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玻璃[組詩]

李巖

虎口鉗子

它是工具的一種

與榔頭、扳手和改錐為伍，不思進(jìn)取

它穿著緊身橡膠褲，使它的羅圈腿

被誤認(rèn)為是紅色

它的鋼牙咬住釘子

釘子一拐一拐從木頭和墻縫中退出

它是暴力最獰厲的部分

也是暴力最饑餓的部分

但從始至終被手操縱

手又被另外的事物操縱了整整一生

它是東西和勞動的一部分

也是人在勞動中

一件沉甸甸的杰作

它走出工廠，又從五金商店邁著

鏗鏘堅實的步子走進(jìn)我們松松垮垮的生活

在工具箱或一只抽屜中咣的一聲

驚起四座

它既是斬釘截鐵一詞的注釋部分

也是這個詞單槍匹馬的一次行動

我聽說過一件與它相關(guān)的暴行

一個處心積慮的男人沖出夜色

用鉗子先是夾住，然后是擰爛

從舞會上回家的妻子的嘴

我聽到這件事在人們完好無損的嘴上

湍急地流過，席卷著那個美麗多情的女人

人們可以容忍一件突如其來的暴行

也可以容忍一個女人的美麗

但不能容忍她的多情

那張美麗的面孔因美麗而變得丑陋

那張血液豐富的嘴唇也因過分鐘情于

生活，被生活惡毒地報復(fù)

它是一把工具

但更像工具中面不改色的老虎

它不是披著虎皮條紋的獸中之王

但是工具中的罪魁禍?zhǔn)?/p>

只是在大部分時候黑著臉待在

工具箱中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它是工具中最寧靜致遠(yuǎn)的部分，但已改名換姓

它是工具中最囂張的部分，但深藏殺機(jī)

它是工具最內(nèi)斂的部分，臉色鐵青

它是工具最閑暇的部分，卻擁有遍體的寒意

它是工具最積極的部分，但含著冰

它是工具最克制的部分

也是工具對寒冷的沉思

它是工具最直截了當(dāng)?shù)牟糠?，它是免疫?/p>

它叉開穿緊身褲的雙腿，張著鐵青色的嘴

從背后夾緊我們坐在輪椅上

麻木不仁的生活

咬住我們露出體外的把柄

它是一位精通松懈的牙醫(yī)

用疼痛準(zhǔn)確無誤地校正我們的疼痛

用暴力減輕深陷其中的暴力

直到將我們從牙痛中惡狠狠地

拯救或拔出

捂著嘴瘋狂地贊美著疼痛

像一根針那樣醒著生活

1.像一根針那樣尖銳地生活

像麥芒那樣刺痛天空

像一根針那樣打磨自己的光陰

像一根針那樣挑剔地生活

像麥芒那樣以刺痛的方式熱愛天空

像一根針那樣在最冷的季節(jié)

在自己的體內(nèi)注射冰雪

像一根毒刺那樣捅破毒汁四濺的生活

讓它痛

讓它像啞子尖叫

我們的嘴唇拒絕贊美

也擯斥寬容

我不知道一根針的鍛造過程

但可以像一根針那樣從針線盒跳出

躺進(jìn)夜里

擁有自身的寒意

并且比自身尖銳

像一根針那樣裹緊寒冷

像一根針那樣用鼻尖醒著

生活

2.像一根針

3.從早到晚像一根針

從頭到腳讓一場雪擠進(jìn)

逼仄的體內(nèi)

