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頂一萬句》： 存在主義下的溫情守望

褚紫玲

摘 ? 要： 《一句頂一萬句》講述了一個由三個孩子構(gòu)成的跌宕百年的傳奇故事。燈盞、巧玲、百慧這三個孩子在不同時期的出場不僅支撐起了故事的整體框架，也形成了文本感情起伏的脈絡(luò)線。劉震云在行文中融入了存在主義的觀念，讓文本的情感基調(diào)由初顯的孤獨滑落到孤獨的極致再回歸到溫情，最終實現(xiàn)了對底層人民的終極關(guān)懷。

關(guān)鍵詞： 《一句頂一萬句》 ? ?存在主義 ? ?孤獨 ? ?溫情 ? ?人道主義

劉震云于2009年推出了他的新作《一句頂一萬句》，該書被稱為劉震云迄今為止“最成熟、最大氣”的書。這本書分為上下兩部，上部《出延津記》講述了孤獨無助的吳摩西失去唯一能夠“說的上話”的養(yǎng)女，為了尋找，走出延津的故事;下部《回延津記》講述的是吳摩西養(yǎng)女的兒子牛建國，同樣為了擺脫孤獨尋找“說的上話”的朋友，走向延津……乍一看是故事的兩位主角吳摩西（楊百順）和牛愛國構(gòu)建了故事的整體框架，而筆者卻認為是文中和兩人有關(guān)系的三個小孩子串聯(lián)起來了這個跌宕百年的奇巧故事。

故事中第一個出場的小孩是燈盞，看似與楊百順和牛愛國毫無關(guān)聯(lián)，但正是燈盞的死亡導致了老汪的出走，才有后來楊百順尋女不成投奔老汪落戶陜西的接下來這幾十年的故事。第二個出場的小孩是巧玲，作為楊百順的繼女，牛愛國的娘，毫無疑問這一人物也就形成了兩人的連接點。而第三個出場的孩子百慧則是牛愛國的女兒，巧玲（曹青娥）“說得著的”孫女，則成了牛愛國與曹青娥之間的溝通橋梁。所以，更為確切地來說，不是兩位主角構(gòu)建了故事的框架，而是三個小女孩把整個故事更為緊密地銜接在了一起。那么她們又是如何形成文本感情起伏的脈絡(luò)主線呢？下面，筆者將運用存在主義的觀點來考察她們的出場所帶來的故事情感基調(diào)的變化。

一、初顯的孤獨：燈盞之逝

楊百順15歲的時候各家的孩子都多，死一個孩子不算什么。燈盞作為私塾先生老汪家一個最調(diào)皮的孩子，溺水死亡時，老汪攔住了要找人麻煩的老婆，只是說了句：“‘不怪老宋，怪孩子。又說：‘家里數(shù)她淘，煩死了，死了正好?！盵1]（p40）如此輕描淡寫，看來死一個孩子確實不算什么，何況家里還有三個男孩。后來，老汪的老婆又向老宋索要了兩斗米，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了。一個月后，“（老汪）去窗臺上拿硯臺時，突然發(fā)現(xiàn)窗臺上有一塊剩下的月餅，還是一個月前，陰歷八月十五，死去的燈盞吃剩的。月餅上，留著她小口的牙痕……燈盞死時老汪沒有傷心，現(xiàn)在看到這一牙月餅，不禁悲從中來，心里像刀剜一樣疼”。[1]（p40）我們仿佛也是在此刻才體會到了一個父親的喪女之痛。原來那內(nèi)心的痛感、孤獨感只是暫時被隱藏起來了，一旦被觸動便一發(fā)不可收拾。也正是在這時，我們才感受到原來人類的情感是如此脆弱。老汪不像是自己老婆那樣找老宋大哭大鬧，卻是在心里把悲痛隱藏，由此也讓我們感受到了更深的孤獨感，而這種孤獨感無人知曉。故事的悲涼感也便油然而生了，我們也隨著人物開始感受到孤獨的狀態(tài)。

因為想女兒，私塾再也呆不下去，于是選擇離開。往哪里去？按照女兒夢里交代的，向西走。走到哪兒心安靜了便待下來。筆者在此不得不提出一個問題：為什么要選擇離開？忘記痛苦的方式有很多種，時間和自我說服都是有效的療法，為什么不是用自己的理性意識來克服痛楚，而是選擇以行走來解憂？為什么到了新鄉(xiāng)、焦作、洛陽、三門峽心靜不下來，而到了咸陽心竟然就靜下來了？這一現(xiàn)象我們無從得出答案。“我們不否認具體的身體運動對心靈的調(diào)適作用，但小說的人物總是以如此戲劇性甚至神秘化的舉動化解生命的憂患而不是以理性能力的提升來思索問題，總是值得深思的。”[2]

存在主義理論認為“存在主義是非理性的突出代表，它把人的存在作為全部哲學的基礎(chǔ)和出發(fā)點，尊重人的自由、注重以人為中心的存在和現(xiàn)實人生，把孤立的、個人的、非理性的意識活動當作最真實的存在?！盵3]老汪的舉動是無法用科學和理性來解釋的，而正是出走與安心的選擇體現(xiàn)出了他作為一個主體性的存在。他是自由的個體的，那么他的選擇也是具有主體性的?！拔鞣椒抢硇灾髁x的鼻祖之一柏格森認為：‘自由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綿延，是一種生命之流，心理之流，是一種無法從理性上確實把握的?！盵4]這也就更好地解釋了老汪行走中尋找心安的過程，心理之流讓他一直尋找那個可能讓他心安的地方。所以，我們可以用存在主義來合理解釋老汪的行動。

