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輕靈
有一種愛情是絕不開口
□葉輕靈
公司年會。
華星大酒店的旋轉餐廳。蔚蔚說,今晚有個作者見面會。木冉問,誰來呀?蔚蔚笑,你最想見誰呢?
木冉的公司做出版?zhèn)髅?,這幾年捧紅了不少作者。木冉在心里問,她最想見的是誰呢?然后,一個名字蹦了出來,夏冬。
夏冬的書里有一句話:每個人都企圖讓自己的人生的圓滿,而所謂的圓滿不過是用另一個人來補缺。真正的感情不是企圖的圓滿,而是你心心念著那個人的殘缺,然后心生感激,因為它讓那個人成為你的獨一無二。
那個時候,木冉就想一個把感情看得這么剔透的男人,他會有一張怎么樣的臉呢?
她查過夏冬的資料。
他長她十一歲,生活在成都。今晚,木冉翹首張望,不錯過任何一張陌生的臉。她覺得自己能一眼將那個叫夏冬的男人從人群里挑出來,不是因為她的閱人無數(shù),而是他本身的獨特。
旋轉餐廳有個露臺,將這個城市的夜色盡收眼底。木冉?jīng)]有興致去欣賞夜景。大堆人擠在露臺上,靠窗的位子上有一個男人,淺色毛衣,暗格襯衫,黑色的大衣搭在椅背上。他獨自喝一杯紅酒。偶爾抬頭觀望來往的人,卻始終和外界保持一段距離。
男人就是夏冬。
木冉輕笑,卻沒有走過去。她靜靜地望著夏冬。這個場景有點像卞之琳那首《斷章》,他的目光在別人身上,她卻在這夜把一輩子的凝視都給了他。
有人叫木冉。
木冉再回身,窗邊的座位已經(jīng)空了。小小的桌上放了半瓶紅酒,煙灰缸有三支燃盡的煙蒂。來不及和蔚蔚道別,木冉出了餐廳。酒店門口,那個黑色的影子上了一輛的士。
山水賓館502。
木冉露出清甜的笑。其實這個微笑她對著電梯壁演習了無數(shù)次。她不是一個膚淺崇拜偶像到跟蹤狂的女子??墒牵仨毎炎约貉b成一個癡迷的讀者,這樣拜訪才顯得名正言順。
開了門,夏冬有點驚訝。
當木冉熟練地背誦出夏冬書中的語段時,夏冬笑了。短短兩個小時交流,木冉的心里升騰著一股火焰。凌晨,夏冬送木冉上了的士。十二月的寒夜,他在賓館附近的梅園踱步,木冉則坐在的士上一臉憧憬。
夏冬經(jīng)常發(fā)來小說章節(jié)給木冉看。她逐字閱讀后會提中肯的意見。夏冬說,要不,你做我的編輯。木冉笑,怎么好意思和領導說呢?興許是夏冬的溝通,一個星期后,她接手了他的書稿。
夏冬這期做建筑人文。
他經(jīng)常跑到一些偏遠小鎮(zhèn)拍照。一臺單反,一個阿迪達斯的背包,一頂遮陽氈帽。他微博最新更新借用了沈從文的話:我看過很多地方的云,走過很多地方的橋,喝過很多地方的酒,卻沒有遇見一個正當年好的人兒。木冉只覺指尖顫抖,絲絲心疼從胸框蔓延。幾天后,夏冬給她留言,這會我真到了沈先生的故鄉(xiāng)。
木冉買了張去鳳凰的票。
夏冬對她的從天而降驚喜萬分。他在自己入住的客棧給木冉開了一間房。松木大床,碎花簾子,古香古色。他們背著相機在鎮(zhèn)子轉悠。經(jīng)常不自覺的,夏冬的鏡頭就對向著木冉。她吃東西,喝水,微笑,或者沉思。
行至江邊。
夏冬用魚叉叉了一條魚烤給她吃。木冉笑,你怎么一點都不像初見的新貴范。夏冬撩起江水抹一把臉說,我在老家有一塊地,多數(shù)時間我就是個種田的。木冉這才知道,夏冬生活在一個成都某小鎮(zhèn)。
在沱江坐船。
木冉站在船頭拍照,一個浪頭打過來。船身劇烈搖晃,她的身子也猛晃一下。夏冬飛似地起身抱住了她。兩個人瞬間倒在船艙里,木冉的手機以一個完美的弧度掉到了江里。兩個人的臉上有劫后余生的欣喜。
夏冬在當?shù)亟o木冉買了一臺白色的三星,裝湖南的卡。木冉除去給家人報平安,多數(shù)時間手機都是安靜的。夏冬喚木冉小姑娘。木冉就喚他大叔,然后就撒嬌般地說走不動了。古鎮(zhèn)的青石板上,夏冬蹲下身說,來,叔背你走。木冉在他寬厚的背上咯咯地笑。
木冉先睡。
夏冬在她的房間處理照片。半夢半醒里,她知道夏冬走近了她,然后溫潤的唇貼在她的唇上。她故作迷糊地轉身,心里卻是竊喜。整整六晚,她在等待他的主動,卻在那個模棱兩可的親吻后徹底失望。
