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千適
有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我媽在網(wǎng)上百度我的信息。她問我,某某日志是不是你寫的?做人態(tài)度要平和,不可以那么咄咄逼人。關于她所說的我寫過的日志,我都一一予以否認,并統(tǒng)一口徑說都是無責任轉(zhuǎn)發(fā)的別人的。
我不想承認任何一篇她找到的文章是我寫的,這大抵是因為我一直想保持她對我的認知還停留在十年前的水平——大抵也就是在十年之前,我十多歲的樣子,成績尚好,一切都按照我媽的既定計劃進行著。我媽于是便像養(yǎng)成游戲勝利玩家一樣,開始把我拉到新年親戚聚會的飯桌上、同事應酬交際的飯桌上、鄰居聯(lián)絡感情的飯桌上當成某種炫耀的資本,或者僅僅是飯局冷場時的談資。我坐在飯桌上,像是某種被人推著、敲著鑼打著紅色蝴蝶結(jié)絲帶繞桌三周的烤全羊一樣無知無助。炫耀之后不可避免地就進入了黑歷史分享環(huán)節(jié),以期使氣氛變得不會像是我媽單方面坐在那里炫耀那樣尷尬。然后什么我到了四五歲還不會系鞋帶、分不清左右,或者我每天晚上都要跟她抱一下才睡覺這樣的糗事,就如同被子破了個洞不斷向外涌出的爛棉絮般一瀉千里地漫天飛舞。當時坐在一旁的我,如同瞬間被人強行扒光衣服示眾,在眾人的訕笑聲中充滿怨念地瞪著我媽,便發(fā)誓不再會跟她分享我的任何秘密。在那之后,她便再也沒有機會得以窺見我的成長軌跡,我將我們的時間定格在十多歲的那個階段。我開始始終以十多歲的面貌與她相處,她則以為我一直是那個十多歲的、溫順聽話的、不諳世事的小孩。
我經(jīng)常暗自思忖,是什么時候開始,我開始像雙面人一樣,回到家中便開始隱藏起我在單位的一切蛛絲馬跡。
我媽在某個冬日我半睡半醒之際,從衣柜里面翻出了三條棉質(zhì)秋褲想要往我身上套。我在拼命閃避之余忽然說:“媽,我覺得未來我們可能會無法互相理解?!蔽覌屢荒槕C怒地回應:“我是你媽啊,還有誰比我更了解你?”
還有一個是,她在填報大學志愿時偷偷幫我報了臨床醫(yī)學,被我發(fā)現(xiàn)之后跟她大吵了一架之后,我愁云慘淡地對她說:“媽,我覺得我們已經(jīng)沒有辦法互相了解了?!彼齽t怔怔地,像是選錯選項導致游戲結(jié)局失敗的養(yǎng)成游戲玩家一樣有氣無力地對我說:“我是你媽啊,還有誰比我更了解你?”
另外一個則是,某次我回國之后,想跟她和我爸去西山三個人逛逛,企圖修正這么多年的背離,然而她卻叫上了一幫跟她一起炒股的、打麻將的、甚至是基督教會的大嬸大媽同行,頓時人聲鼎沸,好不熱鬧。我趁她去幫眾人買水的空當拉著她說:“媽,我們真的無法互相理解了么?”
“犯啥子傻呢,還有誰比我更了解你?!?/p>
有次她在視頻里面盤問我說,我發(fā)現(xiàn)你跟你那個初中同學,交往甚密哦。你不要跟她搞在一起哦,我看過她寫的東西,她跟很多男生有交往,那種女人不貞潔。想到未來的女友,會被我媽像清宮戲里面的敵對勢力——心狠手辣的嬤嬤一樣驗明正身,我便忍不住想笑??墒且坏┬Τ雎暳?,那種苦心經(jīng)營了十幾年的,我們之間客套卻充滿疏離感的,如同隔著樹脂玻璃窗交流的犯人和探監(jiān)家屬之間的關系,便會怦然崩潰。我只好拼命地忍住笑,整個人如同打開開關的電鉆,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
我能想象,那些像我媽一樣的,四五十歲的,用染發(fā)和各種化妝品拼命掩飾自己日漸衰老容顏的、獨生子女不在身邊的中年婦女的日常生活是多么的百無聊賴。她會窩在電腦面前看看股市,然后哭著鬧著要我爸買某只她看上的股票,她說一定穩(wěn)賺不賠,最后往往血本無歸,然后被我爸數(shù)落一頓。接下來的剩余時間,她開始像人肉搜索一樣在百度上查找我的每一條相關訊息。我的日志,我的分享,我跟朋友的對話。她拼命地想要一窺我這十多年的生活軌跡,想發(fā)現(xiàn)這十多年以來我都背著她折騰出了些什么名堂。她已經(jīng)察覺到我似乎在有意對她隱瞞我的生活,好像在我那副如綿羊般馴服聽話的面孔背后,是一個殺人犯、癮君子、基佬、蝙蝠俠、天線寶寶甚至派大星一樣的存在。
我說,媽你是不是在網(wǎng)上搜索我?你成天這樣閑得慌么?她則像做錯事的小學生一樣矢口否認。她說她并沒有搜索我,是我一個小學同學告訴她的,她說我們在網(wǎng)上還有聯(lián)系。我已經(jīng)十多年沒有跟他聯(lián)系過,然而現(xiàn)在,我媽卻像從我兒時的玩具箱里面翻出來了某件我當時特別珍愛、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完全沒有印象了的恐龍玩具一樣,在我面前不斷晃動,以引起我的注意和重視。
之后我就在網(wǎng)上隨便注冊了一個秘密博客,開始寫一些沒有其他人會看的,只有我媽可能會搜索到的虛構(gòu)文章。
直到今年元旦回家,我爸趁我媽不在家的時候,忽然拉住我神秘兮兮地問:“你那博客里寫的都是真的?”
一家三口,每個人都像結(jié)網(wǎng)的蜘蛛一樣,躲在一旁,暗中透過絲線連接的網(wǎng)絡攫取彼此之間的信息,以為終于窺探到了對方最隱秘的部分。
我還記得有次視頻的時候,我依然心不在焉地跟她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她忽然對我吼道:“你好好看一下你媽嘛,你媽現(xiàn)在頭發(fā)都白完了!”我忽然一怔,整個身體有一種過山車開到最頂點開始往下滑時一樣的、本來四散在周圍空氣中的魂魄全部都忽然集聚于一點的專注感來。這么多年來,我開始不再故意回避她的目光,而是仔細端詳她起來。也許是由于視頻畫質(zhì)太差,也許是由于她剛?cè)玖税l(fā),我并沒有找到她的白發(fā),但我能從她不再有神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看出,她已經(jīng)老了。她好像在我沒有注意的時候就一夜老了二十多歲。這好像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她確實已經(jīng)老了,她甚至都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能夠跟菜市場小販,跟銀行柜員精力充沛地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大戰(zhàn)三十回合的中年婦女。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跟我這么隔著玻璃墻耗下去了。她將像秋天樹上的柿子一樣,開始干癟、萎縮,最后整個掉落。
她可能根本就無法接受,或者不愿意去接受那個真正的我,她始終是在以她所期望的方式去理解我。所以我們是不是真的互相了解,又有什么所謂呢?不如變現(xiàn)實以幻想,假虛幻以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