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中有畫 畫中有詩
——王維“晚望”詩與山水畫之審美特質(zhì)

于巧

（陜西理工學(xué)院文學(xué)院，陜西漢中723000）

詩中有畫 畫中有詩
——王維“晚望”詩與山水畫之審美特質(zhì)

于巧

（陜西理工學(xué)院文學(xué)院，陜西漢中723000）

王維是唐代著名的山水田園詩人，其在輞川隱居期間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晚望”詩和山水畫，二者都有著自己獨特的審美特質(zhì)。同時，王維的晚望詩與山水畫又有相通之處。正如蘇軾“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所言，王維晚望詩與山水畫是并舉且互融互通的。

王維；輞川；晚望詩；山水畫

唐代晚望詩是指詩人傍晚時分觀望自然景物有感而發(fā)的詩作，內(nèi)容以山川景物描寫、詠懷、自嘆、傷秋為主。在以描寫山川景物為主的晚望詩中，“亭閣”“城樓”“山原”“夕照”“飛鳥”“靜水”“殘嵐”這些意象多被書寫。眾所周知的是，王維被后人贊譽為“詩佛”“畫佛”，王維與裴迪互相酬和的山水田園詩《輞川集》和山水畫《輞川圖》就產(chǎn)生于隱居輞川期間。如果說王維內(nèi)斂而沉靜的性格氣質(zhì)是其詩畫具有“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窮幽出元、禪機理趣”特色的主因，那么，以詩人創(chuàng)作于輞川的晚望詩以及山水畫為例，輞川晚望景致是王維詩畫創(chuàng)作靈感的源泉。

一、王維的輞川“晚望”詩及其審美特質(zhì)

后晉劉昫《舊唐書》卷一百六十載云：“維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葷血，晚年長齋，不衣文彩。得宋之問藍田別墅，在輞口，輞水周于舍下，別漲竹洲花塢，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嘗聚其田園所為詩，號《輞川集》。”[1]1334另據(jù)張清華《王維年譜》和陳鐵民《王維年譜》言，王維從開元二十九年（741）至天寶二年（743），曾初隱終南山。也就是說在王維四十二歲之前，就萌生了隱逸的想法。天寶三年（744），四十五歲的王維始營原屬宋之問之輞川別業(yè)?！端胃呱畟鳌肪淼谑咴疲骸霸缢烊肽仙?，至白鹿下藍田，于輞川得右丞王公維之別業(yè)。松生石上，水流松下，王公焚香靜室，與崇相遇相交。”[2]418王維中年時期萌生隱逸想法，先隱居終南，其后得輞川別業(yè)，而后丁母憂，“安史之亂”平息后受太子中允，直至乾元二年（759）七月辭世并葬至輞川別業(yè)（清源寺西）。王維的后半生，與輞川別業(yè)息息相連，具有代表性的二十首山水田園詩《輞川集》和山水畫《輞川圖》，以及體現(xiàn)王維禮佛參禪的“禪詩”如《終南別業(yè)》《嘆白發(fā)》，都關(guān)乎于此。

宋之問有《見南山夕陽召監(jiān)師不至》一詩，詩云：“夕陽黯晴碧，山翠互明滅。此中意無限，要與開士說。徒郁仲舉思，詎回道林轍。孤興欲待誰，待此湖上月。”[3]8詩人宋之問臨湖晚望，遠望夕陽群山，山色與夕陽明滅映襯，近目波光湖面托起一抹月影，滿腔思緒，奈何友人不至，唯有自我遣懷。輞川的景致是詩人抒發(fā)思懷友朋的起興，也是宋之問此詩流露隱逸之意的歸宿，同時，這首詩也表明了輞川景色的別致與豐饒。由此可見，早在王維隱居輞川別業(yè)之前，輞川便是文人退隱山林的好去處了。輞川因王維《輞川集》中裴迪、王維各二十首詩名動天下。王維在《輞川集序》有云：“余別業(yè)在輞川山居，其游止有孟城坳、華子岡、文杏館、斤竹嶺、鹿柴、木蘭柴、茱萸沜、宮槐陌、南垞、北垞、欹湖、柳浪、欒家瀨、金屑泉、白石灘、竹里館、辛夷塢、漆園、椒園等，與裴秀才迪閑暇，各賦絕句云?！盵4]17這也就是后來被世人熟知的“輞川二十景”。其中，裴迪《木蘭柴》詩云：“蒼蒼落日時，鳥聲亂溪水。緣溪路轉(zhuǎn)深，幽性何時已。”[4]23詠詩人晚望木蘭柴風(fēng)光之秀麗；《鹿柴》有“日夕見寒山，變?yōu)楠毻汀盵4]22二句，描繪的是傍晚夕照和寒山孤立之景；《臨湖亭》詩有“當(dāng)軒彌滉漾，孤月正徘徊”[4]26二句，寫晚上仰視清幽之月景；《南垞》詩有“落日下崦嵫，清波殊淼漫”[4]27二句，寫晚望夕陽遠山、近察湖面之水波粼粼之景；《白石灘》詩有“日下川上寒，浮云淡無色”[4]32，寫川野廣袤、浮云淡緲、川野幽寒之景。這幾首詩都與“晚望”相關(guān)，詩中的意象由夕陽、遠山、浮云、清溪、飛鳥、孤月組成，而詩人裴迪在這幾首詩中多用“獨”“孤”“寒”三字，可見裴迪筆下的晚望之景、隱逸生活是遠離喧囂且孤幽的。

