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璐
在兩種真實之間的中西方繪畫
畢璐
中國傳統(tǒng)繪畫追求“生命真實”,而西方繪畫則遵循“科學真實”,兩種真實都是對于生命與自然的理解。東西方在哲學、文化等等方面,的確存在著巨大的差異,但作為生存在自然世界的人來說,對于藝術的追求,應該是每個人最為基本的權利,并不應該被文化差異、身份政治以及知識要求所束縛。因此,不論是中國傳統(tǒng)繪畫,還是西方繪畫,都是藝術家們深刻體驗這個世界之后的精神產(chǎn)物,這中間的差異即使再巨大,與人類對于自然以及自我精神世界的探求相比,都會顯得微不足道。
東西方繪畫的差異 科學真實 生命真實
中國傳統(tǒng)繪畫,是對于生命真實的回應,是人與自然之間相互感應的產(chǎn)物。相對于西方寫實繪畫的焦點透視、以及造型與色彩的自然還原程度,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散點透視以及相對單一的繪畫材料使用,使得中國傳統(tǒng)繪畫顯得非常不“科學”,也不“自然”。其實,這正是中西方對于“真實”的不同視角所產(chǎn)生的差異,即“科學真實”與“生命真實”之間的差異。
理解這兩種“真實”之間的差異,實際上就是對于中西方各自哲學思考的理解。但這種思考的路徑,會將我們帶入到一個陳舊的套路中,即對于藝術家及藝術作品背后隱喻的過度闡釋。這是今天藝術批評界慣用的思考模式,通過過度闡釋作品背后的故事來解釋作品,這種解讀最后所能表達出來的,僅僅是批評家自說自話的知識表演,與藝術家及其創(chuàng)作的藝術品之間,并沒有什么必然的關聯(lián)。通往羅馬的道路并不只有一條,跳出既定的研究范圍,只是單純嘗試通過與之平行的現(xiàn)象來說明問題,如果可以達到目的,同樣不失為一種好的方法。
在繪畫領域,在理解中國傳統(tǒng)繪畫與西方寫實繪畫之間文化差異的時候,往往需要比較各自的哲學思考以及文化闡釋,這是理論界的拿手好戲,是小范圍學術圈子的游戲,同時,更像是一種精英霸權,在學術與觀眾之間建立起巨大的理論障礙。沒有接受過任何美學知識教育的普通觀眾,并不代表他因此就失去判斷藝術的權利,其實最深刻的道理往往來自于生活本身,而不是所謂權威專家的知識表演。
中國傳統(tǒng)繪畫所崇尚的“生命真實”,與西方繪畫所崇尚的“科學真實”,這中間的差異,其實就如同中醫(yī)與西醫(yī)的差異一樣。同樣是治病救人,西醫(yī)是“顯學”,“舉實事,去無用”,依靠儀器與數(shù)據(jù),治療時間短,效果明顯。而中醫(yī)是“隱學”,“重和諧,兼表里”,依靠經(jīng)驗,且因人而異,治療時間長,效果不以短期顯現(xiàn)為目的,而注重于長久調理,達到通則無病的效果。兩種醫(yī)學不僅僅是治療手段與目的的不同,也是對待生命看法的不同,而今天所謂的中西醫(yī)結合,則是將兩種對待“真實”的看法進行融合的產(chǎn)物,“焦點”與“散點”并用,在今天所帶來的結果,肯定不止“3D 電影”那么簡單。
兩種醫(yī)學的差異,還可以讓我們聯(lián)想到對于死亡的態(tài)度。西方對于死亡會采取比較直接的面對方式,這是進化論,解剖學等科學知識普及后的結果。在宗教層面,則只有天堂和地獄兩種結果,也就是說,只有 A 與 B 之間的單項選擇。而中國人的文化傳統(tǒng),無論是道教還是后來的佛教,對于死亡的看法,都有輪回之說,如同太極圖所示一般,是循環(huán)往復的輪轉。表現(xiàn)在繪畫方面,西方繪畫大多以人的自然視角來觀察世界,即使是圣像畫題材,也可以直接表現(xiàn)死亡。而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對于死亡是有所避諱的,但對于神鬼鳥獸形象,卻往往不惜筆墨。其實所謂的神鬼鳥獸,依照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理解,不過是不同形態(tài)下,人的多種存在方式而已,但是在“科學真實”的框架下,這顯然是有悖于自然常理的事情。而在“生命真實”中,這一切卻因為包羅萬象,而顯得格外寫實。
