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勇軍
很多時候,我們豎起耳朵,屏住呼吸,聽見火車似有若無的鳴笛聲從遠方傳來,細若游絲,綿綿不絕,像是孩子在遙想歷史或者展望未來??傊?,都差不多,隱隱約約的。
老師說,暑假結(jié)束,你們就不再是兒童了。雖然,作為五年級畢業(yè)生的我還不知道用震驚來表達心情,但是內(nèi)心的確感到了震驚,咣當一下,童年說沒就沒了?
我側(cè)過頭,看了看同桌的馬猴同學(xué),他無動于衷。我們是“軍工廠”的子弟,家在大山南坡腳下。順著南坡爬到山頂,如果天氣晴朗的話,就能看見遠方的鐵軌,橫貫東西,像飛翔一樣遼闊。如果運氣再好些,就能看見火車了?;疖噺囊暰€的東面出現(xiàn),最終消失在西面的視線里,整個過程,火車像條蚯蚓在爬行,因為,東面的地勢比西面的低。
沒有人敢從北坡下去,翻過圍墻,越過水渠,沿著一望無際的水田走近鐵軌。本來,經(jīng)常去山頂看火車的同學(xué)很多。后來,就我和馬猴站在一起欣賞火車了。我們知道他們也去看火車,只是和我們保持距離或者岔開時間。原因我們也知道一些。要怪就怪我們的父親,他們的思想有些問題,據(jù)說要坐上火車到遠方去反省。我們的母親告訴我們,你們的父親需要面壁思過。有的同學(xué)就比較實在了,比如建軍和紅兵,他們說:什么面壁思過,就是勞改犯唄。
沒辦法的事。兵工廠就那么個小地方,建軍、紅兵他們還是和我們摻合到一起了。他們說,火車要是開到地球的反面就會掉下去。我們說不會。爭吵的聲音像是瓦特同志發(fā)明的蒸汽機,轟轟隆隆的。最終,我和馬猴被他們摁倒在戰(zhàn)士們跳遠用的沙坑里。
會還是不會?
我們回答,不會。
他們騎在我們身上。側(cè)臉,啃到了滿嘴的沙子。正臉,從法國梧桐樹的縫隙里射出幾道太陽光,晃眼刺目。又一段時間過去了。
會還是不會?
我們回答,不會,槍斃我們也不會。
他們說,狗改不了吃屎,有其父必有其子,死不悔改。
他們騎累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走了。
我和馬猴的表情都是堅硬的。我們覺得,我們撼衛(wèi)了軍人的基本榮譽。馬猴說,我想爸爸了。我說,我也是。坐上火車,就能找到遠方的父親。接下來,我們爬上了南坡,在山頂遙望遠方的鐵軌,像一條細細的黑線,我們的父親就是沿著這條線走遠的。我們咬咬牙,從北坡下去,穿過茂密的叢林,翻過高高的圍墻,游過寬寬的水渠,順著一望無際的水田,一步一步地靠近鐵軌。一列火車從眼前劃過,我們都沒想到,火車的力量如此巨大,鳴笛、噴氣,呼嘯而過,耳膜和大地都在顫動。
火車在西面時,速度最慢。我們跟著最后一節(jié)車廂跑,枕木傳遞給解放鞋的感覺與眾不同,怎么說呢,激情四射或者壯志凌云。那一刻,我只想到了遠方,忘記了父親。我單手抓住了車廂上的鐵欄,成功登上了火車,那是開往遠方的火車。馬猴還在鐵軌中間狂奔,他的指尖幾乎就要碰到火車的“尾巴”了,就差那么一點點。
跑不動了,馬猴喊。
忍住,我們要去遠方,我叫道,并向他伸出了友誼之手。謝天謝地,馬猴終于趕上了開往遠方的火車。我們在左右搖晃的車廂里席地而坐。馬猴喘著粗氣說,我們真要去遠方?我同樣喘著粗氣回答,是的,很遠的地方。我們居然沒有說到父親,非常奇怪。我們的想法和行動從父親開始,卻在中途把父親忘得一干二凈,簡直就是把父親拋到了九霄云外。
我們睡著了,在火車上。醒來時,是在解放牌汽車上。部隊首長摸了摸我們的腦袋說,行,不錯,都挺蠻。我和馬猴面面相覷,搞不懂首長的意思。管它呢,老子都去過遠方了,還怕啥。
回家的第三天,我和馬猴已經(jīng)可以出門玩了。建軍和紅兵湊了上來,從褲袋里掏出兩個雞蛋說,給,茶葉蛋。我們沒客氣,剝了殼一口塞進了嘴里,腮幫鼓鼓囊囊的。在我們大口咀嚼時,建軍和紅兵期期艾艾地說,下次,去遠方,能不能帶上我們?
選自《天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