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CLUB

顧抒

子蓁坐在窗口，看著樓下跑步的女生們?nèi)鐡頂D的火烈鳥一樣穿過跑道。

她們都穿著本校寬大的粉紅色運動服，彼此沒有太大的差別。

只有一個人最顯眼，她也穿著粉紅色的運動服，但不知為什么運動服卻緊緊地貼在身上，彰顯出年輕女生特有的玲瓏曲線，作為裁縫的女兒，子蓁一眼就犀利地判斷出，那套運動服是特別重新定做的，更何況那女孩還違反規(guī)定，穿著短得不能再短的短褲，露出了白皙而修長的腿。

只見女孩剛跑到終點，旁邊就圍上了幾個人，有的給她擦汗，有的遞上礦泉水。

子蓁想象著自己也走上去，很輕松地對穿短褲的女孩說：“嗨，林珍妮，累不累？”

但她不敢，因為她不是林珍妮的朋友。

不，珍妮并不是歧視子蓁，而是根本沒有注意到她。

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資格成為珍妮CLUB的一員。

雖然學(xué)校禁止同學(xué)之間結(jié)成小團體，但平靜的表面下依然暗流涌動。在林珍妮從國外轉(zhuǎn)來這個班的前一天，子蓁就聽說，那女孩的家庭不僅富有，而且是有歷史的世家，并非隨處可見的暴發(fā)戶。她只是來這里借讀一段時間，以后終歸還是要出去。

林珍妮來的那天，她的容貌和衣著引爆了女生們的熱議，連男生們都蠢蠢欲動起來。一頭波浪般的栗色卷發(fā)垂到腰際，一對明眸熱力四射。因為還沒有拿到校服，她穿著三件套的乳白色洋裝，別著一只閃閃發(fā)光的鉆石胸針。

“不會是真的吧？”

“當(dāng)然是真的?！?/p>

“你看看林珍妮的派頭，就算是假的，她戴著也變成真的啦?！?/p>

子蓁聽著這些可笑的對話，心想，林珍妮和你們這些土包子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她差點忘了，自己也是土包子中的一個。

子蓁家里開一個裁縫店，在繁華的都市里，這門活計已經(jīng)漸漸銷聲匿跡了。但他們家的裁縫店卻依然在高樓大廈的夾縫中存活。從三歲起，子蓁就趴在縫紉機旁邊看媽媽軋線，給客人送來的褲子拷邊，或是為一條長長的花裙子換拉鏈。現(xiàn)在她長大了，雖然整套的衣服做不來，縫縫補補的事情還是可以幫手的。

子蓁的手很巧。她能用毛線給洋娃娃鉤花邊小帽，給手機一粒粒貼水鉆，女孩子的發(fā)卡頭花喜歡換著戴，子蓁學(xué)會了自己做，比商店里賣的還漂亮呢。

可是，見到了林珍妮之后，她覺得這些事情和林珍妮比起來，簡直傻透了。

班上有四五個女生很快就圍繞著林珍妮，形成了珍妮CLUB。她們和林珍妮同進同出，一起上學(xué)，打球，一起吃午飯，嘰嘰喳喳地談?wù)撝挥兴齻儾哦脑掝}。放學(xué)后大家都很餓，當(dāng)子蓁和一大堆同學(xué)擠在一起推推擠擠地排隊買奶茶和里脊串的時候，珍妮CLUB的成員卻吹著冷氣，坐在咖啡館里喝著下午茶，分享著三層白瓷盤里的鮪魚三明治和紙杯蛋糕。

這樣惹人注目，當(dāng)然會招人討厭。

子蓁親耳聽見班級排名第一的何心童不屑地對同學(xué)說，那個女的成績肯定很糟。但第一次期中考試之后，某些等著看笑話的人失望了。林珍妮的成績不算出類拔萃，但也在前十五之列。更何況，她會彈鋼琴，網(wǎng)球也打得很好，達(dá)到了運動員水平。

據(jù)說，連高年級的女生也在模仿林珍妮的衣著打扮、走路姿勢、說話態(tài)度。有一天珍妮來學(xué)校特別晚，外套都沒有扣好，只是松散地披在肩上。不料這也成了一種風(fēng)尚，一夜之間，忽然好多女生的外套都披在了肩上，好像她們的扣子都掉了似的。

