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察風云》:徐先生,您至今仍一襲舊衣,居住在未裝修的老宿舍樓里,卻在百歲誕辰自愿捐獻出自己的稿費積蓄100萬元,設立“中玉教育基金”,資助貧困學子。您一生潔白樸素,這100萬元積蓄,可謂您一生的心血。您就沒有想過為您心愛的重孫留一筆跨洋留學的經(jīng)費?或為自己留一份經(jīng)濟保障?
徐中玉:我1915年2月15日生于江蘇省江陰縣華士鎮(zhèn)一個清貧的家庭。我從小就體驗過貧窮的滋味,家里沒有一間房、一畝地。兩個姐姐讀完初小就不得不輟學在家,為小工廠“搖洋襪”補貼家用了。我作為家里唯一的男孩,后來到鄰鎮(zhèn)去讀初中,還是在親戚的幫助下才如愿的。我始終忘不了操勞了一天的母親,在昏暗的煤油燈下,仍在紡紗織布,以維持一家七口的生計。
我讀寄宿生時,每學期的學費和膳食費等就要60元,而我得分兩次才付得清。還記得那時候,每星期回家,家里給我的“優(yōu)待菜”就是讓我獨自吃一碗蛋湯。
三年初中的寄宿生活養(yǎng)成我獨立、自信、節(jié)約、儉樸,絕不愿麻煩人,也從不向人乞求的性格。
我的兩個姑母家各有一個比我大十多歲的表哥,他們的家境也相當困難,但他們憑借自己的勤奮,最終都一次就考上清華,公費留學去美國哈佛大學、英國牛津大學讀碩士、博士,后來成為清華大學的教授。我特別敬佩我的表哥,他們由于學業(yè)出色,中學、大學連連得到獎學金,學有所成。父母也以此激勵我,要我“用心點”“有出息”的諄諄叮囑,既是期望,更是我讀書上進的動力和不甘人后的壓力。
當時高昂的學費已使我的家庭不堪重負。初中畢業(yè)時,當?shù)孟な×o錫中學的高中師范科不收學費,還供飯吃,畢業(yè)后可介紹我去縣立小學教書,一心想繼續(xù)學業(yè)的我去應考并被錄取。
師范畢業(yè)后,我當小學教師兩年,每月工資24元,在當時已不算差。我兩年就積下了200元錢。有了這筆錢作學費,我才得以如愿以償?shù)乜既朐O在青島的國立山東大學中文系。進入山東大學后,我還必須先為第二年的學費做好準備。于是我試著寫些文字去賺點稿費。我的文章在胡適編的《獨立評論》,林語堂編的《論語》《人世間》和《宇宙風》,以及天津上海的報紙雜志上發(fā)表,千字的稿費才兩三塊錢。以寫稿助學,我讀完四年大學,如愿考上國立中山大學研究院文科研究所,兩年后畢業(yè)留校任教。以后我輾轉(zhuǎn)教學,一生未出過校門,所有社會工作,全是無酬兼職。
正是因為經(jīng)歷過這些艱苦歲月,我能理解那些想讀書卻沒錢讀的孩子的難處,我希望能盡自己的一點力量,幫助他們,尤其是那些上進心強、成績優(yōu)異的學生。這也可以說是今天我設“中玉教育基金”的初衷,用以幫助中文系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
《檢察風云》:青燈黃卷80年,可見您積攢這100萬元多不容易。您捐出的是提攜后輩的關愛之心,也是一位老教育家沉甸甸的社會責任。徐老,您潛心中國古代文論研究數(shù)十年,在文學界享有很高的聲譽,您對現(xiàn)在我們國家、社會的文化傳承怎么看?