王維《木蘭柴》詩云：“秋山飲余照，飛鳥逐前侶。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盵5]271詠秋景之番然可愛；《鹿柴》詩有“返景入舊林，復(fù)照青苔上”[5]271二句，寫禪意之幽深難求；《欹湖》詩云：“吹簫凌極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5]273詠歌回首之間的灑脫和美景難得；《白石灘》有“家住水西東，浣紗明月下”[5]274二句，寫白石灘水色之清淺及明月生輝之靜美；《竹里館》詩有“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5]274，寫竹林之幽、明月之輝、詩人彈琴長嘯之恣意。這幾首詩亦寫晚望視野下輞川之景，青山、白云、明月、夕陽、飛鳥也多被書寫。王維晚望視野下的輞川景致，少了一分裴迪筆下的孤幽，多了一分自適。王維的晚望詩，他如《山居秋暝》，詩云：“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盵5]129又《山中送別》詩云：“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盵5]276又《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詩云：“寒山轉(zhuǎn)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fēng)聽暮蟬。渡頭馀落日，墟里上孤煙。復(fù)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盵5]129又《田園樂·三》詩云：“采菱渡頭風(fēng)急，策杖林西日斜。杏樹壇邊漁父，桃花源里人家?！盵5]281又《田園樂·五》詩句：“山下孤煙遠村，天邊獨樹高原?！盵5]281，再如《歸輞川作》詩句：“悠然遠山暮，獨向白云歸。”[5]130以上這些王維晚望視野下的詩均體現(xiàn)出自由、灑脫、禪逸等特點。同樣的晚望景致，在不同性格詩人的筆下具有不同的書寫，或孤幽寂寞，或灑脫自適。晚望視野下輞川的景致都帶給了詩人逃離塵世的愉悅以及創(chuàng)作的基本素材。裴迪、王維筆下的晚望景致不都是寫景之作，亦有造景之處，如王維《欹湖》詩中“吹簫凌極浦，日暮送夫君”[5]273二句所寫之景就是由詩人虛寫構(gòu)得。

二、王維的輞川山水畫及其審美特質(zhì)

中國山水畫從隋唐開始走向成熟。唐代李思訓(xùn)的《游春圖》開青綠山水端緒，印證了初唐昂陽之氣的歷史風(fēng)貌。盛唐王維的《雪溪圖》是“禪”、“趣”相映及“畫中詩、詩中畫”的例證。晚唐董源的《龍宿郊民圖》是江南秋景“平淡天真”的寫照。唐代朱景玄《唐朝名畫錄》論及王維時有云：“其畫山水松石，蹤似吳生，而風(fēng)致標(biāo)格特出。……復(fù)畫《輞川圖》，山谷郁郁盤盤，云水飛動，意出塵外，怪生筆端，嘗自題詩云：‘當(dāng)世繆詞客，前身應(yīng)畫師’?！噬剿墒?，并居妙上品?！盵6]16朱景玄依“神、妙、能、逸”、“上、下、中”四品分法將唐代一百二十五位畫家畫品加以評述，置吳道玄畫作為神品上、周昉為神品中、閻立本及李思訓(xùn)等七人為神品下；李昭道、王維等八人為妙品上，以此類推。“其畫山水松石，蹤似吳生，而風(fēng)致標(biāo)格特出”[6]16一句，表明王維山水畫有吳道玄蹤跡，這是當(dāng)時畫評家對王維畫作的贊譽。