不可否認,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山水相對于其他題材,所占的比重很大。山水是最為直觀的自然,是更為接近西方繪畫“自然真實”的存在。中國的藝術批評中,多將山水歸納為一種古人精神觀想的棲身場所,山水的隱喻功能被放大,其承載的志存高遠與宏大敘事,簡直就是其全部價值的所在。這是一種合理的解釋或推測,但這樣合理的解釋或推測,同樣可以在西方繪畫之中的風景題材里,起到同樣的作用。比如弗里德里希筆下那些宏大而空靈的風景,相對于黃公望的山水,完全可以套用同樣的理論,抒發(fā)同樣的精神寄托,完成同樣偉大的隱喻。
理論是建立在評論者的知識體系與想象的基礎之上的,這與藝術家創(chuàng)作藝術作品之間,沒有一絲一毫的聯(lián)系。弗里德里希與黃公望之間,直觀上的不同,在于繪畫材質的不同,相對于弗里德里希模擬自然的油畫色彩,黃公望只有黑白的宣紙筆墨,無論如何與自然之間,搭不上任何聯(lián)系,至少,自然界在光的作用下,所呈現(xiàn)出來的景象,一定是彩色的,而不是黃公望所描繪的只有黑白的世界。另外的不同,是視角。“焦點透視”的方法,使弗里德里希的畫面充滿令人凝視的欲望,仿佛可以遵循“焦點”,在視覺差的作用下,進入到畫面所呈現(xiàn)出來的空間距離里。而黃公望的山水長卷,沒有給觀眾尋找焦點的機會,卻并不影響觀眾領略其磅礴氣勢的心情與能力。這是中國傳統(tǒng)繪畫對于追求“生命真實”的價值所在。盡管沒用“焦點”來產(chǎn)生視覺距離,卻因為精妙的“留白”,以及變換的筆墨,達到了同樣引人入勝的效果。正是“生命真實”所激發(fā)的人類本能,幫助觀眾完成了這種精神層面的溝通。
“留白”是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特點,其重要性并不遜色于筆墨的作用?!傲舭住笔菫榱嗽鰪娤胂蟮目臻g,這種行為本身就需要極高的人生智慧。中國傳統(tǒng)繪畫就是黑與白的游戲,在追求“生命真實”的過程中,“留白”可以是空間與距離,亦可以是流動的空氣,可以是天空或云彩,也可以是湖面或大海。因為“留白”的出現(xiàn),成就了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意”。“意”與“留白”所追尋的精神世界,近似于西方繪畫中的抽象,通過極簡或繁雜的筆觸與畫面,嘗試建立與精神世界的某種聯(lián)系。如果按照藝術批評家的思路,當我們面對于蒙德里安的幾何抽象繪畫,畫面中冷靜的分割線與艷麗的顏色塊之間,是否揭示了生命的節(jié)奏與韻律。而八大山人那些寥寥幾筆的花鳥繪畫,又何嘗不是對于紛繁浮生的深沉思考。
當我們面對羅斯科那些尺幅巨大的色域繪畫,微妙的顏色變化淹沒在巨大的顏色之間,肯定無法被觀眾在第一時間觀察與注意到。但隨著凝視的時間加強,畫面中微妙的變化開始逐漸展現(xiàn),如同訴說故事的人,需要時間的遞進來展開線索一般,等到達故事高潮的時候,觀眾自然會覺得,之前所花的時間并沒有白白浪費。所以,在羅斯科的畫面中,“滿”是為了獲得“空”或“悟”,最后得到“意”的體驗。這是西方繪畫對于中國傳統(tǒng)繪畫“留白”的一種呼應,用與之相反的手段,最后達到相同的精神追尋。