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日記（三題）

安諒

步道

吃了晚飯，夜幕已經(jīng)下垂。明人照例飯后散步，或者過一兩個時辰快步。這晚，他又到了城市公園的附近，因而也忽地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

城市公園四周的人行道上，正在翻修。不是全部人行道翻修，只是在緊靠公園綠籬的一側(cè)，改鋪大約一半寬的步道。有一段已經(jīng)可以使用了，塑膠的、墨綠色的，平整、潔凈，兩腳疾走，略顯彈性而又堅實。

很快，這塑膠步道在幾天內(nèi)鋪就完工。上面還書寫了“健身跑道”幾個大字，間隔一段距離，還標(biāo)明了米數(shù)。明人走上去，步子也輕快起來。一撥一撥人都踩在上面，或奔跑暴走，或漫步蹓跶，在夜色和綠樹的映襯下，倒也顯示了城市的人性化和溫馨怡適的氣氛。

明人心里不禁為這設(shè)計決策者們叫好！在公園的綠籬叢中，靠路側(cè)，還豎立著一塊塊精致的宣傳牌。上面都是廉政勤政語錄。諸如：“官講勤廉，廉則生威”;“為官品行，賽過任何言語”;“廉能生福，腐必招禍”;“官正風(fēng)清，官邪風(fēng)濁”;等等。

明人一邊快走，一邊品吟，也覺得身心舒暢。

步道上的人，到了傍晚，愈來愈多了，男女老少各式衣裝、各種步態(tài)，在這個步道上，踩踏出城市的和諧夜曲，確實也是令人心動的。

明人夜晚快步由原先一周兩至三次，改為天天堅持了，而且周末白天得空也去快走一陣，吐故納新，心情也愈加愉悅起來。

一天朋友小聚，他就特地向各位介紹了這一步道，還對此設(shè)計大加贊賞了一番。這時，一位朋友接話說道：“這還是我建議的呢！”明人突然想起此君已調(diào)任城市公園，任所長，這番建議出自他口，也是順理成章的，于是，對他贊賞有加。

所長朋友領(lǐng)受了贊賞之后，似乎也來精神了，對明人說：“其實，這步道還是不如人意，你看這一側(cè)是我們公園，但另一邊是車水馬龍的道路，那車子排放的尾氣多厲害呀！”

明人愣了愣。

所長朋友繼續(xù)說下去，語氣帶著熱誠：“明人，你以后就到我公園里走，一墻之隔，空氣絕對清新！”

那晚之后，明人就隨所長朋友去城市公園了，夜晚早已閉門謝客，既無公園外步道上的人員擁擠，更覺空氣的新鮮干凈，那一株株桂花樹正是花開時節(jié)，清香撲鼻，沁人心脾。走得真是神清氣爽。所長朋友說：“我沒說錯吧！”

透過綠籬，明人隱約可以看清公園外步道上影影綽綽的身影。走著走著，明人忽然覺得腳步有些沉重起來，腳底下的水泥地似乎又冷又硬，內(nèi)心也跟著顫動起來。

原來他聽到了一個孩子正念著語錄，“為官品行，賽過任何言語……”緊接著，又聽見步道上有人嘀咕：“這兩人在搞特殊嘛！公園應(yīng)該向市民開放呀！”

他覺得自己的腳步愈來愈不聽使喚了，便與所長朋友歇息了一會兒，但不久，還是擁著所長朋友走出了公園，走上了健身跑道。這樣走了兩圈，他的心情又歸于平靜了。一路上，面對所長朋友疑惑的眼神，他一言不發(fā)。要握別時，他對所長朋友真誠地說了一句：“不好意思，我還是覺得走在這步道上踏實。真的，沒有其他想法……”

你穿這鞋不合適

在這高檔小區(qū)的會所門口，出人意料地擺著一個修鞋攤。修鞋的老頭，體微胖、頭微禿，臉常掬著微笑。聽說這是一位老鞋匠，子女把他接來住了，他卻閑不住，在這兒擺起了攤位。好在他安靜、規(guī)矩，收拾得也挺整潔，居民們圖個便利，因此對他也很歡迎。管理小區(qū)的物業(yè)公司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他去了。

