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回家看看

衡德宏

臘月二十九，江海下了晚班一腳剛踏進宿舍，冷清凄涼的情緒一下子彌漫開來，因為偌大的宿舍內(nèi)空無-人，工友們?nèi)丶疫^年了，只有自個兒因為舍不得豐厚的加班費和額外的過年紅包而留了下來。

江海一時間不知干什么好，發(fā)了一會兒呆后，孤單的氛圍越發(fā)難以忍受，索性打開門，刺骨的寒風(fēng)挾裹著碩大的雪花，“呼”的一聲直撲過來。江海像木頭人一樣根本感覺不到寒冷，一頭扎進漫天大雪之中。

在街上茫然地走了一程又一程，江海也不知要到哪兒去，更不知想干什么，只有這樣一直走心里才好受些。正走著，突然發(fā)現(xiàn)墻角蜷縮著一個人，看上去像是個流浪漢，身上的衣服又臟又破，因為極度寒冷不停地跺腳，又把雙手?jǐn)n住嘴取暖。

江海心里咯噔一下，忽然產(chǎn)生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胸膛頓時一熱，大踏步走過去，大聲說：“我說兄弟想喝口酒嗎？”

那人一愣，抬起頭一臉驚訝地盯著江?？?，借著昏黃的路燈，可以看到這人歲數(shù)比自個兒略小些，一臉蓬亂的長頭發(fā)顯然好久沒剃了。

江海見長頭發(fā)一臉狐疑，便又熱情地說：“兄弟，快過年了，我倆看樣子都回不了家，所以我想請你喝頓酒，賞不賞臉？放心，我不是開玩笑?！?/p>

那人這回聽真切了，喉頭一下子顫動起來。

在一家簡陋的小酒館內(nèi)，服務(wù)員看著流浪漢有點猶豫，江海大聲說：“快上菜啊，放心，錢一分不會少的?！?/p>

江海一口氣點了好幾個葷菜，又要了一瓶酒。不出所料，長頭發(fā)像餓虎撲食一樣大吃大喝起來，直吃得呼哧有聲，那個香?。?/p>

江海只大口喝酒，唯有熱辣辣的酒灌下肚才能迅速麻醉掉思鄉(xiāng)的神經(jīng)。斜眼看長頭發(fā)，一眨眼的工夫，他面前的盤子已空了兩個，然后吃喝速度漸漸有點放慢了，顯然這家伙已暫時止住了饑餓。于是江海問道：“兄弟，你遇到什么了？”

此言一出，只見長頭發(fā)夾菜的筷子頓時停住了，然后長頭發(fā)從胸腔深處發(fā)出一聲長嘆，說：“我是出來找活干的，原指望掙點錢回家過年，誰知一下火車錢就被人騙了，幸虧在內(nèi)衣口袋內(nèi)還藏著兩百塊救命錢，就這么指著這點錢挨過了兩個月，卻一直找不到活。不瞞大哥，我已好幾天沒吃飯了，好幾次逼得我想做乞丐，可實在張不開這個嘴……”

江海大聲說道：“張不開嘴好，這說明你還有自尊，咱好手好腳的，餓死也不能做那沒出息的事。告訴你，你只要跟人家開口要了第一次，以后就再也回不了頭了。對了，你沒錢吃飯干嗎不打電話讓家里寄點來？”

這一問更是惹得長頭發(fā)愁緒滿懷嘆聲不絕，“咕咚”一仰脖子一大口酒下肚，說：“我沒臉讓家里寄錢??！再說家里也沒有錢，一家老小還盼著我?guī)уX回去哩，所以我也沒臉回去，就這么一天天干熬著，真不知下一步該怎么辦。大哥，你又為什么不回去呢？”

這下子輪到江海嘆氣連連了，苦笑著說：“我是為了那點加班費，一時沖動就答應(yīng)老板留下了，現(xiàn)在真后悔啊，可是來不及了，老板已把你當(dāng)碗菜，都安排好了，沒法走了。我跟爸媽老婆都好交代，他們理解我的，只有我那四歲的兒子，我一想起來心里就不好受，因為我答應(yīng)過年送給他一輛能開的小火車作為禮物，偏偏我們那兒快遞送不到，到郵局寄吧，只怕要到年后才收到，唉，這算什么事嘛……”