子蓁始終只是一個旁觀者，她深深地知道，自己和林珍妮的距離實在太遠(yuǎn)了。

了解她的心思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熊妹。

熊妹是子蓁的同桌，她是一個圓滾滾的小個子女孩，笑起來總是發(fā)出“咕嚕咕?！钡穆曇?，不然就不會被人家叫作熊妹了。不過即使被叫作熊妹，熊妹也不生氣。她的人生里好像根本沒有生氣這個選項。

“你覺得，珍妮CLUB是以什么標(biāo)準(zhǔn)選擇成員的呢？”子蓁喃喃自語。

“那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熊妹正在吃一支棒棒糖，“噢，我知道了，你也想加入她們！”

“呸，我才沒有想加入她們?！?/p>

“我還不了解你嗎？”熊妹自顧自地說道，“但我覺得那個CLUB不適合你啦?！?/p>

“哪里不適合了？”子蓁被她說中心事，不由有幾分惱怒，“我覺得林珍妮挺好的?！?/p>

“對，其實不是林珍妮的問題?！毙苊孟肓讼?，“是你。自從林珍妮來了我們班，你簡直變成了另一個人?！?/p>

“別說了，不然馬上和你絕交。”子蓁推開熊妹，“我就是我，和林珍妮沒關(guān)系。還有，別做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樣子，我們不過是同桌而已?！?/p>

對于子蓁的反駁，熊妹只是聳了聳肩。

子蓁沒有想到，自己竟意外地與林珍妮有了交集。

那一天，子蓁被老師留下來幫忙制作教具，到了傍晚才離開教室。

她沒有立刻回家，而是鬼使神差一般走到操場上。

緋紅的天空之上，鑲著金邊的云大塊大塊地堆積在一起，又一動不動，好像她剛才制作的紙雕那樣富有粗糙的顆粒感。子蓁深吸了一口氣，伸開雙臂。她感到，近一段時間的積郁似乎得到了紓解。

正在這時，她聽見背后傳來了哭泣聲。

“誰？”

子蓁轉(zhuǎn)過頭。

“是我。”哭泣的女孩抹了抹眼淚，對子蓁點點頭。

“林珍妮？”子蓁瞪大了眼睛。

林珍妮穿著一條剪裁合體的紅色連衣裙，雖然在哭，但姿態(tài)還是那么優(yōu)雅。

子蓁沒有問林珍妮為什么這個時間坐在這個地方哭。

她不是不好奇，而是害怕一不小心碰碎了這個偶然到來的機會。

倒是林珍妮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在自己身邊。

但過了很久，珍妮都沒開口說話，只是不住地哽咽。

最后還是子蓁說了句：“你的頭發(fā)亂啦?！?/p>

不料，一直沉默的林珍妮突然慌亂起來，連忙從書包里抓出一面鏡子。

“真的嗎，真的嗎？”

子蓁注意到，林珍妮的鏡子也特別精致，邊緣鑲滿了珍珠。

“別再哭啦，我?guī)湍憔庌p子吧?！弊虞璨皇r機地遞上一句。

“你會編辮子？”

“嗯，你有橡皮筋嗎？”

辮子編好了，又緊，花樣又特別。林珍妮滿意得不得了，對著鏡子左照照，右照照，笑得那么燦爛，又忘了哭了。

“你家在哪里？”林珍妮收起鏡子，問道。

子蓁愣了一下，還是告訴了她。

“那還挺遠(yuǎn)的，你不要著急，家里的車馬上就來了，你和我一起走吧?！绷终淠菡f。

“沒事，我坐公交車就行了?！弊虞柽B忙說道。

“不要嘛，我讓司機送你回去?！绷终淠萦幸稽c撒嬌地堅持道。

子蓁覺得她很真誠，于是點頭同意了。

林珍妮高興得什么似的，馬上挽起子蓁的胳膊，向著學(xué)校門口走去。

雖然這個時候?qū)W校里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但走在珍妮身邊，子蓁不由得微微抬起下頜，似乎突然間長高了幾公分。

