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周星《補張靈崔瑩合傳》本事考論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1883（2015）01-0017-03

收稿日期：2014-12-19

作者簡介：張媛媛（1990-），女，漢族，江蘇徐州人，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黃周星所著《補張靈崔瑩合傳》，當作于康熙二年（1663）前后，是清初才子佳人短篇小說的優(yōu)秀之作，《虞初新志》、《夏為堂別集》、《九煙先生遺集》、《香艷叢書》均收有此傳。本文敘明正德年間蘇州才子張靈，生性風流放誕，無意科舉，一日虎丘乞酒途中偶遇南昌美人崔瑩，一見鐘情，相思難忘。不料崔瑩遭小人陷害入選十美，被寧王強送宮中，張靈聞知此事憂思成疾吐血身亡。后因?qū)幫踔\反失敗，崔瑩被放歸，得知張靈亡故，至其墓前自縊身亡。該小說因所述故事之奇而廣為流傳，相繼成為錢維喬《乞食圖》、汾上誰庵《畫圖緣》、劉清韻《鴛鴦圖》、無名氏《十美圖》等戲曲改編的底本。對這一底本，鄧曉東、胡正偉、郝毅等研究者已從不同角度進行研究，但未作本事考探，具體參看《<補張靈崔瑩合傳>、<十美圖>成書年代考》（明清小說研究，2013年第3期，第194—204頁）、《理想之觴——<補張靈崔瑩合傳>的追求與幻滅》（名作欣賞，2011年20期，第43—45頁）、《錢維喬及其戲曲創(chuàng)作研究》（南京師范大學2013年碩士論文，第67—73頁）等。另因小說中的人物、事件多涉及史實資料，為避免讀者將虛構(gòu)情節(jié)與歷史真實混為一談，所以，我們完全有必要就該小說的具體情節(jié)進行一番考論。這正是本文所要解決的問題。

一、張靈乞食考

作為小說《補張靈崔瑩合傳》中的靈魂人物——張靈形象的塑造，在眾多人物群像中顯得尤為生動。從作者開頭交代的內(nèi)容來看，“張靈”并不是小說家憑空虛造的人物，而是史有其人，是唐寅、祝允明的里中好友。據(jù)徐禎卿《新倩籍》載：“張靈，字夢晉，性聰明，善習技巧，家本貧窶?！?[1]7閻秀卿《吳郡二科志》記：“張靈，字夢晉，吳縣人，家故貧窶?！?[2]30王穉登《丹青志》云：“張靈，字夢晉，家與唐寅為鄰，兩人氣志雅合，茂才相敵。” [3]3馮時化《酒史》謂：“張靈，字夢晉，國朝吳縣人。” [4]24可見，小說家所言與上述文獻吻合。不僅如此，書中為人所津津樂道的張靈乞食一事，經(jīng)過筆者一番詳細的檢閱，發(fā)現(xiàn)其事最早見于閻秀卿《吳郡二科志》：

靈醉，則使酒作狂，每嘆曰：“日休，小豎子耳，尚能穪醉士，我獨不能醉耶！所與游者，吳趨唐寅最善。寅嘗擬游武丘，召靈與俱，往促之，尚臥，寅抵寢所，呼曰：“日高舂矣，睡何為？得無夢晉乎？”靈覺，怒曰：“今者無酒，雅懷殊不啟，方入醉鄉(xiāng)，又為相覺。”寅曰：“所以來，固欲邀子?！膘`喜，加衣起，遂與寅上舟，扣舷痛飲，作《野人歌》。會數(shù)賈飲于可中亭，且詠詩，靈曰：“此養(yǎng)物登高，不過弄杯酒耳，固不能詩，而抽心焦思，豈不過誤哉？”因更衣為丐者上，賈與之食啖之，謂曰：“卿子厚潤屋之資，當四美之會，登高能賦，又有大夫之才，此誠皇矣，奉卿子厚也。吾所得之雖至薄，而詩亦能，請狗尾續(xù)?！辟Z笑曰：“丐者得無誑之最乎？”時賈所為詩有“蒼官、青士、撲握、伊尼”諸詞，因以問靈。靈曰：“蒼官，松也；青士，竹也；撲握，兔也；伊尼，鹿也?！辟Z始駭，令賡。靈即揮毫不已，凡百絕。抵舟，命童子易維蘿陰下，令跡絕。賈使人察之，不見也，皆以為神仙。賈去，復上亭，朱衣金目，作胡人舞，形狀殊絕 [2]30-31。