相對于西方繪畫中更為物質化的“滿”,在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吳鎮(zhèn)的“空”則在追尋“意”的過程中,平添了“禪”的味道。吳鎮(zhèn)對于“留白”的使用,完全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而“留白”在他畫面中的作用,更是舉足輕重。大面積的“留白”與寥寥幾筆的“漁父”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同時,也成就了吳鎮(zhèn)獨特構圖的精神內(nèi)涵。關于吳鎮(zhèn)繪畫的種種隱喻,如同前面我們所提到的,那是藝術批評家的種種想象而已,這種脫離藝術家創(chuàng)作本源的想象,并不是本文關注的重點。這里所要特別強調的,是吳鎮(zhèn)獨特構圖所呈現(xiàn)出來的直觀感受,即“留白”與“筆墨”之間的互補與共生,以及由此所產(chǎn)生的空間距離。這種憑借“留白”所產(chǎn)生的空間距離,要遠遠大過憑借“焦點”所產(chǎn)生的空間距離。“焦點”所產(chǎn)生的空間距離,在一定程度上還是要遵循“物理”的原理,并沒有擺脫“科學真實”的框架。而“留白”所產(chǎn)生的空間距離,卻因為“焦點”的消失或不可確定,而促使觀者放棄利用視覺差來制造距離,而改為利用“感受”來還原作者所創(chuàng)造的空間距離,而這恰恰是“生命真實”所要達到的效果。不同的“真實”,不同的“滿”與“空”,如同一場有關“顯”與“隱”的游戲,而這場游戲的結果,卻是“隱”與“顯”的悄然互換,如同日與夜的交替,才是生命與自然最為日常的景象。
如同每天太陽都會升起,月亮會落下一樣,世界就像太極圖所顯示的那樣,在黑夜與白天的交替中循環(huán)往復。西方繪畫的“自然真實”,從古典寫實繪畫發(fā)展到抽象繪畫,一直到今天多樣的當代繪畫形態(tài),原有的對于自然的真實再現(xiàn),變成了理性的抽象,再到紛繁復雜的表現(xiàn),從發(fā)展路徑上來看,是一個從“自然真實”到“生命真實”的環(huán)形回路,只不過這個環(huán)形回路所遵循的中心,依然是以“科學”為基點。而反觀中國繪畫的發(fā)展,從傳統(tǒng)中國繪畫的“生命真實”,到現(xiàn)實寫實主義的繪畫方式,再到多種形態(tài)的當代繪畫形式,同樣完成了一個從“生命真實”到“自然真實”的環(huán)形回路。不論這兩種路徑的發(fā)展方向有什么不同,但最后所要抵達的目的地,卻是一樣的。那就是深刻體驗這個世界之后的精神表達。
金農(nóng)的“茫茫宇宙,何處投人?”與高更的《我們從哪來?我們是誰?我們將向何方?》,同樣都是關乎人生命存在價值和意義的追尋①。面對藝術家真摯的追尋,作為觀眾的我們,還會糾結于這種追尋到底來自于東方,還是源自西方,到底是出于對“生命真實”的追尋,還是對于“科學真實”的追尋嗎?
其實不論是中國傳統(tǒng)繪畫所追求的“生命真實”,還是西方繪畫則遵循得“科學真實”,兩種真實都是對于生命與自然的深刻理解。東西方在哲學、文化等等方面,的確存在著巨大的差異,但作為生存在自然世界的人來說,對于藝術的追求,應該是每個人最為基本的權利,并不應該被文化差異、身份政治以及知識要求所束縛。因此,不論是中國傳統(tǒng)繪畫,還是西方繪畫,都是藝術家們深刻體驗這個世界之后的精神產(chǎn)物,這中間的差異即使再巨大,與人類對于自然以及自我精神世界的探求相比,都會顯得微不足道。
注釋:
①參見朱良志著.南畫十六觀[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
作者單位:哈爾濱師范大學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