坐在轎車的后座，珍妮悄悄籠住子蓁的耳朵說：“我剛才哭的事，是我們倆之間的秘密，不可以告訴其他人哦?！?/p>

“我明白?！弊虞栌X得，她們似乎已經(jīng)瞬間變成了密友。

“明天下午放學(xué)后我和千千她們在咖啡館有個小聚會，你也來吧。”子蓁下車之后，珍妮搖下車窗，又補上這么一句。

就是這個。

子蓁望著在霓虹燈下遠(yuǎn)去的汽車，覺得像做夢一樣，幸福極了。

但不知道為什么，這時候她卻不合時宜地記起了熊妹的話：“但我覺得那個CLUB不適合你啦。”子蓁急忙甩了甩頭發(fā)，想把這句話甩到聽不見的地方去。

以千千為首，珍妮CLUB的成員都以好奇而挑剔的眼光打量著子蓁。

子蓁覺得很不自在，好在林珍妮拉著她對其他人說：“子蓁的手特別巧，來，你們的頭發(fā)讓她弄一下，馬上造型就不一樣啦！”

幾個女孩一擁而上，子蓁給這個扎了丸子頭，又給那個綁蝴蝶結(jié)，忙得不亦樂乎。果然，女孩們馬上就接受了她，和她聊起天來了。

“也沒像熊妹說的那樣嘛?！弊虞杷闪艘豢跉狻?/p>

從那天起，子蓁真正成了珍妮CLUB的一員。她的頭發(fā)不再簡單地束成一個馬尾，而是披散下來，還專門到理發(fā)店剪了劉海。她在小本子上記下了珍妮CLUB每一個人的生日，因為CLUB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彼此的生日都要送上一份禮物。她覺得自己不再默默無聞，和珍妮、千千她們無論走到校園哪里，似乎都會引來別人的注意。每當(dāng)那時，子蓁總是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好像完全投入到CLUB成員的交談之中。不過，她笑得特別響亮，動作也格外夸張，眼角的余光更是敏捷地捕捉著每一絲羨慕的目光。

以前，子蓁常常和熊妹聊天。學(xué)校的八卦、明星的緋聞，還有家里發(fā)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能讓她們倆聊得欲罷不能。熊妹笑得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時，子蓁就會在她的后背猛拍一下，不然熊妹一直笑到上課都停不下來。

子蓁送過熊妹一個自己親手做的熊頭貼布掛件。熊妹拴在書包帶子上，一晃一晃的。子蓁想和熊妹說話時，拽一下它，熊妹就知道了。

最近一段時間，她幾乎沒怎么拽過那個熊頭掛件了。

不過，熊妹好像并不介意。有一次，子蓁正和珍妮CLUB的其他成員坐在咖啡館里，忽然透過玻璃看見了熊妹。她拿著里脊串長長的竹簽，一邊吃，一邊悠閑地看風(fēng)景。與子蓁四目相對的時候，熊妹居然伸出手掌，朝她搖了搖。

子蓁趕緊轉(zhuǎn)過臉，問珍妮今年鉚釘是不是已經(jīng)過氣了，卻看見千千別有深意地對自己一笑。顯然，她也看見了滿嘴是油的熊妹。

珍妮十二月過生日，子蓁為了禮物的事情很費了一番心思。

因為她過生日的時候，珍妮送了一只有牌子的水晶發(fā)卡。后來子蓁專門去店里看過，它的價格是自己一個月的伙食費。

她想來想去，終于打消了手工做禮物送給珍妮的念頭。那個場合很重要，她可絕對不能丟臉?？墒?，那個牌子太貴了，子蓁實在負(fù)擔(dān)不起。她在商場里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最后看中了一條掛著月牙形墜子的項鏈，咬咬牙買了下來。雖然不是什么高級貨，但也花去了家里代人織補好幾套衣服的利潤了，連子蓁自己都感到有點心疼。實際上，為了維持珍妮CLUB下午茶高昂的費用，她已經(jīng)好幾個中午只舍得吃一塊煎餅，甚至動用了過年為數(shù)不多的壓歲錢。

