頭飯”！

譚士明見狀，說：“我身上還有五兩銀子，這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怎么辦？”

張三青有心想要，卻又覺得晦氣。譚士明笑了一下，說：“你拿這些銀子去買些酒肉，今晚和兄弟們一起吃個痛快吧。”

張三青望一眼牢頭徐馬棒，徐馬棒點頭同意了，拉過他低聲說：“沒事，他拉肚子很多天了，就是我們喝醉了，他也沒力氣跑！”

譚士明勉強坐了起來，說：“感謝大家對我的照顧，徐老弟，你把兄弟們都叫來，大家一起吃個痛快，我肚子不能進油水，就喝口粥吧。”

徐馬棒看他說話有氣無力的樣子，又把心放下了十二分，于是便打發(fā)張三青上街買回熟肉酒菜。張三青按徐馬棒的吩咐，一邊往外跑，一邊宣布有個死刑犯要請客的事，弄得相鄰牢房的一些獄卒也動心了，于是當張三青回來的時候，這些獄卒們都趕了過來。

眾人圍坐一地，盡情地吃喝起來，譚士明仔細看過每個人，說：“還有孟思華兄弟沒來，唉，我其實很想感謝他的照顧之恩的?！彼f的照顧，不過是沒挨打。

徐馬棒瞅他一眼，不滿地說：“你是重犯，少跟我們稱兄道弟。”譚士明忙用虛弱的聲音回道：“是，我不配?！?/p>

吃到一半的時候，譚士明忽然捂著肚子叫起來：“哎呀，又要拉啦！”徐馬棒皺皺眉，吩咐張三青扶他去茅房。

張三青叼著雞腿，扶著譚士明走到偏僻的茅房后，便讓譚士明自己進去，他則站在門口啃雞腿?？型觌u腿，張三青忽然想起茅房里沒有動靜了，當下頭皮一炸。他沖進去一看，那茅房空無一人，只見后墻上有個剛好容一人通過的小洞！

“大事不好啦！死刑犯跑啦！”張三青的酒一下全醒了，瘋了一樣沖回牢房報信。

譚士明是嘉靖皇帝定下來要砍頭的人，他這樣逃跑，就不怕皇帝誅殺他九族嗎？他不怕，因為他是孤兒，被一個道士收養(yǎng)長大的，而這個道士出門學扶乩以后就跟他失聯(lián)了。跟著道士過活時，他常見道士給所謂的天神寫祭文，一來二去自己也會寫了，無意中得到了當朝權臣嚴嵩之子嚴世蕃的青睞，被他帶回府中作為“槍手”養(yǎng)著。

嘉靖皇帝數(shù)十年如一日渴望修道成仙，熱衷于進行齋醮活動，因此需要獻給天神的祭文供不應求。這種祭文原是道士們創(chuàng)作，用朱砂把內容寫在青藤紙上，稱作“青詞”。嘉靖嫌道士們的文采不好，要求文臣們代他寫“青詞”。全國寫青詞最好的莫過于嚴嵩父子，但也經不起嘉靖帝的每日需求。于是，嚴世蕃就四處物色“槍手”，將他們的創(chuàng)作成果據為己有。

譚士明知道很多人能憑“青詞”一夜富貴，不甘心長期被嚴世蕃利用，有一次喝醉了就跟下人們發(fā)了一通牢騷，惹火了嚴世蕃。嚴世蕃便借皇帝之手把他關進了死牢。

早在前幾天，譚士明就發(fā)現(xiàn)茅房的磚頭容易松動，他就趁里面無人時松動了幾塊磚。本來他是不能出牢房解手的，只因為他叫拉肚子，獄卒不想倒太臭的馬桶，就開恩允許他去茅房。他把松動的磚放回原位，然后又裝作拉了幾天肚子，使看守的獄卒都放松了警惕。

從茅房逃出來以后，一眨眼的工夫，譚士明就跑到了街上。為了不讓人認出是逃犯，他跑到一戶人家偷了幾件衣服，胡亂穿了一身，又去水塘邊把臉洗干凈了。平靜下來后，他打算去投靠朋友嚴作東，托他去嚴世蕃府中把自己的積蓄拿出來，這樣才好遠走他鄉(xiāng)。

他正在一個小巷中走著，被一個人跟上了，那人超過他以后回轉身來，驚奇道：“怎么是你？”譚士明一看，那人正是今天晚上不在牢房當班的獄卒孟思華，真是冤家路窄！雖然孟思華平時對他還好，但這會兒捉他回去就是立了大功！

