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蘇的詩

阿蘇，錫伯族，舒慕爾氏人，1960年代生于新疆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1980年代后期開始寫詩，作品散見于 《民族文學(xué)》、《中國詩人》、《中西詩歌》、《民族作家》、《西部》、《綠風(fēng)》、《伊犁河》等文學(xué)刊物和多家報紙副刊。系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xué)會會員、新疆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居伊犁。

扎坤古薩①：萬靈眷顧的風(fēng)土

1

神歌深處，譫語像詭秘的手指

叩醒水土的冥想

涼風(fēng)中，貧寒的八個牛錄②默默地背過身去

連綿的荒坡如一張殘破的獸皮

微微有些顫動

九百只狐貍在月下飛奔

它們是天地之間的

白色精靈啊

火紅的尾巴放著神的光輝

多么沉靜，銀子的沙彥哈達(dá)雪峰

巨大的剪影籠罩著

伊爾根覺羅氏墓園的

四十九座墳塋

神奇的大鷹，從夕陽外掠起

途經(jīng)一個冬天

夢幻般君臨

堅硬的翅膀收藏金托里③的神諭

收藏銀托里的歌唱

薩滿天師，飛翔的使者

腳踏火焰手持神矛出沒于人間與神界

眼前身后是飄忽不定的星辰

和大片大片的荒涼

鈴鐺花去了哪里？

祖居的村落又在何方？

吶喊、響箭和粗礪的歌謠

從歲月的邊緣掠過

風(fēng)塵中，仍然有八種顏色的旗

在久遠(yuǎn)的天空上飄

在高處，一群西遷部落的后裔

滿懷鹽的意志

癡癡凝望比遠(yuǎn)方更遠(yuǎn)的城池

曾經(jīng)的瘋狂，使這些

收獲者承受了桂冠、河流

以及無邊無際的苦難

塵埃之下，昔日的布庫④英雄

隨著天際的歌聲

帶走了夏日最后的花朵

2

太陽之神的箭鏃穿透云層

在河谷的腹部

使用了一種暴力

這時，寒風(fēng)的鞭子抽打公牛的脊背

抽打稀疏的荒草

遷徙者涉過干涸的河道

身心疲憊，仿佛一只

受難的羔羊

一張碩大的土黃色的布匹

蓋住了騎手騷動的軀體和孤寂的靈魂

少女們乘著第一縷春光

抵達(dá)西邊的草灘

搶著采摘鮮花、野草莓

和不朽的情歌

誰在空氣中吹響了葦?shù)眩?/p>

誰在曠野上遇見了石頭？

是誰，把一撮灰燼、兩棵艾蒿

三碗酒水

祭獻(xiàn)于北邊的祈年樹下？

是誰啊，懷揣巨大的鄉(xiāng)愁

蹣跚在喑啞的琴弦之上？

蘆葦搖曳，像大地的兩三聲嘆息

在冰雪的床榻上瓦解

血，沿著挽歌上升

高過鳥翅

環(huán)繞在日月的周圍

3

扎坤古薩：巨靈眷顧的

一方風(fēng)土

棲息在泥土的逝者啊

用禱辭擦亮燈盞

并且目睹一次次的衰老

而牛錄的一切事物都傍依著清潔之水

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

迷離的人，滿含苦澀的眼淚

等待一種福祉

在春天的枝頭炸響

一曲悠長的琴聲，自琴手的彈撥中

跌宕而起，隨之

輕輕拍打羊群、馬匹

和醒著的夢

在牛錄，遠(yuǎn)徙者暢飲母語的碎片

暢飲麥穗的光芒

當(dāng)夜色襲來，鳥聲寂然

族人第三千九百個生殖的秘密

向著星星敞開

如此蒼涼。午夜的額木欽鼓⑤敲響

像密集的狂風(fēng)

為憂傷的舞者帶來無邊的疼痛

七色花朵將魂魄招回

而更多的神靈躺在云朵之上

迷戀于美好的睡眠

紫葡萄的液汁滴落在河谷的心臟

還有如水的謠曲

和秋天豐滿的果實(shí)

和殘酷的美

當(dāng)白晝，八個牛錄的大草垛

臥躺在大地的身旁

酷似一只只飽滿的乳房

大鷹已經(jīng)飛去

豐收與荒蕪也依次走遠(yuǎn)