可是，當(dāng)珍妮的生日PARTY到來時，她認(rèn)為一切都是值得的。

這是子蓁第一次受邀去珍妮家。

珍妮家住在市郊的別墅，比子蓁想象中更加寬敞。雖然出門之前，她在鏡子里看了又看，甚至被媽媽罵了一頓才選定了這件天藍(lán)色的呢子大衣。但子蓁被年邁的管家迎進門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還是穿得不對。到了里面，見到了千千和其他人，這種感覺變得更加強烈了，簡直像一條繩索勒緊了她的脖子，一圈又一圈地，透不過氣來。

屋子里的暖氣很足，其他女孩都很有經(jīng)驗地脫掉了御寒的外套，露出了單薄的禮服裙?？勺虞鑹焊鶝]有想到會有這個問題，而且此時此刻，她也不能脫掉大衣。至少大衣是經(jīng)過精心選擇的，看起來算是體面，里面的毛衣卻是媽媽手打的，和整間屋子的格調(diào)根本不搭……

子蓁沒有來得及想太多，音樂就響了。

珍妮穿著一條貓眼綠的絲裙，襯出雪白的皮膚，頭發(fā)挽了上去，用一頂小小的王冠卡住。她笑著從樓上往下走，屋子里的人都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千千她們都捧著禮物一擁而上，子蓁連忙拉了拉大衣下擺，也朝珍妮走去。

珍妮打開子蓁的禮物時，有那么一秒沒有說話。

子蓁正在忐忑不安，偏偏千千說了句：“你不知道嗎，珍妮從來都不買這個牌子的。”

“為什么？”

“怎么說呢，”千千眨了眨眼睛，“它是本地品牌的作品，模仿的痕跡太重啦。”

子蓁有點著急，不過珍妮卻拿起項鏈，在自己的手腕上繞了幾圈。

“沒有的事，這樣戴不是很有趣嗎？子蓁的手巧，品位也很不錯呢。”

珍妮這么一說，其他女孩仿佛也改變了意見，都對那條項鏈發(fā)生了新的興趣，連千千都有點動搖了。

子蓁感激地看著珍妮，不過珍妮已經(jīng)去開香檳切蛋糕了。

這時，千千拍了子蓁一下：“珍妮總是說你手巧，你爸媽是不是設(shè)計師?。俊?/p>

子蓁愣了一下，然后緩緩點了點頭——她知道，千千父母是銀行的高級管理人員。

“哪方面的設(shè)計師？”千千追問道。

“服……服裝?！弊虞杞Y(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怪不得，”千千似乎沒有起疑心，還贊嘆地說，“你這件大衣很好看啊，一定是你家里設(shè)計的吧？”

“真的嗎，謝謝。”子蓁盡量平靜地答道，但她熱得流下汗來，連內(nèi)衣都濕透了。

回到家，子蓁往床上一倒，癱軟如泥。

黑暗中，墻上的海報微微卷起，在子蓁的眼瞼中形成了一道陰影。那是她小時候從媽媽的服裝雜志上裁下來貼在那里的。

她累極了，卻又怎么都睡不著。

其實不是林珍妮的問題，是你——熊妹的話像一根尖刺，戳到了子蓁的心里。

子蓁沒有想到，更大的麻煩還在后面。

那天，CLUB在林珍妮家聚會，女孩們在交換試穿珍妮衣櫥里的服裝，又把她首飾盒里的寶貝一件件拿出來欣賞。子蓁則像往常一樣，為大家弄發(fā)型，搭配色彩，拍照。她覺得自己是一條黑不溜秋的泥鰍，無意間混入一群美麗斑斕的熱帶魚中，不敢有半分怨言。

“子蓁，你怎么從來不請我們到你家去玩呀？”千千一邊說，一邊伸出雙手，對著鏡頭做了個心形，子蓁趕緊“咔嚓”了一張，卻不留神撞到了背后的茶幾，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沒——沒有呀?！?/p>

“對呀，我們也想看看設(shè)計師家里是什么樣子呢?！绷硪粋€女孩說。

子蓁發(fā)現(xiàn)，自從自己向千千承認(rèn)家人是設(shè)計師之后，第二天幾乎所有女孩都知道了這個消息。班上知道她的底細(xì)的只有熊妹一個人。值得慶幸的是，熊妹好像沒有打算戳破謊言的意思。