2.多番算計

兩人都愣住了，譚士明上前抓住他的雙手，說：“孟兄弟，求你放過我吧！我不想死，我是被嚴世蕃害的！作為回報，我會給你一個制作青藤紙的秘方，有了它，你能造出世上獨一無二的好紙，開個紙坊會很快富起來的！”

孟思華猶豫道：“但是抓你回去是我職責所在……”譚士明前后一看，空無一人，便說：“沒人看到我們，你就只當沒有看到我好了！后天晚上，你到我朋友嚴作東柴房外面等我，我會托他去嚴府拿回我的銀子和青藤紙秘方。如果那時我沒有給你秘方，你再報官抓我不遲！”

孟思華想想現(xiàn)在放了他也沒什么個人損失，抓回去也是牢頭的功勞大，他就點頭答應了。他還好意地說：“如果有意外，你丟紙條出來我救你?！?/p>

嚴作東是嚴世蕃的衛(wèi)士，有一次走路，他不小心滑到河溝里，被譚士明救了上來，兩人因此成為生死之交。隔天傍晚，譚士明來到嚴作東家中。嚴作東熱情地款待后，為難地說：“你如今來了，我得擔個窩藏殺人犯的名聲，一旦官府搜到我家來，恐怕我全家都會被你連累??！”

譚士明聽了，怒道：“我當你是個有情有義之人，我并沒打算久住你家，只想托你回嚴府我原來的住處拿回我的銀子，我好遠走他方?！眹雷鳀|一聽有銀子，頓時眉開眼笑。

譚士明又說：“銀子倒不算什么，主要是我那小包裹里還有制作青藤紙的秘方，是我那道士養(yǎng)父給我的，我本想等見到皇上親自獻上，卻一直沒有機會。用這個秘方造出的紙不僅色澤光鮮，還能寫字不濡色，焚化以后，還有一股香味直上九天，能討得天神的喜歡。”

嚴作東聞言，對他的態(tài)度就明顯有了轉變，唯恐他走掉了，連忙換了笑臉，要他說出藏包的地點。譚士明告訴他：“就在我住處關圣帝君的畫像后面，那里被我弄了一個機關，你推開中間那塊磚頭，往里一伸手，就能撈著一個包袱?！眹雷鳀|說：“我今夜不當值。明天早晨回了嚴府，一定幫你找到寶貝?！?/p>

當晚，譚士明住在嚴家小柴房里，度日如年。沒想到，逃出來以后，比關在牢里還令人揪心。睡到半夜，他決定找嚴作東要一筆銀子，自己逃往他鄉(xiāng)去算了。但是，他起來才發(fā)現(xiàn)，他被鎖在柴房中了，這下好，插翅難飛了！

譚士明暗暗慶幸，幸虧還有個孟思華明天晚上會到柴房外搭救自己。endprint

第二天傍晚，嚴作東和妻子黃秀芝端著豐盛的酒菜進了柴房。譚士明見狀，感覺有些不妙。嚴作東一臉笑容地說：“兄弟，為了感謝你過去對我的救命之恩，我們一家人陪你好好喝一杯。”

譚士明不安地說：“你怎么這么高興？你們是要毒死我了奪秘方嗎？”嚴作東說：“不是，我等下還有事請教你呢！”黃秀芝把話岔開，說：“大哥你是好人，聽說你在牢里最后一夜，還把身上的五兩銀子拿出來買酒肉感謝獄卒對你的照顧。你這人真是有情有義??！”

譚士明嘆口氣，說：“逃出來了也不易，對了，嚴老弟，我的秘方你得給我！”嚴作東把手一攤，說：“秘方我拿回來了，有緣時自然會還給你。你等下拿著這二十兩銀子走就是了?！闭f完，他摸出一個小包袱給他?？吹阶T士明一臉戒備的樣子，黃秀芝失聲一笑，說：“大哥，你放心，酒里沒毒。你先吃完，洗個澡再走?！?/p>

譚士明決定把這兩口子灌醉再作打算，于是主動舉起杯來，跟他們左一杯右一杯干起來。不一會兒，嚴作東兩口子就招架不住了，雙雙在他面前醉了過去。這時，譚士明才往窗外扔了一個紙條，那孟思華果然在外接應，看他說青藤紙秘方被嚴作東藏起來了，就提議進柴房來再作商議。

3.白逃一場

孟思華翻過墻來，兩人把嚴作東兩口子搜身一番，卻在黃秀芝的衣袖里找到了青藤紙的秘方，但不是原版的那份，是抄寫的，看來是嚴作東把原版的那份秘方藏起來了。有抄寫的這一份也不錯，孟思華帶著他翻出墻外，坐上自家的小馬車，把譚士明送到了城外。