這天，明人路過那里，卻聽到了一個女人不和諧的高嗓音。

他循聲望去。那是一個打扮入時、不失典雅的少婦。她此時蹙著眉，眼里暗含不滿，正在質(zhì)問老鞋匠。

少婦說：“你怎么老說我穿這鞋那鞋的不合適。我都跟你說過多少遍了，這是英國‘金姬佳人，著名品牌！你明白嗎？”

“姑娘，我沒對此有什么懷疑啊?！崩闲巢槐安豢旱亟忉?。

“那前兩次，你也這么說我，什么意思呀，是說我不配穿這種鞋嗎？”少婦白凈的臉龐，都憋出紅暈來了。

“不是呀，姑娘，”老鞋匠抬頭瞥了一眼少婦，繼續(xù)不急不緩地說道，“你應(yīng)該相信我。我做了一輩子的鞋匠，知道什么樣的鞋子適合什么樣的腳?！?/p>

“那都是我老公特意給我?guī)Щ貋淼?，你看這鞋，多漂亮，多昂貴，我穿著也感覺人精神了許多，你怎么老說不適合呢？”

老鞋匠意味深長地看了少婦一眼，搖了搖頭，說：“你愛信不信?！北悴辉倏月暳?。

少婦有點氣咻咻地蹬蹬蹬走了。明人發(fā)現(xiàn)，老鞋匠目送著她，又重重地嘆了口氣。

明人蹭在鞋攤邊，與老鞋匠閑扯了起來。

老鞋匠說，他知道她穿的是世界頂級品牌的鞋子，也知道這品牌價格不菲，許多海外女明星都喜愛穿這鞋。但他也坦率地說，這品牌穿不慣的人容易硌腳，得用鞋石撐撐，就會好很多。

他還說，他完全是出于對這姑娘的愛護?！斑@姑娘與我女兒是差不多年紀(jì)，不應(yīng)該受太多委屈呀！”老鞋匠又不由地搖首嘆氣起來。明人似有些不解。

過了幾日，明人自己的鞋跟脫落了，找老鞋匠修補。明人坐著等候時，被老鞋匠嫻熟的技術(shù)所吸引。老鞋匠右手握小鐵錘，左手撥弄著鞋跟，一陣輕快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聲之后，修好的皮鞋已遞到了明人腳下。

明人感慨著老鞋匠的精湛技藝，忽然瞥見了一雙精致的女式皮鞋，就躺在老鞋匠的鞋柜上。

“那不是‘金姬佳人嗎？”明人脫口而出。

老鞋匠點頭稱是。

明人問：“是那個少婦的嗎？”

老鞋匠這回遲疑了一會兒，慢慢地，搖了搖頭。

明人不解，但又不便多問，正暗自尋思間，就聽到一陣清亮有力的腳步聲，無限風(fēng)情地傳來。明人定睛一看，是一位妙齡姑娘正款款地走來。她比那少婦年輕，也比那少婦更嫵媚，她裊裊婷婷地徑直走近老鞋匠。老鞋匠指了指那雙女鞋。

姑娘情不自禁地口吐蓮花：“這么快就修好了，太好了太好了?！眅ndprint

姑娘脫下自己穿的鞋子，迅速套上了這雙鞋。眼前的她立馬挺拔婀娜許多。

這時，明人聽到一直未出聲的老鞋匠，仿佛空谷回音般說了一句：“你穿這鞋不合適。”