想到這里，她定了定神。

“不是啦，我家里最近在裝修，不是很方便。裝好了一定請你們?nèi)ネ妗！?/p>

不知從何時起，子蓁隨口編織這些假話都不覺得臉紅了。

但是，她開始為這件事感到煩惱。

珍妮家是不用說的，千千的家也在一個高級住宅區(qū)，鋪著厚厚的地毯，對著人工湖有好幾扇大大的落地窗。上次，子蓁坐在那窗邊，不由得想到，要是自己家也有這樣敞亮的窗戶就好了。那樣媽媽做針線活的時候，眼睛也能看得清楚一些，也不需要每次都讓自己幫忙穿針孔了。

怎樣才能在自己家里招待珍妮CLUB呢？

子蓁一籌莫展。

“你們家怎么還沒有裝修好呀？”

用盡借口拖了幾個月后，女孩們又不經(jīng)意地問起了這件事。

子蓁無論如何也搪塞不過去了。

而且，林珍妮還專門私下找她聊了一次。

“子蓁，我真的是你的好朋友嗎？”

“當(dāng)然。為什么這么問？”

“但你都沒有請我到你家去玩過。”珍妮嘟起嘴說，“我都請你到我家來過好幾次了?！?/p>

“很快就可以了。”子蓁連忙說道， “裝修已經(jīng)進入最后階段了?！?/p>

“希望真的是這樣。因為我——”

“什么？”

“沒什么。”珍妮沒有說完，只是看了子蓁一眼。

子蓁有點心虛，覺得珍妮好像看穿了自己，卻又沒有勇氣對珍妮說出真相。

幾天之后，千千卻單獨約了子蓁去書店。

千千在書店里來來回回轉(zhuǎn)了好久，但在每本書旁邊停留都不超過五秒鐘。

“你是不是想去其他地方？”子蓁體貼地問道。

“不是。”

“那，這本書怎么樣？”

“嗯，就那樣吧?！鼻鎸χ鴷?，甚至沒有看一眼。

“你怎么了，不舒服嗎？”

“子蓁，你為什么要騙我們？”千千突然回過頭，激動地問道。

子蓁心里一顫，卻還是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你在說什么？”

“我和珍妮都知道啦，你家是不是在柳林路開裁縫店的，做了幾十年了？”

子蓁的臉漲紅了，還有點僵。

“裁縫也是設(shè)計服裝的呀?！边^了半天，她才小聲地說。

“什么，根本不是這個問題?！鼻獾溃皢栴}是你家從頭到尾沒裝修過呀，你不愿意我們?nèi)ネ?，也不用編這種謊話來騙人吧！”

“誰告訴你的？”

“不需要誰告訴。”千千仍沒有平靜下來，“總之，珍妮知道了真相之后難過極了。我們實在想不通你為什么要這么做?！?/p>

子蓁本打算辯解幾句，但她忽然覺得很累，連辯解的力氣都沒有了。

“是呀，這就是我，你們總算看清了。怎么樣，現(xiàn)在珍妮CLUB不再歡迎我了，是不是？”她笑了起來，眼睛里卻滿是淚。

“我不管，你自己去和珍妮解釋吧。”

千千丟下這句話，離開了書店。

子蓁忽然想到，是誰出賣了自己。

隔天早自習(xí)的時候，她一進教室就把書包重重地摔在桌上。

熊妹正在有滋有味地吃著一碗辣油小餛飩，感到桌子震了一下，不禁吃驚地抬起頭。

“你瘋啦，一大早的發(fā)什么神經(jīng)？”

“是你把我的秘密告訴她們的吧?！弊虞枥湫σ宦?，“你是不是在嫉妒？”

“天哪，她們是誰，你的秘密是什么？”熊妹吸溜一口，又咽下一個餛飩，“我又為什么要嫉妒呀？”

“原來我只有你一個朋友，現(xiàn)在我加入了珍妮CLUB，所以你嫉妒了?！?/p>

“哦，你還知道我是你的朋友呀?！毙苊孟裢Ｄ菢印肮緡９緡！钡匦α?，“那你應(yīng)該很了解我?！?

