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昕宇
漢代公羊學影響下的伍子胥形象
○蔣昕宇
摘要:伍子胥作為中國古代歷史和文學作品中的重要形象,最早出自《左傳》和《國語》,在漢代形象豐滿、基本定型,成為后世小說、戲劇創(chuàng)作的重要形象,其復仇的故事也影響和塑造了中華民族的性格。漢代是伍子胥形象的定型時期,伍子胥的形象主要在西漢正史《史記·伍子胥列傳》和東漢雜史《吳越春秋》得到發(fā)展,同時這又是漢代公羊學思想影響下的產(chǎn)物,從中也反映了公羊學在兩漢的興盛與沒落。
關鍵詞:漢代公羊學伍子胥《史記》《吳越春秋》
伍子胥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對其記載最早來源于《左傳》和《國語》,此時其形象散見于史書的不同編年和國別敘事之中,故事情節(jié)初具,形象具有一定的特點,但是仍不成系統(tǒng)。直到西漢司馬遷的《史記·伍子胥列傳》其故事和形象才清晰獨立起來,成為《史記》中最精彩的人物形象之一。東漢趙曄在《越絕書》進一步渲染的基礎上,在其雜史著作《吳越春秋》中用力甚多,下大筆墨塑造了伍子胥這一形象,后世文學作品中伍子胥的形象基本以此為藍本??v觀兩漢時期的伍子胥形象變化,皆受公羊學思想的重大影響,公羊大復仇思想貫穿了兩漢政治社會的各個方面,伍子胥的形象也在此影響之下,逐漸清晰和豐滿起來。
伍子胥形象最早見于戰(zhàn)國時期的史書《左傳》《國語》,編年體史書《左傳》主要記載其事,分別見于《昭公二十年》《昭公三十年》《昭公三十一年》《定公四年》《哀公元年》和《哀公十一年》六處。國別體史書《國語》主要載其言,見于《吳語》和《越語上》兩處。
先秦時期的文獻記載可以了解,伍子胥的故事有父親被殺、逃亡、積蓄力量、復仇、被賜死這些重要的情節(jié),基本構成了后世文學或史學記敘伍子胥其人的基本骨架。但是這些記敘散見于各個年份,并沒有形成整體性完整敘述,只有把關于伍子胥在各個年份的記敘串聯(lián)起來,才能形成對人物形象的整體印象,這也正體現(xiàn)了先秦歷史散文以記事、記言為主的特點。
作為儒家經(jīng)典,并在漢代立為官學的《春秋公羊傳》卻對伍子胥的故事大書特書,特別贊揚其作為臣子向君主復仇的行為,伍子胥的形象在其中也得到了進一步的凸顯。如《公羊傳》定公四年載:
伍子胥父誅乎楚,挾弓而去楚,以干闔廬。闔廬曰:“士之甚,勇之甚?!睂橹d師而復仇于楚。伍子得復曰:“諸侯不為匹夫興師。且臣聞之:事君猶事父也。虧君之義,復父之仇,臣不為也。”于是止。
其間的記載可以明顯看出對伍子胥為父報仇和追求正義并重的人格理想,不僅要為父報仇,還要行正義之師,不能損害臣子對君王的道義,這正是公羊學“大一統(tǒng)”和“大復仇”學說所推崇的。
終于,伍子胥等到了行正義之師滅楚的時機,蔡昭公因為不予楚王美裘被扣留數(shù)年,歸后因放言無憚竟被楚王討伐。此時伍子胥認為:“蔡非有罪也,楚人為無道。君如有憂中國之心、則若時可矣?!蓖瑯邮钦驹趹n心天下、懲治無道、維護正義的角度興師救蔡。而后才將復仇的道理講來:“父不受誅,子復仇可也。父受誅,子復仇,推刃之道也。復仇不除害,朋友相衛(wèi),而不相道,古之道也?!备赣H本沒有過失而被殺,子便可復仇,這是自古以來的天道,應當被效法。
由此可見,《春秋公羊傳》中伍子胥的形象已不完全是單純的歷史人物,而是寄托著某種思想和觀念的復合體,它既有自己的故事和性格,同時還具有公羊學“九世猶可以復仇乎?雖百世可也?!钡膹姶蟮膹统鹄硐?,這種復仇還一定要在“父不受誅”的條件下,因為任意復仇,會使這種正義行為變成“推刃之道”,危害大一統(tǒng),背離了“憂中國之心”。
由此可見,《春秋》和《國語》主要是對歷史的記述,基本屬于對歷史事實較為客觀的反映;而《春秋公羊傳》主要解釋春秋的義理,是一種基于現(xiàn)實的解讀,因此伍子胥的復仇故事就成為了公羊學宣揚其“大一統(tǒng)”和“大復仇”理論的論據(jù)。由于公羊學在漢代極為興盛,伍子胥形象在漢代的豐富和發(fā)展,也就深受公羊學思想的影響,《史記》和《吳越春秋》是其中的代表。
