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楊幼瑛
夜深人靜時分,我回味著在臺灣的15個日夜,淙淙暖流入心。那是我們來自珠海、上海、北京的楊家兄妹及各自家人一行12人前往臺灣的尋根祭祖之旅。
2014年11月24日,我們兄妹一行應臺灣著名IT企業(yè)——大眾電腦公司簡明仁董事長之邀,來到公司大廈頂層貴賓廳。與簡董的交往始于一年前,他到大陸公干,專程飛往北京探望重病中的長兄楊國光(詳情可見《臺聲》2014年3月號的楊芳瑛文《一次難忘的會面》)。當時,長兄從病榻上艱難起身,捧起85年前臺灣農民組合大會歷史性的紀念照,與簡董一起緬懷簡明仁之父——臺灣農民運動著名領導人簡吉和自己曾擔任農組中央委員長的父親——楊春松(簡吉是日據時期的臺共黨員、二戰(zhàn)結束后的中共地下黨員。1947年“二·二八事件”中,在嘉義組織自治聯(lián)軍,并于1949年10月出任中共臺灣工作委員會山地委員會書記。1951年3月被臺灣當局槍殺于臺北馬場町)。
在大山深處的十分車站,榮歸故里的我們放燈與先人對話
在京見面時簡董說:“非常高興也很難得,見到你們所有的兄弟姐妹,你們實在是擁有值得恭喜的福份?!币荒旰蟮?1月,農運領袖的后人們在臺北相聚,再次緬懷先輩。席間,大家還與藍博洲、楊渡兩位作家熱烈交談,從臺共創(chuàng)立、農民運動興起,直到臺共黨人的悲歌。
簡董請我們品嘗的牛小排,是既有西餐的外形又有傳統(tǒng)中式味道的全熟牛排。而從南美引進的姬松茸和香檳茸,則不僅營養(yǎng)價值高,同時還擁有臺灣餐飲界前所未見的精致外觀與絕佳風味。其鰻魚般軟嫩鮮滑的口感,以及濃郁淳厚的香氣,使市場銷售漸入佳境,是簡董轉型健康食品的培育與生產的代表性食品。
姬松茸和香檳茸,也讓人們看到了因市場變化的簡董在開創(chuàng)和傳承新技術的事業(yè)中腳踏實地、歷盡艱辛的另一方面。這與其父關心農民、熱愛農民的優(yōu)秀品質,可說是一脈相承。我們甚為贊嘆簡董從IT行業(yè)向健康食品業(yè)的華麗轉身。
在這場時隔幾十年才到來的尋根祭祖之旅中,中壢瞎子巷和橫山祭祖是我們最為無法忘懷的。之所以叫瞎子巷,據說是由于巷內盲人的算命非常靈驗而得名的。回到中壢當天,我們首先來到瞎子巷。這是中正路和大同路交界處的一條小巷?!鞍凑諊饽潜緯械挠洃?,那里就是你祖父曾經行醫(yī)的藥店!”同鄉(xiāng)劉進手指著馬路對面告訴我們。那個如今排滿了商鋪和各色市場的地方,曾經是我的祖父楊麟祥開設萬春藥店的地方。已故長兄楊國光在他《一個臺灣人的軌跡》一書中寫道:“聰穎的麟祥少時就從父親那里學會了中國的傳統(tǒng)醫(yī)術,來臺后在桃園、新竹一帶懸壺濟世。以后又從桃園移至新竹中壢,在那里開設了一家萬春藥店并坐堂行醫(yī)。”大家百感交集,紛紛合影留念,二哥更是順著巷子一溜小跑,找尋他童年的記憶,轉眼就不見了蹤跡。
楊潮光與在臺的表親們手舞足蹈地唱起了童年時代的歌曲
當晚,劉進與他90歲高齡的父親在饌園餐廳請我們吃客家菜。劉老前輩與我們既是同鄉(xiāng),又是在北京工作時的近鄰。如今在這里相聚甚是親熱。半年前為了追憶父輩需要核實一些材料,重病中的長兄多次與我談到可否請中央電臺國際部的劉守文老先生幫助回憶。劉老甚為熱心,接到我的電話,便告知郵箱讓我把材料發(fā)來。當晚他就做了嚴謹而認真的校對,并補充說:“為建設民主新臺灣,你父親和陳文彬等人于1945年冬在東京成立了旅日臺胞的進步組織——‘建新會’。”而他自己就是建新會的成員之一。此后,無論他身處日本還是回到臺灣,每每都飛快地回復我的電子郵件,令我感動。我父親在建新會、日共華僑留學生支部、日共德田機關等的工作,許多情況都是我們這些子女原先不知道的。
“水蓮菜是早上劉進上菜市挑選的?!崩铠櫿f,并稱這里做的菜地道,也要工夫,都要預定才行。李鴻是劉進的愛人,為了給我們做向導,特地與丈夫從日本來臺,先我們兩天到達。果然,炒水蓮大受歡迎。這種綠色而環(huán)保的淡水生植物,口感特別,老少皆宜。鱉魚湯、炒鴕鳥肉、客家湯圓剛一端上來,二哥就高興地解開了他的求證謎底。原來,他順著瞎子巷走進深處,見到一家以豬頭肉聞名的阿婆面店,向迎面碰到的一位長者打聽“那前面,過去可曾有過所小學校?”片刻,老人家回答說:“是啊,很早以前,那里有過小學校?!币褜秒q笾甑男珠L找到了他幼時的學校,由此也就確定了他出生的地方。喜訊合著脆皮油雞、姜絲大腸、客家三層肉,再加臺灣金門高粱酒,大家都欣喜不已,舉杯祝賀“不枉此行”“感謝盛情款待”“祝劉老前輩健康長壽!”