“難道不是你告訴千千她們，我家是開裁縫店的？”子蓁懷疑地看著熊妹。

“不是我?！毙苊谜f。

“可是，我們班知道這個秘密的只有你?！?/p>

“你不相信我，那怎么辦呢？”熊妹不笑了，又低頭去吃餛飩。

“別吃了。”子蓁發(fā)狂似的沖熊妹嚷道，“我讓你別吃了！”

但熊妹依然在吃，不一會兒餛飩就吃完了，她又開始喝湯。

“一定是你，沒有別人！”子蓁氣急敗壞。

“你說是我就是我吧?！毙苊梅畔铝送搿?/p>

“但你害得我失去了珍妮她們的信任！”子蓁跺腳，“她們以為我家人是設(shè)計師，不能去我家是因為家里裝修！如果不是你從中作梗，本來不會有問題的……”

“是嗎？”熊妹挑起眉毛，“你覺得那樣的話，你和珍妮CLUB相處就沒問題了嗎？”

子蓁一怔。

“為什么你不敢說家里是裁縫？為什么你不好意思請她們?nèi)ツ慵遥繛槭裁茨銥榱撕退齻兙蹠B午飯都吃不飽？”熊妹說，“我還是那句話，這不是林珍妮的問題，是你，子蓁，是你的問題?！?/p>

“我的……問題？”子蓁喃喃道。

“我覺得，我好像已經(jīng)不認(rèn)識你了?！?/p>

這時候，同學(xué)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

一整天，熊妹都沒再和她說一句話。

子蓁正心亂如麻，不料下午班會課時，老師又宣布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

珍妮要走了。

到了這一刻，子蓁才明白那天珍妮欲言又止是為了什么——她并不是看出了自己在撒謊，而是希望在離開之前，能到子蓁家里去做一次客。

一切都完了。

子蓁急忙將目光投向珍妮的座位，但她不在那里。

放學(xué)后，子蓁不顧其他人的眼光，拉住了朝教室外走的千千。

“有什么話明天再說好嗎，現(xiàn)在我們要去珍妮家給她送行?！?/p>

“我——也一起去好嗎？”子蓁怯生生地問道。

“對不起，珍妮沒有邀請你?！鼻傞_雙手。

但她看子蓁馬上就要哭出來，忍不住補上了一句：“哎，你真的沒必要撒謊的。你知道珍妮并不在乎這些。那天你不是問我是誰告訴我的嗎？其實是珍妮有件衣服壞了，外面的洗衣店都不提供織補服務(wù)，她媽媽聽人說柳林路的裁縫鋪子補得最好，就帶著她一起去了。在你家的桌子上，珍妮看見了你的照片……”

后面的話，子蓁都沒有聽見。大滴的眼淚沿著鼻梁淌了下來，怎么止都止不住，她感到兩腿發(fā)顫，不由得蹲了下來。

子蓁后悔極了，如果那天能對珍妮說出實話，事情也許還不會變得這么糟。

這時，她忽然想到，自己還冤枉了一個人。

熊妹還在座位上，顯然，她聽見了子蓁和千千的對話。

“對不起，熊妹。”子蓁的臉上濕漉漉的，她感到自己仿佛被一場傾盆大雨從頭淋到了腳，“為了加入珍妮CLUB，我變成了我自己都不認(rèn)識的人?！?/p>

但是熊妹既沒有給她一個“咕嚕咕嚕”的笑，也沒有厭惡地推開她。

“這個舊了，還給你。”熊妹從書包上摘下了子蓁以前送給她的熊頭貼布掛件，“你重新做一個，過一段時間再給我吧。”

“我會認(rèn)真做的，會給熊頭繡上花邊?！弊虞枵f，“我的手很巧?！?/p>

“我認(rèn)為，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去給林珍妮打個電話?！?/p>

“她會接嗎？”

“你不打過去，怎么知道她會不會接呢？”

子蓁小心地把那個掛件收在書包里——那里面有她、珍妮CLUB和熊妹的一段故事，也有著她一度丟失與想要尋回的有價值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