徐中玉:對文化傳承的自覺自省,對人類文明的深沉思考,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歷史責任。中國清初大學者顧炎武有“文須有益于天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之說,就是要我們自覺負起責任?!跋忍煜轮畱n而憂”的人文情懷,也就由此而生了。
我從小就深受國恥教育影響,對我們國家受盡屈辱的種種喪權條約氣憤憂慮。那時,反對軍閥時代的“二十一條”辱國條約,抗議“五三”濟南慘案、上?!拔遑Α睉K案……一年總有好幾次。老師帶著還是小學生的我們游行,一路高呼“打倒列強,除軍閥,國民革命成功齊歡唱”。我讀書的小學禮堂,原是緬懷江陰抗清名將閻應元的紀念堂,他就是從我老家華士鎮(zhèn)出山作戰(zhàn)戰(zhàn)死疆場的。對這些“養(yǎng)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的鄉(xiāng)先賢,我景仰頗深。五年級時有位極受我們歡迎的語文老師陳唯吾,忽然被提去殺頭,后來才知他是共產(chǎn)黨的地下縣委書記?!熬乓话恕笔伦兒?,北平、上海的大學生去南京請愿抗日,我和無錫的高中同學也積極響應,一同臥軌、攔車。居安必須思危,憂患才能興邦。這種融于血脈的憂患意識,已成為我們難以泯滅的家國情懷。
《檢察風云》:由您的《自選集》“代序”——《憂患深深80年》可見,憂患意識是您在“反右”和“文革”中被剝奪了20年研究和寫作權利的反思。
徐中玉:回顧近幾十年來,“反右”、“文革”在內(nèi)的各種挫折,各種遭遇,憂患意識始終在我心頭激蕩不已?!拔母铩焙沃棺寚医?jīng)濟陷入崩潰的邊緣,“一言堂”、文化專制,學術發(fā)展,社會風氣,幾乎都陷入絕境。對這樣沉重的歷史教訓,決不能淡化,或者忘卻?,F(xiàn)今時常聽到“我們一貫如何如何”,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這就不是直面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又如何能深化改革,持續(xù)發(fā)展?
《檢察風云》:習近平主席在新年茶話會上強調(diào),推進各項工作,必須堅持問題導向,堅持求真務實,對社會主義文化建設如何積極適應經(jīng)濟發(fā)展新常態(tài),能否談談您老的見解?
徐中玉:一切從實際出發(fā),用實效證明,而非從觀念,非憑強制、壓力而得。是否真有進步,要看大多數(shù)人是否感到實效,符合實踐所得的證據(jù)。我這一輩子,無論做什么事,“求真務實”是我企盼守住的基本原則。舉例來說,做學問的人,治學若脫離實際,脫離本國及作品實際,空對空,肯定經(jīng)不起時間的考驗而要被淘汰,治學必須務實,高談教條空談最容易,真懂藝術而又能寫出來最難。如今的文化評論,只關注思想進步,不注重藝術,忽視情感也是通病;現(xiàn)在的文藝理論史家,沒看多少創(chuàng)作原著,故也看不到多少新意。
文學既然是人學,即是人心民心之學,就要關注人民大眾最關心的問題,這也就是巴金所提倡的要講真話。
《檢察風云》:您老曾擔任華東師大中文系主任20多年,帶過五屆研究生。您在學術研究和理論著述同時,十分關注整個社會與新時期文學發(fā)展和時代精神。您對當下學術領域的創(chuàng)新問題怎么看?
徐中玉:古人有“文以載道”之說。做學問的人無論寫些什么,都必須是有感而發(fā),有益才說。如今有些人總還是習慣于說得多,做得少,如果這種講套話、空話、千篇一律的作風不改變,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創(chuàng)新。
現(xiàn)代意識并不是一個限于現(xiàn)代時間的觀念,而是一個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而不斷有所發(fā)展、充實的觀念。有些現(xiàn)代意識其實乃是文化傳統(tǒng)中優(yōu)秀部分的延伸和發(fā)展?!段男牡颀垺氛f,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文學,這里面就有創(chuàng)新的問題。象蘇軾這樣的文人,做官也好,流放也好,倒霉也罷,得意也然,都不會放棄他自己的哲學。他的思想創(chuàng)新,還表現(xiàn)在他重實踐而不盡信書,為人為文也很一致。關鍵就在于他能接受各種影響,諸如儒、道、釋等,但綜合百家,最后都化為自己的東西,這就是他的創(chuàng)新。
現(xiàn)在過分強調(diào)文化研究,甚至反而脫離文學文本,很難真起作用。談得太大,很空。要有宏觀的眼光,也要有微觀的實力。應該結合實際問題來談,也就是習近平主席強調(diào)的,必須堅持問題導向,傾聽人民呼聲,在文化研究和建設上,同樣如此。我希望能夠強調(diào)研究的個性、多元化,期待大家多講些自己有體會、有經(jīng)歷的大實話。
如今提倡“和諧社會”。古人早在2000多年前就提出了“和為貴”,倡導應“和而不同”。強調(diào)尊重個性和獨立見解的文化環(huán)境。所謂“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這是我國2000多年前就已經(jīng)提出來的名言?!鞍賾]”,是自然而然的存在,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有矛盾,但能夠經(jīng)過溝通和協(xié)調(diào)而求同存異,達到一致,乃為“條條大路通羅馬”,證明了“殊途”是可能“同歸”的。相反,“同而不和”就會誤事。
還是回到創(chuàng)新的主題上來。文學不同于科學,新的不一定就好,老的也不一定就過時?!笆朗露疵鹘詫W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真正鼓勵大家都能直抒己見講真話,就會很幸福。能創(chuàng)新,方才會有長久的生命力。
采寫: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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