讓全世界的好孩子壞孩子臟孩子干凈孩子

躲進(jìn)一根針樣細(xì)小的屋檐里直跺腳

呵著熱氣

搓搓手

欣賞鏡子里的雪景

讓孩子成為孩子

讓擠不下的先待在針眼的大門洞里

跳皮筋

踢毽子

跳老虎

彈玻璃彈子打碗兒

摜元寶贏紙煙盒吧

4.像一根針那樣冷冷地打量著豺狼虎豹

像一根針那樣讓成群結(jié)隊的虱子餓癟肚子吧

讓它們在這圓圓的體積上

坐著滑梯

摔痛屁股蛋子吧

5.它有一個寒冷的家鄉(xiāng)和

一個冰天雪地的未來

它有一條滑溜的道路

一輩子長在自己身上

誰也爬不上它的滑梯

誰也邁不過那條明亮的

冰雪小徑

過 冬

腌完白菜又腌蘿卜

水缸一空便拎起水桶

鐵爐子架好，爐筒子戳進(jìn)墻上的煙囪

它是空間的主人

我甘愿做它的配角

鐵鏟、火槍、爐灰

昨天我劈柴

今天端著炭盆樓上樓下跑

一到冬天，我的肺就興奮不已地聞到

燒紅的生鐵嗆人的腥味

舊情書在重讀前還來不及燒掉

老友的信從柴簍里撿回

被從書里掉出的一疊賀卡重新感動一回

粗笨的鏡框已經(jīng)裝好，鏡框中

豁牙的男孩是我的傳世杰作

玻璃上的灰塵擦拭干凈

就需要買一兩釘子

再拿一把斧頭在墻上叮叮當(dāng)敲擊

——誰不知道我是個敲擊的好手

有多少不知好歹的釘子撅起屁股被我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錘進(jìn)墻壁

今天買蔥

明天買蒜

鹽有了醋有了鍋灶一應(yīng)齊備

油瓶又空了

過年再換一副新對子寫上春暖花開

看我怎樣成為一個稱職的市民

看我怎樣把平民的日子過到底

冬日札記

1

河水就是河水

冰凌就是冰凌——一種鐵青而明亮的漂流

在冬天的靜脈里起伏

大地瘦骨嶙峋的隊伍走向原野盡頭

在肩膀上聳成無用的山峰

傲視著生活 初雪

細(xì)微得像一個初中女生顫巍巍的嗓音

大雪滔滔 在晦暗的天宇

字正腔圓

一個人被生活擊倒在地 那又怎樣

一個懷抱巨石的小販蹲在盛夏的街角

仍能踩住一粒浮塵向云朵起飛

毀棄的大火燒盡人的骨骼

世界的鋼在冰層下醞釀出含霜的玫瑰（啊冰玫瑰）

冰就是冰

玫瑰就是玫瑰

比詛咒更昂貴的是天光云影

是川道下游濃蔭覆蓋的果園

疼痛的鹽在傷口裂變成彩虹

青春的光芒從外向內(nèi)