伍子胥形象的初次獨立和完整,是在《史記》中實現(xiàn)的,司馬遷將其單獨立傳,以其人生發(fā)展為線索,描繪了一個具有獨特性格的人物形象,而這又備受西漢公羊學的影響。
《史記·伍子胥列傳》開篇,便以父親之口說明了伍子胥的性格特點:“員為人剛戾忍訽,能成大事”,剛毅兇狠,能夠隱忍恥辱。他性情剛戾,認同復仇為生命的唯一目的和最高價值,所以,他可以漠視如宗國感情等道義方面的巨大缺陷,并將其轉化為一種復仇的動力。[1]
面對父親被抓,他立即做出逃亡并尋求機會為父報仇的價值選擇,而后答應晉國做內(nèi)應,在吳國幫助公子光篡奪王位等一系列行為無疑使自己不忠不義,但這些和復仇相比都顯得微不足道,并且可以在復仇成功后得到滿足,這也正是“剛戾忍訽”性格塑造的。而后復仇成功的表現(xiàn),更加體現(xiàn)了他的性格特點,“及吳兵入鄭,伍子胥求昭王。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后已”[2](P2633),這種近乎瘋狂的行為使得伍子胥多年隱忍積蓄的強大力量得到了釋放,人生的理想得到了實現(xiàn),但這畢竟太過于瘋狂,自己都認為這是“倒行而逆施”。
司馬遷在以性格特點為中心,敘述了伍子胥的故事后,也發(fā)表了一番議論:
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況同列乎!向令伍子胥從奢俱死,何異樓蟻。舍小義,雪大恥,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志豈嘗須臾忘鄭邪?故隱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強烈贊揚伍子胥的復仇行為和他剛戾的性格,是真正的大丈夫。這樣評價的原因首先在于司馬遷深受迫害又忍辱負重的人生與伍子胥產(chǎn)生了強烈共鳴,以此激勵自己。因此“太史公滿腹怨意,亦借題發(fā)揮,洋溢于紙上,不可磨滅矣。以傷心人寫傷心事,那能不十分出色!”[2]
而更深層的原因在于春秋公羊學影響下的血族復仇風氣的盛行。漢武帝時期,大一統(tǒng)的多民族國家逐漸強大,以董仲舒為代表的春秋公羊學派取代了漢初的黃老之學,成為官學。公羊學宣揚的“春秋大一統(tǒng)”“天人感應”學說極大適應了漢武帝國強大和擴張的需要,公羊學所宣揚的“大復仇”觀念也得到了提倡,使得血親復仇行為得到了寬容和認可,“君弒,臣不討賊,非臣也。子不復仇,非子也?!鄙踔脸霈F(xiàn)以《春秋》決獄的現(xiàn)象。司馬遷作為董仲舒的弟子,深受《公羊傳》復仇思想影響,《史記》中《秦本紀》《趙世家》《李將軍列傳》等十余處均有體現(xiàn)。[3]康有為、崔適、楊向奎等人也直接指出司馬遷以史學的方式傳承了公羊學,是西漢前期公羊學的重要人物。
東漢趙曄所作的《吳越春秋》,是一部記錄吳越兩國事跡的雜史,在創(chuàng)作時依據(jù)歷史著述以外,還摻雜了許多傳說故事,還有作者自己的豐富想象。全書以伍子胥和勾踐復仇作為主線,生動描繪了吳越爭霸的歷史。其中伍子胥故事與前代發(fā)生了明顯變化,伍子胥也成為了忠孝兩全的人物,期間蘊含著豐富的公羊復仇之義,也能發(fā)現(xiàn)東漢時期公羊學式微,走向沒落的影子。
首先,《吳越春秋》中的伍子胥作為全書的主體形象,使其獨立成為雜史的主人公,這就明顯發(fā)展了公羊學對于復仇之說的推崇。東漢時期,今古文經(jīng)學的斗爭已進行了許久,古文經(jīng)學業(yè)漸漸興起,作為古文經(jīng)學代表的《春秋左傳》就曾明確對臣子向君王的復仇行為表明了批評的態(tài)度,《左傳·定公四年》認為“君討臣,誰敢仇之?君命,天也。若死天命,將誰仇?”,主張大義滅親。這便和公羊學所宣揚的“九世復仇”說大相徑庭,而《吳越春秋》不僅以伍子胥復仇為內(nèi)容主線,還對其向楚國復仇的行為大書特書,期間充滿了肯定與認同的情感。此外,還結合民間傳說,使故事更具有神秘性。
