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蕭
那一天是2010年的臘月十三,膠東半島下了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這場雪是從前一日下午開始下的,鋪天蓋地地下了一天一夜,白茫茫掩蓋了城市和鄉(xiāng)村。上午8點半,一向遲睡的我在濟南的家中還沒起床,手機突然響了。電話那端是母親悲泣的聲音:小燕,快回家吧,你哥哥快不行了,正在醫(yī)院里搶救。
我的手僵住了,腦子瞬間空白。“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我反反復復說的是這幾個字。怎么能相信,怎么可以相信呢?那么一個“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的人會突然倒下。
哥哥和我感情深厚。打小,他就愛我勝過他自己。他去姨媽家串門,姨媽給他一塊糖,他不舍得吃,一路攥到糖紙發(fā)粘,為的是給妹妹吃。21歲,當我執(zhí)意為文字夢想只身來濟南打拼時,他一遍一遍問我想好了嗎,他的眼神里全是不舍和擔憂。見我點頭,他有些黯然?;疖噯恿耍炎约荷砩纤械腻X一把塞過來,我不接,他急得眉毛都擰起來了。媽媽說,那一晚,他回到家眼淚就下來了,我知道他是疼,他對我的愛疼疼的。一直如此,始終如此。
26歲,我如期收獲了自己的愛情。他聽說后,在電話里連說了數(shù)個“好”。太希望我好,他決定一個人輾轉(zhuǎn)千里來濟南看他的妹妹和妹夫。他從未出過遠門,唯一的遠行就是這趟濟南之行。早春三月的某個傍晚,當他真切地站在我家門口時,有汗水從他的額頭悄然滑落——他身后背著一只大大的旅行包,東西塞得太滿,拉鏈已經(jīng)從中間繃開;胸前抱著一只大泡沫箱,沉甸甸的樣子,一看就知道裝滿了膠東的冰鮮魚蝦。當我們從他身上把這些東西一一接過來時,他不說累卻直說他拿給我們的東西太少了。
我讓哥哥去洗把臉然后喝點水上床歇歇,他不肯,說他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見我在廚房里清洗魚蝦,他一把奪了去,說做海鮮還是他在行;我強調(diào)他來我家是客,他手一揮,說什么客啊,我是你哥。見我不走,他支使我,小燕,你去幫哥收拾下背包吧。心想能幫哥收拾下行囊也好,遂轉(zhuǎn)身。背包打開,沒看見哥哥的隨身衣物,散落眼前的卻全是我愛吃的東西——香噴噴的喜餅、烤魚片、風干的蝦干和烏賊、海蜇、裙帶菜、脆甜的富士蘋果……除了這些,他還特意給從事“筆桿子”工作的妹夫帶了一支鋼筆。愛屋及烏,這就是哥哥。
我和哥哥一直天各一方地生活著。一年當中,我們最多見兩三次面,基本上都是節(jié)假日,無大事,在父母家里我頂多住三五天就返回了。不是薄情,而是覺得有哥在父母就太平。他一個人苦嗎累嗎?我全然不知,但我一直認為他會比我幸福。可是我所期望的幸福生活不僅沒有像春天的花在他生命里如期綻放,“橫禍”飛來了——3年前,他在給別人移修空調(diào)的時候打傷了自己的腳,接著又被查出患了糖尿病。這些他只言片語也沒透露給我,真相是我回家時偶然發(fā)現(xiàn)的。病床上,他一個人側(cè)臥著,腳上纏著繃帶打著厚厚的石膏,我哽咽地喊了一聲“哥”,眼睛就濕了,他又驚喜又慌張,拍著我的肩,歉意地說,小燕,這是意外,我沒事兒,你看我哪像病人。一個月后,他奇跡般康復了。他又像往常一樣在自己的小店進進出出忙家電維修了。
都說大難過后必有后福。我想哥哥會有這個后福的。不承想,有一種人生像蠟燭,只懂得忘情燃燒卻不問自己的身后路。2010年的深秋,他再度染病,剛開始整夜整夜地咳嗽,以為是風寒感冒,大把吃了些藥不見好,這才去醫(yī)院做了檢查,結(jié)果令人愕然——結(jié)核性胸膜炎。母親讓他到濟南來住院,他說這么點小病不用驚動妹妹。拖了一個月,哥哥在家里突然暈倒,這才不情愿地去煙臺住院治療。經(jīng)過醫(yī)生的綜合診斷,得知是肺里有積液,抽凈即可,心安了不少。這期間,我給他打電話,他跟我說得最多的話是,他沒事,不用掛念。好人一生平安,我真的相信他會沒事的。結(jié)果,在我們這次通話后的第三天,他走了!
人的離去方式有很多種,有的屬壽終正寢,有的屬無疾而終,只有他的最讓人疼——是一個人哀哀地倒在公交站牌前隱忍地走。清晨五點半,下過雪的膠東格外清冷,嫂子本來是要送他回醫(yī)院的,哥擔心嫂子吃不消不肯讓她送,說自己能行。終究是病體不康,他倒下再也沒能起來!哥39歲,他走的時候只有39歲!哥哥,哥哥,哥哥……任我一遍遍聲嘶力竭呼他喊他,從醫(yī)院到家里,從殯儀館到墳前,無人回應(yīng)。高天黃土,我們已經(jīng)是兩個世界的人了。再也沒有一個人疼我如他了,是的,今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