承載譯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一書里有“由是山水之變始于吳，成于二李。樹石之狀，妙于韋偃，窮于張通，通能用紫毫禿鋒，以掌摸色，中遺巧飾，外若混成。又若王右丞之深重”[7]61這樣一段話，說明了唐代山水畫由吳道玄開始變新，走向成熟。王維作山水，以禪理入畫，并在技法上有所創(chuàng)造，用所謂“破墨法”，將水與墨色的滲透變化結(jié)合起來，改變了以往的線條勾勒或青綠敷色的面目，給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帶來了一種全新的感受，成為后世文人畫先聲。相傳王維撰有《山水訣》《山水論》兩篇文字。這說明王維不僅在繪畫的技巧上創(chuàng)造了“破墨法”，更有理論指導(dǎo)意義的繪畫著作傳世。遺憾的是，經(jīng)后人考量，《山水訣》《山水論》二書是偽作。不過，由此也可以看出王維在水墨山水畫史上的地位。

《宣和畫譜》論及王維時有云：“維善畫，尤精山水。當(dāng)時之畫家者流，以謂天機所到，而所學(xué)者皆不及。后世稱重，亦云：‘維所畫不下吳道玄也?！^其思致高遠，初未見于丹青，時時詩篇中已自有畫意。由是知維之畫出于天性，不必以畫拘，蓋生而知之者。”[8]211王維的畫才在當(dāng)時就受到了世人的關(guān)注，唐代如朱景玄，將其置于李思訓(xùn)山水之后，到了五代宋世，隨著士大夫雅文化的勃興，王維在水墨山水畫史上的地位提升到新的高度。明代莫是龍在《畫說》中評價道：“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則李思訓(xùn)父子著色山，流傳而為宋之趙干、趙伯駒、伯骕，以至馬、夏輩。南宗則王摩詰始用渲淡，一變鉤斫之法，其傳為張璪、荊、關(guān)、郭忠恕、董、巨、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盵9]2自莫是龍?zhí)岢霎嬛媳倍谡f，加之董其昌《畫旨》《容臺集》等書畫理論著作的推行，王維作為南宗之主文人畫史的地位及影響力再次提升。文人山水畫與畫師山水畫分野由此，以李思訓(xùn)為代表的畫師山水畫，筆力精工、色彩緊致；以王維為代表的文人山水畫則貴求“境”的塑造、“意”的融通。

三、王維的“晚望”詩與山水畫的相通性

嚴(yán)七仁《大唐盛世·王維在輞川》一書說道：“輞川的內(nèi)在精神不是繁華，剝開輞川人文精神的內(nèi)核，我們看到的是清幽，是隱逸，是桃花源里吹來的陣陣輕風(fēng)。”[10]25輞川氣候溫潤閑適，地貌以秦嶺山地和河谷沖積階地為主，四季分明，水草茂盛。輞川與灞、渭相通，泛舟可達長安都城。輞川獨特的自然景物和京郊的地理位置為士大夫亦官亦隱的生活提供了便利。而對于王維山水畫的特色歷代文人評價不一，有“秀潤”說、“天機”說、“清敦”說等等，如同其山水田園詩一樣，多平和淡雅之趣，多靈機一現(xiàn)之悟。王維本人也曾提出“詩是無聲畫”這一觀點。宋代蘇軾在《書摩詰藍田煙雨》一文中說道：“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盵11]341詩歌與繪畫本是兩種不同體裁、不同表現(xiàn)形式的藝術(shù)，詩歌借用語言，多連貫通潤之美；繪畫借助線條勾勒，講求剎那定型之妙。而王維的詩歌與繪畫，在意境與布局手法上，有許多相同之處。以上文王維晚望詩為例，意象的選取多飛鳥、夕陽、山巒、清月、湖波、孤煙。這就說明王維晚望詩與山水畫的取材是一致的，相同的素材融匯在不同形式的藝術(shù)作品中，具有相似的審美感受；“飛動”、“空靈”、“清凈”、“虛實相生”、“遠虛近實”這些特點，又是山水畫與晚望詩共同具備的。王維的山水畫一改前朝摹山泛水、板滯地搬運自然這一缺憾；同時，也剔除了錯彩鏤金而追求“清水芙蓉”的審美旨趣，重“意境”的構(gòu)造，重“虛實”的結(jié)合，這也同唐詩由紋飾華美走向樸質(zhì)自然是一致的。