《吳越春秋》還為讀者塑造了一個文武雙全、忠孝兩全的完人伍子胥形象。伍子胥在逃亡途中,申包胥因為道義,斷然釋放了伍子胥。當他困于江上之時,得到了漁夫的搭救,并且盛情款待了他,而后漁夫為了保守他將復仇秘密竟然自沉于江中,從側面顯示了伍子胥仁義的魅力。而伍子胥重情義,記恩情,在事后有對他們一一回報。對于賞識自己的吳王闔閭,他也是用自己的文武雙全和治國理政的才能盡力回報。
《吳越春秋》把伍子胥的復仇和吳國的興亡緊密聯(lián)系在了一起,他并不是自己單打獨斗,而是七次舉薦孫子,深刻考慮吳國的形勢才得以出兵,并且始終站在吳國的立場考慮問題。鞭尸楚平王后,并沒有單純復仇而已,還“即令闔閭妻昭王夫人,伍管、孫武、白喜亦妻子常、司馬成之妻、以辱楚之君臣也?!保H自請吳國大臣一同分享勝利的果實。而后在闔閭殺慶忌的時候,又直言勸諫,夫差伐齊也敢于進諫,伍子胥早已和吳國同進退、共命運,當然,這是建立在吳王幫助自己完成復仇理想的基礎之上的。
縱觀《吳越春秋》中的伍子胥形象,和東漢以前相比,形象更加飽滿和豐盈,帶有一定的傳奇性和神秘性特點。伍子胥體現(xiàn)了公羊學的基本思想,但有了新變化,即伍子胥不單純是一個為父報仇的剛戾隱忍之人,多了些忠孝的品格和與國家同呼吸共命運的特征。這背后實際上體現(xiàn)了東漢時期公羊學政治批判性的消退,淪為了蔣慶所言的“政治化的儒學,是指儒學完全喪失了社會批判的功能,不再具有評判和反抗現(xiàn)存制度的能力,對現(xiàn)實政治無原則地完全接受,自甘淪為維護君主專制權力的工具,完全質變?yōu)闉榻y(tǒng)治階級服務的意識形態(tài)?!盵4]西漢末年起古文經(jīng)學的興起,使得公羊學日漸沒落,漸漸喪失了指導思想的地位,公羊學也不得已走入了這樣一條不歸路,直到一蹶不振。
伍子胥形象是中國古代文學和史學的重要人物形象之一,它的故事發(fā)生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定型于兩漢,而后在變文、小說、雜劇、傳奇等文學樣式和正史、雜史等史學樣式里大放光彩、影響長久不衰。伍子胥形象在漢代的發(fā)展深受公羊學思想的影響,從中體現(xiàn)了國人的尚恥精神,對無道昏君的批判意識和對公正現(xiàn)實的強烈追求,歷經(jīng)千年也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民族性格,“中國人有著深深的憎惡感與復仇心。復仇的方法極奇特,常常為達到目的犧牲自己的生命”。[5]從《史記·伍子胥列傳》到《吳越春秋》的伍子胥形象變化,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公羊學派在兩漢的興盛和衰落軌跡。
注釋:
[1]過常寶:《仇恨是一柄雙刃利劍——伍子胥的人格和意義》,文史知識,2014年,第1期。
[2]韓兆琦、俞樟華校,[清]李景星:《四史評議》,長沙:岳麓書社,1986年版,第175頁。
[3]黃覺弘:《<春秋>大復仇與漢代復仇作品》,咸陽師范學院學報,2007年,第3期。
[4]蔣慶:《公羊學引論:儒家的政治智慧與歷史信仰》,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73-77頁,287頁。
[5]沙蓮香:《中國民族性》,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391頁。
參考文獻:
[1]刁小龍整理,[東漢]何休解詁,[唐]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2][西漢]司馬遷撰.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3.
[3]楊伯峻注解.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
[4]張覺校注,[東漢]趙曄著.吳越春秋校注[M].長沙:岳麓書社,2006.
(蔣昕宇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61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