清早,她睜開眼就看到夏冬。
他從街口買來了小蜜粽和豆?jié){。木冉咬一口說,真好吃。夏冬說,老家鎮(zhèn)子的早點更豐富。木冉說,很想去你的小鎮(zhèn)看看。夏冬卻搖頭,玩玩可以,你絕對適應不了那里。她噘起小嘴,你能生活那么多年,我絕對也能。
苗寨篝火晚會。
木冉借著醉意說,夏冬,我們在一起吧。我想去你的小鎮(zhèn),無論多么質樸、落后,我都喜歡。她搖晃著腦袋,目光瀲滟地等待他的答復。他卻沒有說話。他背著她進了客棧。短短百步,她的淚就無聲地落下來。
木冉不是開玩笑。可是,她還需借著酒勁向他表白。倘若他不答應,她可以裝作云淡風輕。她明白,他們之間的阻隔太多,不僅是年齡,距離,還有他那個絕口不提的妻。
在長沙分別。
他飛成都,她飛上海。一西一東。兩個城市隔了兩千公里。木冉愿意去用余下的青春去丈量。在她的想法里,他是畏縮的,自卑的,沒有勇氣的。她愿意給他勇氣。
一個星期后,她買了去成都的火車票。
轉大巴到他的縣城,再坐三輪到小鎮(zhèn)。她沒有找到他的家,而是直接去了他的單位。傳達室大爺說,夏冬不在。三次閉門羹后,她才知道他不愿見她。
她撥了夏冬的電話。
他說,你還是回去吧。這只是個小鎮(zhèn),不是大都市,任何人和事都能瞬間淹沒在它的龐大里。木冉明白他的意思,她一個單身女孩風塵仆仆去找一個有家室的男人,即使沒有什么糾葛,在這個巴掌大的小鎮(zhèn)都是一個奇聞??墒牵幻靼坐P凰那些溫情又算是什么呢?
小鎮(zhèn)只有一條街。
青白的水泥路,兩旁是林立的小店。木冉將那條街從南到北走了一遍。夏冬曾說,這條街他每天都走。她還去他說的劉家小館吃了龍抄手、珍珠元子。然后,她挺直脊梁,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上海,木冉病了。
查不出病因,就是疲憊。她的心卻是清醒。她每天睡覺、讀書、發(fā)呆,又回到?jīng)]有遇見夏冬之前的生活。有時公寓來一群朋友,大家嬉鬧,各自談論舊戀人,或者新戀情。
夏冬的電話沒有打過來。
木冉也沒有去問負責夏冬手稿的編輯是誰。她要慢慢忘記夏冬。她買了臺iPhone5。那臺白色三星被束之高閣。蔚蔚給她介紹了個男朋友,本地人,家境、工作都不錯。
秋天到了,木冉張羅裝修婚房。
臥室的墻壁上掛的是她的婚紗照。新郎意氣風發(fā),新娘嬌媚動人。這套婚房是公婆送的。她真的通過婚姻過上了一種衣食無憂的生活。某時,她回想起,夏冬那個小鎮(zhèn)的生活,早點一碗龍抄手,再加一碗白蜂糕,不過五塊五。出門靠步行,簡簡單單庸庸碌碌地過一輩子,還真的不適合她。
喬遷新居那天,木冉的弟弟來幫忙。他在書架上摸到一個盒子。他說,姐,這臺三星不錯,送我吧。一個星期后,他打來電話。手機里有好多錄音。木冉說,不會吧,新手機,哪里來錄音。
那是夏冬的聲音。
錄音斷續(xù),不完整。她聽出來沱江湍急的水聲。苗寨姑娘的歌聲,她咯咯的笑聲。他還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木冉只記得最后的一句:有的人一生只能遇一次,有的愛一生只能用一次。木冉,我愛你,可是,不需要你知道。后面是長久的沉默。木冉凌亂了。
原來,那些她熟睡的夜。他寂寞地望著她的臉講了那么多話,卻并不想讓她知道。也許,又等著她哪一天知道后再去平衡她曾經(jīng)對他的失望。就像他說的,他只能做一個愛情的弱者。只是,木冉永遠不知道夏冬懦弱的理由。
此時小鎮(zhèn)男人夏冬奮筆疾書的身后一對癱瘓的父母正安然入睡。而,那個所謂絕口不提的妻子其實從未存在。他當然明白,愛情可以沖破年齡,距離,閱歷。但是,他沉重的境遇讓他決然不開口。
(摘自《愛人》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