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根與記憶：從諾獎新主莫迪亞諾談起

江冰

諾貝爾文學獎新得主莫迪亞諾出生于“二戰(zhàn)”尾聲，家庭背景復雜，他17歲便與父親斷絕了來往，一直靠政府資助讀完中學。他的父親是意大利猶太后裔， 母親是比利時表演藝術家，莫迪亞諾的父親于二戰(zhàn)期間從事走私活動，戰(zhàn)后則在金融界工作，與納粹時期的德國秘密警察以及有組織犯罪集團關系密切。有資料顯示，莫迪亞洛之所以投身小說創(chuàng)作，與他的父母二戰(zhàn)經(jīng)歷以及由此導致的內(nèi)心焦慮密不可分，他的創(chuàng)作有兩個關鍵詞：尋根與記憶。我對莫迪亞洛沒有研究，但這兩個詞，如一束陽光——聚集并耀眼——直射我的心靈，我頓時覺得遙遠法國的這位小說家莫名其妙地親近了許多。

追問自己內(nèi)心，與我多年關注并提倡文學“本土化”和“本土記憶”有關。時代急劇發(fā)展，城市鄉(xiāng)村也在急劇變化，從外在的形態(tài)到每個人的內(nèi)心，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乃至“找不到回家的路”，全民感嘆：“時間都到哪去了？”與此同時，我們時代列車飛馳而過，歷史的大書迅捷翻頁，你還沒有穩(wěn)過神來，生活就翻篇了！快、快、可以更快嗎？急、急、可以加急嗎？所有人似乎都被一股無法遏制的旋流所裹挾，被拖向六神無主無需記憶、只需向前飛奔到一個大致相同的時代情境中去——我認識的“本土化”抵抗的是“同質(zhì)化”危險的全球化，而“本土記憶”則是對上述“快”和“急”抵抗之后的一個補充和平衡。我認定：在生活急速翻頁的同時，用記憶去保留一些歷史，一些使我們抑或后代可以藉此反思的東西，十分重要——而文學，無疑又是最佳的方式之一。

在這樣一種心境下，我讀到一批廣東作家的作品，不由地產(chǎn)生重新估量作品價值的想法。巫國明的中篇小說《等待地鐵》（原載《青年文學》）關注的對象是深圳的原住民，這是一個特區(qū)幾十年極其容易忽略的人群，作為一個世界城市奇跡，一個原來只有三萬余人的小漁村，如何在短短時間里崛起成為中國內(nèi)地經(jīng)濟快速增長的標志？真是眼花繚亂，但看其大卻易忘其小，原住民就是可能被忽視的一群。巫國明選擇了一個被開除的中學生作為代表，頗具匠心。作品主角的出身中纏結著特殊地域——深港兩地的糾葛：父親早年到香港工作，母親留守深圳撫養(yǎng)子女，但血緣親情又非地域可以阻隔，于是特殊家庭成為孩子童年的創(chuàng)傷記憶，成為他成長幾乎不可逾越的障礙，同時也成為深圳這座城市隱藏在歷史深處的一道傷疤。這是作家的發(fā)現(xiàn)，也是作品的價值所在，也許在若干年以后，其價值會愈加明顯、愈見珍貴。當然，用地鐵開通象征一種新生，用“麥田守望者”的方式寓意一種抵抗，創(chuàng)作理念值得進一步斟酌。但無論如何，作家的關注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深圳女作家吳君的小說，更是把一座城市崛起過程中人們心理的變化，細致入微、曲折有致地用文學方式記憶下來。不由地感嘆：歷史在記錄深圳市，也許只會著眼一個輪廓、一堆數(shù)字，唯有文學記錄了歷史中人的情緒變化，相對“輪廓”來說，后者更像是一種細微的皺褶，是波濤之后的漣漪，是大歷史縫隙中一閃而過的“小歷史”。比如，《華強北》就是翹楚。因為作家有心用心，在自己對生活的觀察和思考中，逐漸放棄了知識者精神貴族般可笑的矜持和自負，看到了新城市地基上，外來客、新客家、鄉(xiāng)下人、揭西人的精神成長與身份提升，看到他們?nèi)绾我惶煲惶斓厝谌氤鞘形拿?。吳君一系列以深圳城地名命名的小說，相信都會在未來的歲月中愈發(fā)光彩，因為記憶，因為構成“大歷史”的有效補充。

鮑十和王威廉收在《中華文學選刊》今年第九期的新作也是一種”記憶”的再現(xiàn)。我喜歡鮑十的《走馬川》，把今天神州大地村莊的消失寫得栩栩如生，一種人文情懷而出的傷感，沒有明說，卻彌散全篇。當讀到小女孩獨自上學那“兩行清晰的小腳印”時，我再次體會鮑十的小說利器：在貌似平靜的敘述下暗含著一種爆發(fā)力！一個曾經(jīng)喧鬧的村莊，如今就剩下最后一戶人家，最后一名小學生——緬懷歷史的挽歌余音裊裊。王威廉是“80后”，但他的小說并不慣常地青春飛揚，而是靠近社會現(xiàn)實的大都市：“城中村”里的青年，戀愛生活中的創(chuàng)傷記憶。富有技巧的小說筆法，可以感受新一代寫作者在沐浴西風之后的變化，夢幻與現(xiàn)實的交織，使得一個十分世俗的故事，呈現(xiàn)出新的小說形態(tài)，并由此實現(xiàn)一個作家對于都市的介入。也許有一天，在鋪天蓋地的城市改造后，“城中村”會成為歷史，但王威廉式的小說恰恰補充了可能宏大敘事忽略乃至遺忘記憶。小說照亮一個歷史的角落，留下一個人生的際遇，紓解一個時代焦慮，尋找一種根由，我想，這就是身處廣東的作家與諾貝爾文學獎新得主莫迪亞諾相似的創(chuàng)作動機——也是小說家應有的歷史責任和他們存在的理由吧。

江 ?冰 ?廣東財經(jīng)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院長、教授。并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小說學會副秘書長、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常務理事、廣東省中國文學學會副會長、廣州市文藝批評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小說年度排行榜評委。入選新世紀本領域最有影響的35篇論文、中國作家協(xié)會新銳批評家、廣東省十大優(yōu)秀社會科學科普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