11月27日,我們與光武表哥等許家親戚一同前往橫山祭祖掃墓。橫山是我母親祖上的許氏第十四代宗親建立的墓地。墓碑上方“高陽佳城”映入眼簾,墓碑前的觀景平臺便是我們祭掃的地方。站在這里,遠山近林,片片翠綠工整的田野盡收眼底,是個得天獨厚的好地方!我們真幸運有光武表哥等許氏親屬們,讓我們有機會在這里給祖先祭拜,也能祭奠告慰我們的父母和剛過世的長兄楊國光:你們日夜思念的家鄉(xiāng),我們回來了!身旁,野花小草似乎在向遠道而來的人致意,蔥綠的林木為我們遮風送氧??諝庵袕浡鴮τH情的念想。那氛圍,多么強烈,哪能不讓你盡情地一吐為快?在墓碑前,我們和光武、光煜、光傳、光誠等表哥及他們的家人一道向安眠在這里的先祖和親人集體祭拜、行禮默哀、致祭詞、撒酒、獻花。眾人再行祭祀禮……大姐芳瑛傾述道:“媽媽爸爸,我們回到臺灣了!你們期盼了幾十年的回家鄉(xiāng)夢,我們終于代為實現(xiàn)了。你們聽到了嗎?你們可以安息了!”
在臺共早期領導人簡吉之子簡明仁的歡迎晚宴上,楊潮光致答辭
陪同回龍?zhí)多l(xiāng)的表侄詩炘(右二)、外甥女(左二)與我、老伴(左一)、兒子(右一)的合影
這時,我記起了父親去世時的情景。1962年5月16日午夜,父親因患癌癥,在和疾病做了近一年的頑強斗爭之后,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終年62歲,彌留之際他還念念不忘家鄉(xiāng)的親人和祖國的統(tǒng)一。廖公(廖承志)和王學文伯伯等趕到醫(yī)院,為自己多年的戰(zhàn)友送行,日本東京的各界人士也舉行了隆重的公祭。那年母親才50歲,身邊還有5個上中小學的孩子,那年我8歲。母親用柔弱的肩膀堅強地支撐起了這個家,其間的艱辛可想而知,又加上經歷了顛倒是非的十年浩劫。父親去世15年之后,1977年9月,病魔又無情地奪去了母親的生命。在彌留之際,她曾輕聲地呼喚著老家親人的名字……母親自1939年冬離臺赴日本之后,再也沒有回過家鄉(xiāng)。我知道,回到夢繞魂牽的故鄉(xiāng)的親人們身邊,是父母親盼望已久、終生未了的心愿!人生如夢,轉眼就是百年。我們父母親一生,為了理想和信念,為了祖國和民族的前途,不屈不撓,貢獻了畢生心血。我們永遠懷念他們。然而他們去世過早,沒能見到家鄉(xiāng)的親人們而抱憾終生。
這一天終于來到了!我們回家來了!
中央山脈窄軌鐵路有一個深山小站,名為十分車站,是當地居民和外來游客施放天燈的地方。四周人聲鼎沸,三五成群的正挑選燈籠,有的燈籠已被點燃升起。我們也被感染,挑選了一個最大的燈籠,老板說這種燈籠能升得比其他的都高。這邊,他先提筆寫下“故鄉(xiāng)真好!回家的感覺真好!”,那邊她也寫下“榮歸故里”“我們回家來了!”不一會兒,老板把大家寫好期盼和祝愿的燈籠點燃,讓它升起來了!在我們乘車離去的途中,還能看見我們的天燈仍繼續(xù)向高空攀升。父親、母親、長兄,那飄忽去的燈籠你們看見了沒有?那是我們對你們深深的懷念!