一路上，親人們腳步疾馳

留下了累累白骨

看啊，永圖里氏⑥薩滿用神性的手

遼闊的愛

一遍遍撫慰著牛錄的內(nèi)心

以及內(nèi)心的傷痛

注釋：

①扎坤古薩，錫伯語“八旗”之意，錫伯族人對察布查爾的習(xí)慣稱謂。

②牛錄，就是兵營。伊犁錫伯族八旗制度廢棄后，牛錄沿革為行政單位，相當(dāng)于鄉(xiāng)鎮(zhèn)。

③金托里、銀托里，薩滿跳神時使用的法器，形似銅鏡。

④布庫，錫伯語，意為摔跤手。

⑤額木欽鼓，錫伯族薩滿跳神時使用的神鼓。

⑥永圖里氏，為錫伯族姓氏。

雅其納：一片疼痛的水聲

1

伊犁河，從天邊的云朵上流出來

一閃，一閃

仿佛柔軟的一襲綢緞

流過藍(lán)色的炊煙，流過

魚鷹的翅膀

流進(jìn)了母語的歌吟

雅其納①：一絲帶著魚腥氣的悲涼

在祖?zhèn)鞯臇|布爾琴上

慢下來

落進(jìn)清晨明亮的河水中

聽見蘆葦?shù)捻憚?/p>

打漁人被突然的思念擊倒

空空蕩蕩的河面上

一葉孤舟自橫

碩大的青鰉魚從傳說中

游了過來

鱗片的光芒

擦亮了遺忘中的隱痛

連綿的次生林

悄悄地潛入無邊的夜色

涼風(fēng)點(diǎn)亮的一簇漁火，輝映著

漁人深邃的眼神

和通往河邊的羊腸小路

誰在飛鳥和魚之間暗自落淚

誰把經(jīng)年的漁船泊在

日漸渾濁的水邊

在岸上，一位那拉氏②老人

貫注于眼前的扳網(wǎng)

枯瘦的手掌

洞悉河水的秘密

更遠(yuǎn)的地方，一只水鳥拍翅而起

翅翼的陰影彌漫開來

覆蓋遼闊的濕地

和低矮的柵欄

2

在河邊，盛大的夏天是從

黃金的沙棗花

開始的

這時候有人看見

成群的鯉魚

游過了西邊的三道河子

蘆葦叢生的河岸

延綿不絕

河風(fēng)吹過水面，驚動了

一條水蛇或泥鰍

小小的睡眠

當(dāng)一脈河水

流動著銀子一樣的月光

沉默的打漁人

遠(yuǎn)在亮閃閃的波光里

嘩嘩響動

從暗處傳來的隱隱約約的葦?shù)崖?/p>

是誰起起伏伏的憂傷

水聲里，三只野狐逃往遠(yuǎn)處

一種詭秘的氣息迷漫起來

滑過沼澤地

飄進(jìn)午夜的靜謐

從春天到秋天，身居河邊的漁人

用手掌收獲雨水

和鑲滿珍珠的星星

用敞開的漁船

盛滿黃昏時分波動的光陰

一叢香氣四溢的椒蒿

高過眺望

而懷念中的濕意，使?jié)O人內(nèi)心的塵埃

在瞬間落定

注釋：

①雅其納，一首錫伯族古老的民歌。

②那拉氏，為錫伯族姓氏。

察布查爾

1

一個奔跑的地名，在伊犁河左岸

被飛草般的錫伯文

一遍遍寫出

大地起伏，掩埋骨殖

那一聲悠遠(yuǎn)的念唱①，經(jīng)久未息

2

八個牛錄，……母語的搖籃

日升月落中

像花兒一樣綻放

這些曾經(jīng)的土城堡，藏住多少

人世悲歡

原野上——

一脈活命的布哈之水

經(jīng)久流淌

3

我知道，九只銀狐的突然躍現(xiàn)

是不可道破的讖語

一莖椒蒿，走進(jìn)山地的深處

在一個人的眺望里

榮枯

4

如果一滴清淚需要火焰

如果一段神辭需要呼告

霍里耶——

白發(fā)的薩滿，架起了通天的刀梯

九天九夜之后

神歌的火焰

燃亮世界的燈盞

5

一騎飛馬的絕塵

一卷殘破的史冊

卡倫??！最后的戍卒從殘垣上

走了下來，一張硬弓

泄露了

誰的悲涼？

6

一枝箭鏃就是一個曠世傳奇

我聽見

一聲鳴鏑，兩聲馬嘶

三聲唏噓

在夢里，我敬受了覺羅②薩滿的教誨

“雁過留聲，箭過留痕！”