由于《吳郡二科志》成書于弘治十六年，張靈尚在人世，而作者閻秀卿又與當時的吳中士人多有交往，再加上張靈本身狂放不羈的性情，故此事的真實性極高。這一事跡后又被其它文獻收錄，如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六、馮時化《酒史》卷上“酒獻第三”、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九十一國朝“張靈”、過庭訓《本朝分省人物考》卷二十二“張靈”、文震孟《姑蘇名賢小記》卷下“張夢晉先生附張敉先生”、李紹文《皇明世說新語》卷六等，皆述及此事，但基本都是原文搬引上述文字。如果我們把小說中張靈乞食一節(jié)與上文加以比較，就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所云之事當是由文獻中記載的張靈裝乞戲商一事演化而來。小說所敘張靈一副乞兒打扮；數(shù)名商人在虎丘酌酒賦詩；商人以“蒼官、青士、撲握、伊尼”四事考問張靈；商人讓張靈續(xù)詩，他揮灑自如，詩成即去。這些情節(jié)明顯與《吳郡二科志》中的故事相符。尤其是“蒼官、青士、撲握、伊尼”句，二者的表述語言極為相似。由此明確，張靈乞食情節(jié)乃是依據(jù)其扮乞戲商的史事演繹而成，作者或參照了《吳郡二科志》記載的張靈事跡，亦或是受其它轉(zhuǎn)引此事的文獻影響。

需要補充的是，關(guān)于以乞食為樂的故事，并非自張靈起始。早在南北朝時期，就有梁朝將軍曹景宗飾乞作戲的趣事。據(jù)《梁書》卷九《列傳第三·曹景宗》所述：曹景宗“為人嗜酒好樂，臘月于宅中使作野呼逐除，遍往人家乞酒食” [5]181。又如北齊后主高緯，“于華林園立貧窮村舍，帝自弊衣為乞食兒” [6]301。再如唐代宰相裴休“常被毳衲，于歌妓院中持缽乞食” [7]39等。上至帝王名將，下至文人雅士，偏好此舉之人不乏其例，這到底是為什么呢？我認為，放誕行為的背后傳遞的則是他們原始性情的流露和對生活現(xiàn)狀的抗爭。這種異于常人樂于扮乞的表現(xiàn)，實際上是一種性格失衡的折射。當現(xiàn)實與自我發(fā)生沖突時，扮演社會最底層的乞丐是他們自我宣泄的另類途徑，以此釋放被壓抑的人性，獲得假扮過程帶來的片刻歡愉。

二、寧王獻美考

小說中張崔的愛情悲劇，究其原因，在于寧王選十美進獻一事。黃周星在《補張靈崔瑩合傳》一文中道：“時宸濠久蓄異謀，其招致六如，一博好賢虛譽，一慕六如詩畫兼長，欲倩其作《十美圖》，獻之九重。其時宮中已覓得九人，尚虛其一?！瘸謭D以獻，即崔瑩也。濠見之曰：‘此真國色矣！’即屬季生往說之?！?[8]198因宸濠、六如之名，史有所載，故黃周星所論，存在兩點疑問：一是寧王進獻美女之事是否為真；二是唐寅有沒有為寧王畫過《十美圖》。下面逐一進行考論。