譚土明為了避免孟思華反悔殺他清除后患，取出夾衣里的一件小玉馬說：“我養(yǎng)父名叫藍道行，這馬是他送給我的。這些年因為皇帝寵愛道士，他不定哪天也會來到燕京入宮，他手上有一種制紙的藥水，能讓青藤紙的質量達到最純的程度。如果他真的來了，你就憑這個玉馬去見他，并把我的不幸遭遇告訴他，請他幫我報仇。嚴世蕃害我亡命天涯，我決不會就此放過他?！?/p>

孟思華聞聽此言，把放在劍上的右手縮了回來，拍拍譚士明的肩膀，讓他走了。

譚士明連夜逃往他鄉(xiāng)。這一日，來到開封，卻見城墻上貼了大赦天下的通告。原來，今年糧食獲得了難得的大豐收，嘉靖帝按前朝慣例，來了一個大赦天下。譚士明算算日子，這個通告貼出來的時間，正好是自己逃離嚴作東柴房的日子，按說，嚴作東身在嚴世蕃手下，他是知道皇帝大赦天下這件事的。他為什么不告訴自己呢？不過他也沒太在意，因為他是在大赦之前就逃出牢房的，不在被赦之列。

轉眼到了嘉靖四十一年春，山東道士藍道行以善于扶乩聞名于燕京，權臣徐階將藍道行介紹給嘉靖皇帝。孟思華聞訊以后，尋了一個機會見到了藍道行。聽聞養(yǎng)子的不幸遭遇，看看皇帝桌上一堆眾官聯(lián)名都告不倒嚴嵩父子的奏章，藍道行決定替天行道。他深知斬草要先除根，就決定拿嚴嵩生事。

這日扶乩時，他對嘉靖皇帝鄭重地說：“上天說了，今日有奸臣奏事?！痹捯魟偮?，嚴嵩走了過來，一副有大事啟奏的模樣。嘉靖皇帝對道士的話深信不疑，不由得對嚴嵩起了厭惡之情。最終，嚴氏父子的權勢被藍道行的幾句話推倒，最終嚴世蕃被判斬首，在行刑前大哭一番，而其父嚴嵩被沒收家產，削官還鄉(xiāng)，無家可歸，兩年后病卒。

嚴世蕃被判斬首后，譚士明就大著膽子回到了燕京，找到了養(yǎng)父藍道行，自此跟在他身邊，非常孝順。

接著，譚士明去找了獄卒張三青，張三青告訴他：“當年徐馬棒知道你身上有五兩銀子，硬要來喝酒傳出去不好聽，就騙你說次日要砍你的頭，讓你主動散了銀子。還有，徐馬棒是知道要大赦天下這件事的，本來朝中是第二天就要頒布大赦圣旨的，因為皇帝又被道士請去研究青藤紙怎么做更好，耽誤了一天。哪知道你會逃跑呢！你跑了以后，徐馬棒怕?lián)胤柑优苤?，把我充作你坐牢，好在我坐了兩天牢就因大赦天下被放了！?/p>

譚士明后悔不已，早知如此，我何必隱姓埋名到處躲藏了五年！

譚士明又找到嚴作東，責問他藏了自己的青藤紙秘方是何居心？嚴作東苦笑道：“誰叫你把我們灌醉的呀？我是準備把你灌醉弄回牢房去，等你大赦出來就什么事也沒有了。我手抄的那份秘方，是想請教你具體怎么操作制紙的！結果還沒請教，你就連夜跑掉了?！?/p>

譚士明冷笑：“那牢房是你家菜園，想進就進，想出就出？”嚴作東說：“老兄，那徐馬棒是我的連襟，你逃出來以后，他就估計你會跑我這兒來借銀子再逃走，我跟他說，放心，我會給你送回來的。他早就從我這兒知道大赦的內部消息，聯(lián)合了知情獄卒守住你逃跑的事，大家怕?lián)熑危疾桓覉蠊?。但我開始時不知道你手里藏有青藤紙的秘方，拿到秘方以后，我確實動了私心，但我只用到了自己的造紙廠里，沒有獻給嚴世蕃?！?/p>

譚士明掏出自己身上那份手抄的青藤紙秘方，撕碎了，擲到嚴作東的臉上，然后悻悻地走了。他想，如果當初他身上沒有五兩銀子和青藤紙的秘方，是不是就不用這樣擔驚受怕地躲五年呢？

選自《今古傳奇故事版》2014.9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