7

風(fēng)吹——

吹動芨芨草，吹動龐大的獵場

風(fēng)吹雪花

散落漫天細(xì)碎的白銀

狗吠凜冽

飛馳的馬背上，獵手沸騰

仿如離弦的

響箭……

8

河谷以西的大地上

牛錄安詳

寺廟靜穆

每一次日落，就是巨靈逐漸慢下來的

呼吸

注釋：

①念唱，錫伯族特有的一種誦唱說書形式。

②覺羅，為錫伯族人姓氏。

渾都科的秋天

這就是渾都科

這就是在母語里一次次說起的

遠(yuǎn)在云朵之上的

渾都科

當(dāng)秋天已深

渾都科的原野滿是蒼涼味兒

這時候，你就看見

那片一望無際的芨芨草

它們，站在風(fēng)中

搖曳起伏如大地的呼吸

于群鴉飛起的正午

這些野生植物的家族

營造一種氛圍

瞬間，我們的整個身心

就不由自主地

陷入其中

而我們的眼睛

被漫天遍野的光芒

灼傷

在一切生長草木的地方

唯有渾都科的秋天

令人感動

沙爾套山上

右邊哈薩克斯坦

左邊格登碑

中間流淌著沉默的蘇木拜河

河的對岸：向西是異國的遠(yuǎn)方

一片片村落坐擁

遼闊的寧靜

日光，堆上祖國的沙爾套山

敖包肅穆

石頭冰涼

此時在松拜的山巔，我佇立

凝望——

看見神幡舉起長天

酒碗舉起淚水，歌聲舉起星星的

神辭

白云之下，青草之上

三只奔忙的蜜蜂

是否在搬運(yùn)一朵野罌粟花的香氣？

而一萬匹駿馬逶迤在

草原的最深處

馬背上的時光，像閃電一樣

疾馳，遠(yuǎn)去

站在離神最近的地界

我的心，被清潔的風(fēng)反復(fù)吹渡

一遍又一遍……

農(nóng)歷：四月十八——為錫伯族西遷紀(jì)念日而作

這一天，清朝的天空烏云密布

來自云層的風(fēng)

吹動淚水，吹動

錫伯家廟前的八面旌旗

這一天，四千個族人

忍痛離去

哭聲歸于一抔故土

而遼河左岸的一輪圓月

曾經(jīng)照亮了

箭影、情歌和笑靨

從這天起，它只能輝映著

十五個城池的蒼茫時光

盛京以北：沿途擠滿了走獸

荒草以及寒霜

遠(yuǎn)行的人們，把兩手

放在心窩

讓整個家園在這里停留

向西，向西！

從故鄉(xiāng)到異地，一路兵車轔轔

一路冷霜?dú)堅?/p>

一路山川和蠻荒橫陳

卡倫①在天邊，命運(yùn)在天邊

關(guān)于六十年一換的謊言亦在天邊

亡者的尸骨掩埋于途

一如遠(yuǎn)徙的候鳥

睡在了天上

四月十八：牛車的兵陣

從農(nóng)歷出發(fā)

用不可言說的堅韌

鋪展一脈浩浩蕩蕩的悲壯走向

注釋：

①卡倫，錫伯語，意譯為臺、站，清朝時期

在邊境地區(qū)設(shè)立的哨卡。

最后的卡倫

尤其在這里，我的母語中說出了“karun”

的發(fā)音

隱身在里面的符號，像一件盔甲

照耀每一個安詳?shù)囊雇?/p>

是的，除了篝火，那是在馬背上

起伏的殘月和硬弓

那是早已凋零的廢墟之上怒放的歷史

我的手掌上布滿了那些

文字的沙礫。或者八面旌旗下掠過了多少

不露痕跡的犧牲

當(dāng)一陣謠唱從遠(yuǎn)處傳來，我仿佛看到了

早年馬廄旁邊的一場宴飲

在通往卡倫的路上，寂寞的騎手

愛上了一場疾病

一座薩滿的場院里，酒與靈魂

被秘密地安妥

誰把愛情埋進(jìn)了撒袋？誰把風(fēng)濕交給了草藥？

我的一把破舊的東布爾

會在落日下彈奏那根疼痛的神經(jīng)嗎？

事實(shí)上，卡倫僅僅是一個句式的過去時

那些陡峭的語言

足以見證你的不可遏止的鋒芒

和柔軟的部分

當(dāng)我在書寫中出現(xiàn)眩暈

你已經(jīng)在涼風(fēng)吹過的地方

抱著大地酣睡

卡倫！在絕望的時刻，我又一次目睹了

一些殘缺不全的細(xì)節(jié)和

悲傷的鞍韉

在世界的曠野，沒有人知道

哪里是你停佇的所在

卡倫飄搖，像被迫的鐵騎絕塵而去

一次次踩痛了

我的內(nèi)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