從意象的選取上看，漁樵、孤煙、松竹、亭閣、落日、飛鳥、山巒這些景物，在王維山水畫和晚望詩中多被驅(qū)使。從結(jié)構(gòu)布局上看，虛與實、近與遠、有與空、靜與動之穿插融合，是山水畫與晚望詩創(chuàng)作時共通的手法。從意境來看，有飛鳥碧波的靈動之美，有高山層巒的雄奇之美，這些相似的審美感受在晚望詩與山水畫中也是一致的。故而，正是因為輞川具有恬靜、隱逸的精神內(nèi)核，亭臺樓閣、道觀佛寺的錯落，山巒層起、水波粼粼、飛鳥群動的自然美景，才形成了王維晚望詩和山水畫典雅厚重、清幽靜美的藝術(shù)特色。宗白華在《美學(xué)散步》一書中說道：“中國各門傳統(tǒng)藝術(shù)(詩文、繪畫、戲劇、音樂、書法、雕塑、建筑)不但都有自己獨特的體系，而且各門傳統(tǒng)藝術(shù)之間，往往互相影響，甚至互相包含(例如詩文、繪畫中可以找到園林建筑藝術(shù)所給予的美感或園林建筑要求的美，而園林建筑藝術(shù)又受詩歌繪畫的影響，具有詩情畫意?！盵12]26這段話精辟地揭示了詩與畫互相滲透、互相影響之關(guān)系。具體到王維的晚望詩和山水畫中，就更明晰不過了。王維山水畫《輞川圖》《藍田煙雨圖》與晚望詩《鹿柴》《山居秋暝》《送方尊師歸嵩山》等等，詩畫素材的選取皆出自藍田輞川，意象均涉及輞川別致之景物，意境趨空靈、語言尚清淺，這些詩畫的共通點正是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最好的明證。由此可見，產(chǎn)生于詩人隱居輞川的晚望詩與山水畫是并舉且互通的。

注釋及參考文獻：

[1][后晉]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2][宋]贊寧．宋高僧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7．

[3]曹永斌,中共藍田文史資料編委會．藍田文史資料·歷代詩人詠藍田集注[M]．西安:藍田文史資料編委會,2006．

[4]曉芙,半江．詩書畫印輞川集[M]．南昌:江西美術(shù)出版社,2008．

[5]陳鐵民．王維詩注[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

[6][唐]朱景玄．唐朝名畫錄[M]．成都:四川美術(shù)出版社,1985．

[7]承載．歷代名畫記全譯[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9．

[8]岳仁．宣和畫譜[M]．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1999．

[9][明]莫是龍．畫說[M]．北京:中華書局,1985．

[10]嚴(yán)七仁．大唐盛世?王維在輞川[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

[11]石聲淮,唐玲玲．蘇軾文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2]宗白華．美學(xué)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Poem and Picture in Each Other:The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of Wang Wei’s Poem of Enjoying the Scenery at Night and His Landscape Painting

YU Qiao
(Institute of Arts,Shaanxi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Hanzhong,Shaanxi 723000)

Wang Wei is the famous poet in Tang Dynasty.He wrote many poems of enjoying the scenery andlandscape painting during the seclusion of Wangchuan.Both have their own unique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Wang Chuan TuandLantian Yan Yu Tuhave similar places.Like the scenery described in Su Shi’s poem:“Tasting the poem of Mo Jie,Painting-in-poetry;Viewing the painting of Mo Jie,poem in a painting”.Wang Wei’s poem of enjoying the scenery at night and his landscape painting are simultaneously and mutual harmony each other.

WangWei;Wang Chuan;the poem of enjoying the scenery at night;landscape painting

I207.22

A

1673-1883（2015）03-0012-03

（責(zé)任編輯：周錦鶴）

2015-05-25

于巧(1990-)，女，漢族，山東濟南人，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