此刻正好相反

帶冰凌的陽光來自地層內(nèi)部

只有保持住一份錐子似的犀利

才能與冬天匹配

最昂貴和純粹的不是鉆石

是大地粗枝大葉的女兒們簇?fù)碓?/p>

結(jié)晶的粗鹽周圍

2

智者正是一個瘸子

四肢健全的美男子也可能病入膏肓

就連最莽撞的渾蛋也已白發(fā)蒼蒼

在七十大壽上對自己一生的過失還未醒悟

那逃走的背影一路倉皇

與世俗和睦相處

該唾棄的唾棄 該砍掉的毫不痛惜地砍掉

與未亡人結(jié)伴而行

在平庸中珍藏麥芒和鋒利

在貌似喑啞的刀劍上淬出風(fēng)和日麗

你放棄的世界正在堅持

你堅持的世界正痛痛快快地放棄

3

這清冽的冬天就是獲得

季節(jié)的輪廓在暮晚的飛雪中如此凝重

這鼻尖上涼絲絲的雪片就是你想要的厚贈

——第二片落在你的睫毛上踮著腳尖

這雪中零落的人群正是人世的場景

雪使大地莊重的額頭發(fā)青

我信任那種被動詞反復(fù)敲擊出來的東西

把釘子種進(jìn)內(nèi)心

再借給我一把鐵錘

——請欣賞砸這個動詞

讓它在那里生鐵根、發(fā)鐵芽

長出鐵葉子

不錯，我就是相信

一根釘子在內(nèi)心能開花結(jié)果

尖銳的疼痛使生命純粹

我信任那種被動詞砸出來的東西

一件綠外套重新擠出生活的顏料

一片樹葉從窗外落進(jìn)內(nèi)心

隔著玻璃，秋天從下午的一片樹葉子開始

在凝冷的一刻，土地不是慰藉

一片葉子隔著玻璃沉緩地落進(jìn)內(nèi)心

在陽臺上你為自己的語言不美羞愧

電話中你拒絕得那么利索、干脆

一桌豐宴只不過少了一個座位

晚霞，在一塊玻璃上熔煉

一間新開的店鋪

女主人忙里忙外

她清掃灰塵等待第一位面目清爽的顧客

打臺球的愣頭青旁若無人

此刻，一件綠外套使一條街道整潔

就在昨天有人期待老去的歌王重鑄歌喉

一件綠外套重新擠出生活的顏料

他以翻江倒海的咳嗽嗆出

自己的舊歌語言不美

一件綠毛衣刺傷雙眼

他在陽臺上的雙腳瞎子摸象

毛衣的主人擅長編織

就像盲人的腳擅長走路

——盲人比我們多出的那只腳不是拐杖

誰都曉得，他才是黑夜的行家里手

陽臺上，隔著玻璃

他把一片落葉踩進(jìn)內(nèi)心

是河流給了北方結(jié)實的形象

是河流，把北方的膚色仍然留在了北方

泥孩子，最初從水中站起

在洪水中睜大雙眼一臉傻笑

那從洪水中初醒的眼神讓兩岸的石崖輕輕一晃

像船上站不穩(wěn)的人們和打著噴嚏的生靈

小小的男子漢們從最初的冷中剝光了自己

亮出了自己河流似的膚色

童年的太陽從胯下微微翹起

先人的渴盼還藏在稚嫩的包皮里不動聲色

童年，你手握木槍

在火光沖天的鐵匠鋪沖鋒陷陣

是火光閃了你一跤

你被鐵砧上飛濺的鐵屑灼疼

童年，你從叮叮咣咣的鐵匠鋪呼嘯而過

再從倉窯拎出了舊世界生銹的刀械發(fā)給嘍啰

暑天，精光的身子在漿洗的女人們身邊穿梭

羞恥的鑰匙，在門閂上緊鎖

我的北方是門閂響的北方

——這就是它的聲音

——啊漿洗，漿洗

饑饉的年代女人們也不依不饒地

在裸露的河槽上撅起滾圓的屁股

那下流的是小后生

那惡毒的也是小后生

——啊漿洗，漿洗

是漿洗使粗布的北方持重

是左青龍右白虎古老的圖騰盤踞在敞開的院落

是粗糧細(xì)作使北方茁壯的兒女們

臉頰像高粱紅撲撲的

四肢像風(fēng)中的玉米伸開枝葉

是粗糧使北方初戀般青翠欲滴

是洪水，激勵著你的勇敢

是懵懂在背后猛擊一掌

是撈河柴的人們頭頂?shù)氖略谀_下

激勵你跳入世界的洪流

你是從洪流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混濁的身世沒有倒影

河流，這北方的哨子

吹響了自己泥漿似的膚色

是河流吹響了北方沉悶歌謠最初濕淋淋的音符

是河流給了松松垮垮的兩岸結(jié)實的形象

是石崖使一個人的童年棱角分明

是河流讓你認(rèn)識了北方把鐵匠鋪嵌進(jìn)天空

在回望時讓燒紅的鐵水迸濺

是在心里流了幾十年的河水

讓北方兒女碧綠的胸口依舊純真

夏日干燥的皮膚在我們內(nèi)心龜裂

我聽到北方那條大河斷流的噩耗

上午十一點(diǎn)鐘 在烈日當(dāng)空的街頭

我看到一條大河被連根挽起

一頭栽倒在塵土里的身影

我聽到那條生養(yǎng)北方的生命與歲月之河

在我內(nèi)心斷流的聲音

干涸的聲音

那條混濁之河 米汁之河

在早晨和傍晚金光燦燦之河

冬天像一條玉帶讓衣衫襤褸的北方

靜穆之河

正值上午十一點(diǎn)鐘的街頭 在車水馬龍的鬧市

我聽到給我?guī)硐⒌男珠L

喉嚨里蒼老疲倦的聲音

他帶血痂的聲音被市聲湮沒

我聽到一條得了肺癆的大河在烈日下的塵土中

干咳得奄奄一息的聲音

我的兄長從干涸中來

他一向高大結(jié)實的身軀在微風(fēng)中佝僂著

沉重而干渴的目光眼睜睜地看著

更多的兄弟姐妹流離在城市街頭

在烈日下匯聚成另一股時光的洪流

我聽到喂養(yǎng)北方的那條米汁之河在我們心頭

斷流的聲音 被連根挽起

一頭栽倒在塵土里的身影

我高大結(jié)實的兄長在上午十一點(diǎn)鐘的街頭

喉嚨里帶著血痂的聲音

我聽到北方在塵土里“鏗鏗鏗”干咳

凌晨的小四輪在馬路上突突突奔馳

凌晨的小四輪突突突奔在馬路

又是炙熱的一天

垂柳在一縷晨風(fēng)中輕曳

這給工地運(yùn)送磚頭的漢子

也可能是給市場運(yùn)送蔬菜，其實他是從

城市給油綠的大田運(yùn)送大糞

賣大白菜和萵筍的農(nóng)婦在晨練

每天傍晚鑼鼓喧天、載歌載舞的松樹林

歸于沉寂。早餐店已經(jīng)開張

第一位食客是通宵達(dá)旦的失眠者

第二位是睡眠充足得有些繾綣的女士

第三位是患冠心病的退休老人

田野，在城市鋸齒的邊緣

綠云一樣在晨光中舒卷，依然是

我國飽經(jīng)滄桑的田野

被攻城略地的工業(yè)擠兌得越來越遠(yuǎn)

依然是我國的河流不舍晝夜

——是骯臟的大糞讓土地肥沃足勁

是拒不進(jìn)城的老實人彎曲的身影

使大田生動、蓬勃

是人心和化肥使土地荒涼貧瘠

樹沒有污穢

?“我愛一棵樹，勝于愛一個人?！?/h4>

? ? ? ? ? ——貝多芬

樹沒有污穢

樹和人一樣，它也流出樹脂之淚

——只不過樹脂之淚是凝固的

樹脂之淚是膠

它從生到死，從春到冬

從風(fēng)中的幼樹到枝繁葉茂，再到

只剩下幾根干枝斜插在灰暗的天空

它沒有污穢

松柏沒有污穢

楊樹、槐樹、一棵三層樓高的垂柳沒有污穢

老榆樹粗糙的形象沒有污穢

它們做成課桌、凳子、家具沒有污穢

去鎮(zhèn)北臺的路上，深秋的落葉沒有污穢

樹沒有污穢，這上帝挺立

在我們心中的形象沒有污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