當晚,我們向89歲的許鳳英表姐敘述燃放天燈的過程。我哥哥還提起70多年前鳳英姐送他哥倆上小學的往事,哥哥說他永遠不忘。我推算他們的朝夕相處,應該是在父親第三次入獄,6年牢獄刑滿出獄后,決心轉道日本,尋機去大陸參加抗日的時期吧。表姐感慨萬分地回憶了母親幾天后追隨父親也離臺赴日時的情形。她還娓娓說起1930年初,我17歲的母親第一次離臺赴大陸尋找父親的過程:“你母親只身赴大陸并不順利。第一次,乘火車經臺北到基隆卻被發(fā)現(xiàn)而被押解回來。第二次,她剪短頭發(fā),女扮男裝,穿西服、戴帽子,裝成年輕的男生。臨走時天還未曉呢。上船后從下關改乘火車、再從長崎換乘船才抵達上海找到了你父親。”
中壢的仁海宮、龍?zhí)多l(xiāng)的南天宮、三坑子永福宮的廟宇文化;南莊、獅頭山、石門水庫等地的秀麗山水;古早美味;關西統(tǒng)一健康世界的溫泉;茂園新人的喜宴……都給我留下了深深的記憶。其實我們當中不少人都是初次見面,然而勿需更多的語言,淺淺的莞爾一笑,那親情、鄉(xiāng)情似暖流直撲心底,自然而然地就把我們聯(lián)系到了一起。
離開中壢之后,我們開始了5天的環(huán)島游:日月潭及其臺灣少數民族邵族群文化、阿里山及其鄒族群文化、太魯閣及泰雅族群文化、佛陀山等等都是風景名勝、重要的文化遺產。但是,中壢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最為令人流連,時刻清楚地浮現(xiàn)在我腦海之中?;匚稛o窮的還有,離臺前的告別令人悲喜交加。我們離開臺灣的前一天,正是當火車司機的光云表哥的百日祭。表侄女蕙美給我們帶來其父珍藏的家譜,并復印送給我們,令人驚喜。聽著蕙美動情地講解,看著光云哥生前的照片,我們發(fā)覺這也是位睿智的表哥。
臺灣同胞文明禮貌,而且心態(tài)平和,人人專心做自己的事。即使是素昧平生,也能主動問好,與人為善,人與人之間很有人情味,尊師重道,凡事能替別人著想。正如返京當日我收到的表侄女在來信中所說:“此生能與你們跨海重逢,我們牽起了這份深遠的血緣關系。我們這些后代兄弟姐妹們見到各位更為高興。感恩老天給我們的這份殊緣,能在半世紀后找到彼此,真的讓人感動與感激。在此,感謝你們給我們的親切與親情,畢竟能在這世上再有這么多的親人,總是令人雀躍的啊!”
11月29日,我們在中壢的最后一天,恰好是臺灣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地方性選舉投票的日子。全島各市縣鄉(xiāng)村的長官及副手均在這一天選出。顧名思義,九個層級同天選舉。在臺灣的那幾天,天天都可以看到候選人沿街拉票,宣傳車大肆鼓噪、搖旗吶喊。助選隊伍,聲勢浩大、煞是喧鬧。28日,表哥全家?guī)覀兂俗芭_灣好行”巴士去新竹獅頭山游玩,觀賞了水簾洞茂盛的花草。下得山來,去吃南莊菜。守候在門口的店老板迎接大家入座后賠禮說,原定的風味菜都有,唯獨湯圓缺貨。原來是小店連擺多日的選民宴,桌桌要有湯圓,所以就供不應求了。之前人們已經預感到國民黨脫離大眾在這次選舉中會落敗,但選舉結果一經公布,仍然使大家感到震驚——6個直轄市只有新北險勝,真所謂慘敗。在環(huán)島游到達高雄的12月2日,見到了我在北師大臺籍班的兩位同學。畢業(yè)一別已是27年有余。他們也已先后赴臺定居近20年,從事著兩岸經貿和文化交流促進工作。談起此次選舉結果,他們也感觸頗深。這大概就是選舉政治的嚴酷與無情。國民黨能否痛定思痛,在2016年的選舉中反敗為勝,是一場極其嚴峻的大考。
2014年12月31日于北京
2014年11月29日,表哥全家和我們于臺灣小鄉(xiāng)鎮(zhèn)茂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