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弛
庫爾班江鏡頭下的喀什,攝于2014年(手機拍攝)。
綠洲城市新疆和田是中國最西部的城市之一,坐落在塔克拉瑪干沙漠和戈壁灘之中。和田距離北京超過4000公里,距離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首府烏魯木齊也超過1000公里。
過于遙遠的距離使得和田人看外面,尤其是口內(nèi)(新疆方言,內(nèi)地),以及口內(nèi)人看和田,都極度困難。即使今日互聯(lián)網(wǎng)高度發(fā)達,陌生感、誤解和疑惑依然充斥心間。
上世紀80年代起,父親做玉石生意,開始走出新疆,頻繁進入口內(nèi)。獨特的經(jīng)歷和開闊的視野改變了他對教育、宗教、民族的觀念,也影響了我們兄妹此后的人生軌跡:我(主人公庫爾班江)在北京拍攝紀錄片,二妹在和田從事漢語教育,三弟在深圳做玉石生意,四弟在深圳影樓工作。
在南疆,幾乎找不到這樣的家庭。這歸功于我的父母,尤其是我父親。他喜歡跟別人聊天,尊重有學(xué)問的人,不斷學(xué)習(xí)。父親不論經(jīng)商理念,還是做人做事的方式,都跟一般的玉石商人不一樣。
我小時候家境很好,在和田數(shù)一數(shù)二。父親沒有上過學(xué),母親也一樣,都是地道的農(nóng)民。但父親堅持要我們上學(xué)。他經(jīng)常說,自己就是沒讀過書,吃過很多苦。如果他沒錢了,哪怕賣掉褲子,也要供我們上學(xué)。了解南疆的人都知道,在和田那個地方,又是傳統(tǒng)的維吾爾族農(nóng)民家庭,這非常難得。
妹妹是學(xué)校里出了名的“最不好的”老師,學(xué)生眼里的“惡魔”,老師們也都不敢惹她。學(xué)生考試,要是敢作弊,那這個學(xué)生就“死定了”,會被直接“踢”出去。
她老公給我講過一件事,語文(維語)考試時漢語老師監(jiān)督,漢語考試時語文(維語)老師監(jiān)督,為了考核,他們之間達成協(xié)議,監(jiān)考的時候互相稍微松點兒,學(xué)生成績能考得好一點。但學(xué)校的老師,誰都不敢跟我妹妹這么說,否則她肯定直接沖進教室,把學(xué)生所有的小抄翻出來,扔到外面,然后再開始考試。老師們都拿她沒辦法。
和田農(nóng)村的孩子,對漢語的認可度特別差,如果漢語老師不嚴格的話,他們的漢語水平根本不可能提高。要上內(nèi)高班、大學(xué),漢語是很重要的。妹妹認為,語文(維語)要抓緊,但漢語也很重要。平時,她還組織幾個班有潛力的孩子,專門留下來給他們補漢語課。學(xué)校里其他老師都接受不了,覺得她太積極了。
下班后別的老師回家了,她會拉上學(xué)生去找父母。很多父母都是農(nóng)村的,不理解,甚至罵過我妹。
雖然隨著時間推移逐漸被認可,但妹妹在學(xué)校特別不容易,因為她打破了平衡。每年的評獎,從來沒有我妹妹。
傳承家族生意的重任由老三承擔了起來。他在深圳開店。我爸一直跟老三說,第一,不要著急賺錢,先把人做好,每次都是這樣壓著他。他現(xiàn)在在整個深圳古玩城都很受歡迎,別人還給他取了一個漢族名字:阿江。很多人沒見過他,但都聽說過他的故事。
最典型的一次是2011年,有一塊4公斤多的石頭,深圳一個老板想要,開價560萬元。當時我們都很高興,但我們并不知道,那塊石頭有問題,上面的“皮子”(指皮殼,即玉石的外皮)是假的。因為爸爸已很少管生意,就沒跟他說。第二天就要付錢,我爸知道了,說這么好的東西,也不給我欣賞一下。
我爸眼睛很毒,看了一眼說,這個石頭不能賣,這個“皮子”不對勁。他端了一盆開水,把石頭泡在水里,一個多小時,然后放進冰箱冷凍室,第二天拿出來,聞到了濃濃的化學(xué)味。老三當時急著掙錢,說這也沒褪色,還是賣給他吧,能賺不少錢呢。我爸就說了一句:你過來這邊,是賺錢的還是扎根的?