欣喜中的姑娘愣了一愣：“你說這話什么意思？你都說過好幾次了?！惫媚锏淖齑焦耐沽似饋?。

“這是誰給你買的呢？”老鞋匠和氣地問道。

“我不是和你說過嗎？這是我男朋友從英國專程給我捎來的。這是他對我愛的心意！”姑娘不無得意。

老鞋匠看了看姑娘，又搖頭嘆氣了，手中的小鐵錘狠狠砸在了鐵制的鞋樁上，發(fā)出清脆的叮當(dāng)聲。

姑娘遠去了。老鞋匠尾隨的目光充滿哀憐。

又一日，修鞋攤前忽然鬧騰起來。少婦和妙齡女在那兒撞見了，她們發(fā)現(xiàn)她們倆竟然有國內(nèi)少見的同樣的“金姬佳人”。

圍觀的人群外，恰巧走過一個男人，走得很急，有點落荒而逃的匆忙。少婦和妙齡女抬起頭，都看到了男人。

這一刻，她們明白了。

只是，她們不明白，她們被同一個男人耍弄的真相，早已被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鞋匠洞察到了，他已數(shù)次善意地向她們發(fā)出警示……

手機的變奏

老宋匆匆找到明人時，因為慌張，說話都有點結(jié)巴了。明人不明白他遇到了什么事。明人讓老宋坐定，喝了幾口茶，稍微安定一些，才由他打開話匣子。

原來，那天他們班子開會。一把手剛出去解手，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就叫嚷起來。手機固執(zhí)地叫嚷著，正傳達文件的人也噤聲了，大家杵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都在靜等那電話自行掛掉。孰料，那手機聲十分執(zhí)拗，響鈴甚是刺耳。老宋是辦公室主任，列席會議的，發(fā)覺大家都看自己，于是心有幾分擔(dān)憂地走了過去。還沒等他觸碰那個手機，鈴聲戛然而止，而偏偏這時，一把手推門進來，撞見了這一幕。

老宋的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誰都知道一把手從來不許任何人碰他的手機。

老宋此時真期盼在座的哪一位能為自己解釋一下，他自己的舌頭已然打卷了：“剛剛、有、有、電、電、話……”但所有的人都迅速垂下了眼簾，仿佛這一幕并未發(fā)生。

一把手眼睛掃了一下大家，也沒吭聲，就坐下了。

會議繼續(xù)。但在會議中，老宋的心一直忐忑不安。

直至過了好幾天后，老宋仍心神不定，他覺得一把手忽然對他不冷不熱的，一定是記掛著這件事。

老宋知道明人與他們一把手關(guān)系甚密，所以特來向明人討教求情。明人聽罷，說了一句：“也許人家早把這事給忘了，你自己卻放不下。”老宋腦袋撥浪鼓似的晃著：“不、不、不，我忘、忘不了，他老人家也一定不會忘?！彼偃肭竺魅?，方便時一定向一把手探探口風(fēng)，為他作個說明求個情。明人勉強答應(yīng)了。

但還等不及明人與他們一把手聚聊，老宋又來電了。這回也是舌頭打著卷兒的，但明顯是激動和興奮。

老宋告訴明人，他被提任了，還是一把手親自提名的。他問是不是明人幫他與一把手說情了。

明人絲毫沒有貪功之念，明確告訴了他實情。這么看來，一把手根本沒有在乎那件事。明人也答應(yīng)，什么時候與他們一把手再作溝通。

但這溝通的時間又被雙方的忙碌拖延了好久，至明人與這位一把手在一個宴請上相遇，兩人舉杯小酌時，已過了兩個年頭。斯時，一把手已退居二線，是功成身退，主動提前讓賢;而老宋，則又提升了，頂替了一把手的位置。

明人直言不諱地提及了那件事，沒想到這位仁兄對此竟然記憶猶新。他說，他記得很清楚，當(dāng)時，在場的所有人都裝模作樣的，假裝什么事都沒發(fā)生，而老宋有點不安地站在那兒。

“那你不記恨他？”明人問。

“我記恨他干嗎！他坦誠、磊落，比那些人更實在。我要找的接班人，就是這樣子的！何況，我手機里也沒有秘密?！?/p>

明人心中釋然，也不由得夸獎起這位仁兄明察秋毫的獨特眼力與胸懷。

仁兄又俯下身子，靠近明人說道：“再說了，如果我手機里有什么特別隱私，他看到了，從來不吭聲，不也顯示出他的人品嗎？”仁兄說罷，意味深長地笑了。

明人愣了愣，隨即也拊掌大笑起來……

責(zé)任編輯 徐如麒 于晨 林濰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