其一，寧王獻美事件的真?zhèn)螁栴}。對寧王向武宗進貢美女之事，遍查《明實錄·武宗實錄》，并無一語記載。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能斷然否定其事存在的可能性。原因在于，寧王確有進獻之舉。他曾“數(shù)進金銀玩好于帝” [9]7891-7892，“以進貢茶芽方物、金銀玩器為名，差徐紀、趙隆、盧孔等赴京打探動靜” [10]3344，并因武宗“自即位以來，每歲張燈為樂” [11]2204，于是“別獻奇巧之燈” [11]2204。可知，寧王的確向武宗進貢過，并懂得投其所好。這不得不令我們生疑，除了史料提及的金銀器物外，寧王是不是還進獻了美女？畢竟武宗生性好美色，曾有下屬為討好皇帝進獻過美女。據(jù)《明史》載：“初，延綏總兵官馬昂罷免，有女弟善歌，能騎射，解外國語，嫁指揮畢春，有娠矣。昂因彬奪歸，進于帝，召入豹房，大寵……嘗幸昂第，召其妾。昂不聽，帝怒而起。昂復結(jié)太監(jiān)張忠進其妾杜氏，遂傳升炅都指揮?！?[9]7888獻美邀寵之事既有先例，也不排除寧王如法炮制的可能性。如此說來，也許小說中所寫的寧王獻美一事并非子虛烏有。

其二，“唐寅為寧王作《十美圖》”其事有無的問題。其中，直接肯定此事歷史真實性的是李夢生先生，他在《古本小說集成·十美圖》的前言里明確聲稱：“書中張靈行乞、唐寅為寧王繪《十美圖》等情節(jié)，都是明中葉以來文人津津樂道的實事?！?[12]然“唐寅為寧王繪《十美圖》”這一說法缺少文獻依據(jù)。對于唐寅在寧王府的作為，史料除記載其佯狂之舉外，鮮有提及其它，唯徐咸在《西園雜記》中載：“日與賡詩論畫?！?[13]47雖不知李先生何以有此論斷，但如果僅據(jù)徐咸所說推出的話，未免有生拉硬套之嫌。再者，小說中所描寫的美人均不可考，又何來十美之說？有意思的是，筆者在翻檢唐寅畫作時，于《寓意錄》中發(fā)現(xiàn)，嘉靖二年，唐寅模仿杜堇繪制《絕代名姝圖》，共十幅，“并錄其詩于后” [14]514，且為七絕。這十幅圖畫的是古代西施、昭君之流的十位絕色佳人，“筆貌俱豐腴而不失秀媚之致” [15]213。無論是所畫美女人數(shù)，還是在畫后各題七絕詩，《絕代名姝圖》與《十美圖》有相似之處?；谶@點，筆者認為，“唐寅為寧王繪《十美圖》”情節(jié)很可能是小說家受唐寅繪《絕代名姝圖》事實的啟發(fā)，進行效仿改編的結(jié)果。

值得一提的是，小說中寫武宗因為十美是逆藩宸濠所獻，將她們悉數(shù)遣返。歷史上，武宗的確遣散過美女，不過是在其死后，而不是生前，《明史·武宗本紀》里有實據(jù)：“丙寅，崩于豹房，年三十有一……戊辰，頒遺詔于天下，釋系囚，還四方所獻婦女?！?[9]212看來，小說所言不過是因為劇情需要而對史實進行了嫁接，將發(fā)生在武宗死后的事情移植到其生前。