兩人嘆著氣繼續(xù)喝酒，長頭發(fā)又問：“大哥家在哪？”

江海說了，又補充道：“我家離鐵道不遠(yuǎn)，那兒有一個小站，火車每次都停幾分鐘上下客，我說兄弟下次一定記著到我家玩，我家太好找了，你只要下了火車一問‘大龍，全村人都知道，大龍是我的小名?！?/p>

江海說到這里，忽然伸手掏出錢包，拿出六張百元鈔票，推給長頭發(fā)，說：“兄弟，拿著！”

長頭發(fā)一驚，說：“大哥，這是干什么？”

江海斬釘截鐵地說：“你給我立即回家，路費夠不夠？不夠我再給?！?/p>

長頭發(fā)吃驚得眼珠子都要蹦出來了，慌亂地說：“大哥，我已喝了你的酒，哪能再要你的錢？再說，我也沒臉回家……”

江海瞪眼大喝一聲：“說什么呢？兄弟你知不知道，這世上什么最重要？是親情，懂不懂？我是回不了家了，可你一定要回！沒掙到錢怕什么？明年再來唄，你的面子總不會比一家老小團圓更重要吧？聽著，拿上這錢立即動身，給孩子無論如何也要買上一樣禮物，如果還有剩余，再買上兩瓶酒送給你爸，再差的酒你爸也會高興的，兄弟，一家人不能團圓那種滋味，不好受啊！”

江海不由分說地把錢塞進長頭發(fā)的口袋內(nèi)，長頭發(fā)這回沒有拒絕，只是低著頭。江海忽然聽到“滴答”兩聲，尋聲一瞧，卻發(fā)現(xiàn)長頭發(fā)的眼淚滴入了酒杯中，然后長頭發(fā)一仰頭，連酒帶淚喝了個精光。

一晃除夕之夜到了，昕著滿世界的鞭炮聲，看著滿眼的紅，聞著過年特有的氣息，江海越發(fā)難過，家里這時也該放過鞭炮了吧？自個兒沒回去兒子會不會哭鬧要小火車？還有，長頭發(fā)回家了嗎……

正難過得不行，手機忽然響了，江海一激靈，拿過來一看，是家里電話，心里頓時更加惶恐，跟家里人說什么呢？只怕沒說上兩句就會哭，可大年三十不能哭的，還有，會不會是兒子打來要小火車的？

江海一時間怕得不行，想接又不敢，可是，手機一直固執(zhí)地響著，不接肯定不行，江海只好抖著手接通了，正是兒子那奶聲奶氣的聲音：“爸爸，新年快樂！”

就這一聲，快樂和傷感立時如大海漲潮一樣直襲過來，一向自認(rèn)堅強的江海再也繃不住，大聲哽咽著說：“兒子……新年快樂！”

幼小的兒子當(dāng)然體會不到爸爸的心情，他又快樂地說了：“爸爸，小火車真好玩！”

正擔(dān)心兒子會要小火車的江海一驚：小火車，哪來的？

這時妻子接過電話，說：“江海，就在剛才來了一個年輕人，他說是你的朋友，特意受你的委托送禮物來的，除了給兒子一個能開能叫的小火車，還給咱爸買了兩瓶酒，最后還給爸媽叩了頭，說是代你叩的，我怎么留他也留不住，他說還要抓緊趕回家。江海，咱們可對不住人家了，人家趕回家還不知道到啥時，你那兄弟還要了你的手機號，對了，他頭發(fā)很長……”

掛斷通話，江海內(nèi)心正翻江倒海，手機響了，這回是短信，寫的是：我已踏上回家的火車，明天大年初一正好到家，過了年我就去找你，我要跟你一起打工掙錢，還有，回家的感覺真好。大哥，有空常回家看看！

手機上的字漸漸模糊了，淚光中江海喃喃地說：“好兄弟……”

選自《三月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