我家的玉石其實不便宜,我爸的原則是,第一不能騙人,不懂玉石的人,不要讓他在你店里消費。玉石生意是人與人之間信任的過程,不能讓人產(chǎn)生任何疑惑。很多人都曾問他,本錢多少,他說,別逼我說謊。
假“皮子”的事情,對老三和我都意義重大。老三剛開店,他有經(jīng)濟上的壓力,開始幾年很著急,現(xiàn)在快5年了,他已經(jīng)完全沉淀下來了,而且我爸經(jīng)常去深圳監(jiān)督他。
我最小的弟弟,高中沒好好上,前幾年是我家最頭疼的問題。2007年,才讀高一就退學(xué)了,和社會上的小青年一起混。
有一天他半夜才回家,我爸扇了他一巴掌,他就離家出走,一晚上沒回家。當時我在上海,父親給我打電話,我坐不住,給我公安局的朋友打電話,無論如何必須找到他,直接關(guān)到拘留所就行,讓他好好反省。他不抽煙也不喝酒,就和那些社會青年瞎混,沒有任何興趣愛好,什么都不愿意學(xué)。幸好2007年年底,一個四川的朋友在和田開影樓,我就讓他去了影樓。拍照、燈光,或者后期,喜歡什么干什么。我想讓他對某個東西感興趣,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他對后期處理感興趣,一坐就是八九個小時。
但2009年“七五事件”發(fā)生后,一些員工之間開始有了沖突,影樓除他之外都是漢族人。沖突的起因,其實都是小事。有一次聽歌,一個漢族小伙子正在聽周杰倫的歌,但我弟弟喜歡BEYOND樂隊,覺得有感覺,他就換了BEYOND的歌。漢族小伙子不干了,說了一句:你這個“纏頭”(對維吾爾的蔑稱),給我把那個換回來。我弟弟說,你說什么呢?就把喝水的杯子扔了過去。就這么一件小事,立即演變成了民族與民族之間的矛盾。
我朋友把那個漢族小伙子開除了,把我弟弟也狠狠說了一頓。被開除的那個漢族小伙子覺得處理不公,偏向維吾爾族,就想把店砸了。他帶了20多個打工的趕到店里,堵著門要打我弟弟。我的朋友摁著我弟弟,不讓他出去。但我弟弟也已經(jīng)打了電話,找了四五十個維吾爾人過來。你想,剛發(fā)生“七五事件”,聚集的又全都是年輕人,多可怕。我朋友還沒反應(yīng)過來,看到來了一群維吾爾族青年,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趕緊給我打了電話。我就緊張了,對朋友說:千萬別出什么事,趕快報警!還有,我弟弟不能讓他出去,我知道他的性格,出去肯定打起來。報警后公安局來人,把他們?nèi)甲プ吡恕_@才避免了沖突。endprint
后來我想,再不能讓他待在和田了,這樣下去早晚得出事。我就買了機票,讓他去深圳。
剛到深圳,老四也不習(xí)慣。但在深圳待了半年后,他曾回過一次和田,只待了3天,已經(jīng)不習(xí)慣和田了?!?0多年我在和田白活了,還是深圳好,我還是回去吧?!边@是他親口說的。
老四現(xiàn)在深圳一家連鎖婚紗攝影公司工作,非常受歡迎。我跟他的主管談過,他們特別喜歡他,叫他買買提。他做事很認真,對色彩的感覺很特別。在和田,能看到的綠色不多,一般都是沙塵暴啊這種暖色調(diào)的黃色,老四對于這種暖色調(diào)把握得很好。
維吾爾族人在內(nèi)地生活,有時候會不方便,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天安門恐怖襲擊發(fā)生后不久,我開車剛過復(fù)興門,快到西單時,一個警察攔車要檢查。我停下車,說辛苦了,然后下車。這很正常,我能夠理解,特殊時期嘛。
我們單位的同事、領(lǐng)導(dǎo)都特別喜歡我,該我做的工作我認真去做,沒有人覺得我是維吾爾族有什么不同。剛開始工作時,生活上是有些不方便,但大家都很照顧我。經(jīng)常七八個甚至十幾個人出差,為了我一個人到處找清真餐廳。我說,別找了,我要求吃漢餐。他們說,別開玩笑,再找找。但我堅持進了漢餐廳,服務(wù)員給我炒西紅柿雞蛋,一碗米飯。吃飯的時候,一定是先給我上,大家都習(xí)慣了。
這幾年,我也在慢慢影響周圍的人,不敢去新疆的人,現(xiàn)在也都敢去了,誤解的、不喜歡的也去了,變得喜歡新疆了。我也不想做多大的事情,能影響周圍的人,也挺有成就感的,但“七五事件”之后,忽然之間變了。當時我在蘭州拍片,忽然看到這個新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知不覺眼淚就下來了。這不是幾年時間能夠恢復(fù)的。
2010年5月,我們到新疆做前期采訪。有個導(dǎo)演沒有去過,一路上都在說二道橋(烏魯木齊維吾爾族聚居區(qū))亂。我聽了很不舒服,就把他們帶到二道橋。我跟這個導(dǎo)演說,把你手機和錢包借我用一下。拿過來后,我直接就從車上把她推下去了,告訴她這是二道橋,你自己走回去。然后我們就去吃午飯了。她找了個黑車司機,維吾爾族,跟他說了住的酒店名字,說錢包、手機被人拿走了,把我送到那里后再給你錢。司機什么也沒說,就讓她上來了。到了后,她對司機說,你等我一下,我去拿錢。司機說,不要錢。她就愣住了。我問她,二道橋怎么樣,安全嗎?她說,安全,還不要錢。
我對政治不感興趣。去土耳其、美國的時候,我朋友特別擔心,擔心境外那些亂七八糟的人。但我爸給我的教育是,不要做對社會有任何不利的事情。有極端思想的人,不要跟他們接觸。尤其是我到北京以后,出國的機會很多,我爸說國外的陌生人不要接觸。因為國內(nèi)的很多情況是國外人不了解的,尤其是新疆,內(nèi)地人都了解不多的地方,何況是國外的人?很多人把沒有的說成有,把小事說成大事,把這些作為自己謀生的手段。不要和他們來往,好好做你的事兒。
我覺得,極端的宗教主義者沒有路,狹隘的民族主義者也走不遠。新疆生活著這么多民族,沒有這種包容、理解與互相尊重,永遠不可能有發(fā)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