三、張崔情事考

張靈、崔瑩的愛情故事，最終在“張以情死，崔以情殉”的悲劇結(jié)局中落下了帷幕。對這樁情事的真?zhèn)舞b定，黃周星早在小說末尾給出了自己的見解：

“從來稗官家言，大抵真贗參半。若夢晉之名，既章章于《六如集》中，但素瓊之事，無從考證。雖然，有其事何必無其人，且安知非作者有為而發(fā)乎？” [8]201

顯然，這一評價說明黃周星在確定此事有無的問題上持謹慎態(tài)度。據(jù)引文來看，盡管崔瑩之事不可考，但其人是否出自小說家的虛構(gòu)之筆還有待進一步論證。考其父崔文博之名，同治《南昌府志》卷五十四和民國《吳縣志》卷七十八中都有記載，不過都是征引小說之言，實無參考價值。再考其與張靈合葬之墓——玄墓，按鄧曉東先生所論，小說中的墓地之所，當是據(jù)張靈“垂死尚思玄墓麓，滿山寒雪一林松”這一臨終詩句而來 [16]79，且張靈之墓在清以前的縣志中并無記載，故二人合葬之所的虛構(gòu)性已不待言。又見《楚望閣詩集》卷十五有《題中實所藏張夢晉歲寒三友卷子八首》，第五首詩后云“中實自記于崇樸山尚書齋中見唐六如畫崔瑩小像” [17]291；《石蓮暗詩》卷四《題張夢晉歲寒三友圖為易仲碩觀察作觀察仙述為夢晉后身也》中記“崔瑩小像聞在嵩犢山尚書家” [18]135；《文道希先生遺詩》中《為易實甫分巡題張夢晉歲寒三友圖實甫以乩語自信為夢晉后身也》亦言“嵩犢山尚書家有崔瑩小象，實甫將往求之” [19]139。上述三條材料均提及的“崔瑩小像”，現(xiàn)因資料有限，且未見實物，是否真有此畫尚無法考證。但如果他們所言非虛，崔瑩小像確為唐寅所畫，那么史有其人自然是十分明顯的?？墒?，由于這些材料出現(xiàn)的時間都在小說成書之后，若是后人受小說影響，故意虛構(gòu)，混淆視聽的話，那這些材料大可棄而不論。

至于張靈與崔瑩之間的情事，查目前所知的張靈以及與之交好的唐寅、祝允明等人的詩文畫作，并未找到任何可以坐實這樁風流韻事的線索。而且，何故正德年間的情事始見于百年之后的小說？這不得不讓我們疑心其事存在的真實性。于是，筆者根據(jù)目前掌握的材料進行推斷：張崔情事應(yīng)為后人杜撰，并非實事。

與一般的才子佳人故事相比，張崔情事具有典型性。雖然開始它上演了男女初見互生好感的戲碼，中間也穿插“小人撥亂”的老套情節(jié)，但到了故事最后，小說家跳出“大團圓”的思維定式，精心構(gòu)思了一個悲劇性的收尾，才子佳人雙雙為情而死?！叭绱艘粊?，他們作為愛情的英雄，作為對愛情的頌贊儀式，將永遠保留在讀者的記憶中。” [20]742也許，這正是該小說的魅力所在。難得可貴的是，黃周星對張崔悲劇發(fā)生的根源有著清醒的認識，他把矛頭直指明王朝統(tǒng)治集團的荒淫無道，揭露其腐敗的同時也對類似張靈的文人群體給予了深切關(guān)注，這無疑增加了小說的思想深度和藝術(shù)價值。古往今來，各色各樣的愛情故事屢見不鮮，但“初非有一詞半縷之成約”的男女二人，“徒以才色相憐之故”，就能“慷慨從容”為情赴死，這樣的故事實屬少見。另外，張崔的愛情悲劇可以說得上是殉情故事系列的一個突出范例，其殉情行為背后所隱藏的內(nèi)涵還有待我們深度挖掘。

四、結(jié)語

通過上述考論，可知小說《補張靈崔瑩合傳》所敘故事多有所本，并非憑空編造。張靈乞食的本事最早源于《吳郡二科志》中的張靈裝乞戲商故事；寧王獻美一事雖史無明文記載，但綜合馬昂獻美邀寵、寧王進貢方物、唐寅繪《絕代名姝圖》諸事來看，此情節(jié)的設(shè)計很有可能受到上述因素的啟發(fā)；張崔情事多系小說家杜撰之言，并非實事。很明顯，小說家在承襲一定史實的基礎(chǔ)上，又加以改編、增飾，最終才形成了這部后世廣為流傳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