二、孤獨的極致：巧玲之失

如果說，燈盞作為消逝者不再給老汪留下任何的念想，那么她帶給老汪的只是暫時的孤獨，時間畢竟可以治愈一切。而巧玲作為一個流浪者，一個存活在世卻又不能和親人團聚的個體，她帶給楊百順和自己的則是無盡的、伴隨終身的孤獨，這種孤獨感是極致性的。

與巧玲失散后，為去開封找巧玲，楊百順一下午跑了一百二十里，睡著在了黃河邊?！皡悄ξ飨肫鹱约哼@些年的遭遇，從做豆腐起，到殺豬，到染布，到信主破竹子，到沿街挑水，到去縣政府種菜，到‘嫁給吳香香，到吳香香和老高出事，沒有一步不坎坷。但所有的坎坷加起來，都比不上巧玲丟了?！盵1]（p113）從楊百順的歷程中可以看出，他渴望親情，友情，愛情，但卻一次次地遭背叛。孤獨無助的他和與他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巧玲成為了“知心人”。原本以為好日子即將來到，卻不料在找那個不喜歡的人的過程中丟失了最能說得上話的人。對于此刻的楊百順來說，之前關(guān)于他和巧玲假找吳愛香回去后幸福日子的設(shè)想都喪失了意義。尋找巧玲是為了尋找精神的安定;失去巧玲，一切都沒有意義。

存在主義代表馬塞爾認為，“人與人的交流是社會生活的必要條件，只有與他人交流時，他才會意識到自己并不是孤獨的，從而看到希望”。[5]而此時的楊百順失去了與之能進行交流的人（巧玲），希望也就不復(fù)存在，所以他可以在任何地方安家落戶，一切都是無所謂的。所以他注定是孤獨的，以至于后來的幾十年他甚至委托自己的孫子都在尋找巧玲，只是為了尋一個能“說得著”的人，尋找精神的寄托。

而失去養(yǎng)父的巧玲又是怎樣的呢？“為了找到爹，巧玲對老尤百依百順。路上走累了，老尤蹲下吸煙，巧玲伸出小手，還給老尤擦汗;打尖吃飯時，巧玲知道給老尤夾菜;飯還沒吃完，又給老尤端來一碗水;似一下長大十歲?！盵1]（p19）她千方百計地討好人販子老尤，做著超出自己年紀該做的事，有著超乎人想象的成熟。她表現(xiàn)出的乖巧讓人覺得心疼。被轉(zhuǎn)賣多次的巧玲成了曹青娥。曹青娥本不該姓曹，應(yīng)該姓姜;本也不該姓姜，應(yīng)該姓吳;本也不該姓吳，應(yīng)該姓楊。姓氏代表著傳統(tǒng)父系文化的確定性，是個體對自我身份的認同，而曹青娥姓氏的經(jīng)常變化則暗示著其父位的缺席。后來的她經(jīng)常在睡夢中不斷地反復(fù)著心中無父的恐懼：“經(jīng)常夢見爹沒頭了”，“也不是每一回都沒有，有時有，有時沒有”，知道父親的身體在那里，但父親形象始終都是模糊不清。暗示著曹青娥始終處于一種無父狀態(tài)，她也承受著無法進入秩序無法受到認同的迷茫與困惑。而幾十年后下定決心回延津就是為了“想看看他的頭，他的面目，將這頭和面目，重新安到夢中的爹爹頭上”，“曹青娥要完成的任務(wù)實際上是以一種確切的形象填補父親名義上的空白，找尋到自由順暢進入秩序的通道，解決我究竟是誰的困惑?！盵6]

可以說，父親的缺席讓巧玲在以后的生活中徹底成為了一個流浪者，一個沒有安全感的人，一個始終處在孤獨狀態(tài)中的人?！拔揖烤故钦l”是她一生都在致力回答的問題。關(guān)于這個問題，薩特提出“存在先于本質(zhì)”的著名論斷。讓我們來看看薩特的注解，薩特認為，“人先存在著，而后人才有本質(zhì)。人在存在之始是沒有本質(zhì)可言的，只是在此后，人按照自己的意愿造就了本質(zhì)等一切特性”。[7]理解了這個前提，人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為什么會有不安全感就可以得到存在主義的解釋：雖然人能自由選擇自己的本質(zhì)，但是人總不能忍受自身本質(zhì)的不確性，這種情景讓人覺得不安，所以努力想讓自己的本質(zhì)固定下來，免受不斷否定自我，改變自己折騰自己帶來的煎熬。曹青娥也不例外。與楊百順的相處使楊百順就是她父親的觀念深深扎根在了她的心底，她認定那就是她的本質(zhì)所在。而被賣于老曹后再讓她接受老曹是她父親這一事實無疑是要改變她的本質(zhì)存在性，她接受不了。所以，多少年來，作為老曹女兒的她仍然處于一種無父狀態(tài)。從中，我們可以體會到她那種深深的孤獨感。

三、溫情的回歸：百慧之存

為了使故事的感情基調(diào)從孤獨的極致得到緩解，作者設(shè)置了百慧這一人物。她不僅是爸爸牛愛國和奶奶曹青娥（巧玲）之間的傳話者，更是曹青娥說得上話的“知音”。關(guān)于曹青娥娘死的那段故事，牛愛國不知道，牛愛國的兄弟姐妹也不知道，而百慧知道。在曹青娥病重說不出話來的時候，百慧替她說了。雖然百慧也沒能理解手電的含義，不能盡數(shù)理解奶奶巧玲，但在很大程度上作者還是把她作為一個知音安排在了巧玲身邊。這對于孤獨了幾十年的巧玲來說，不得不算得上一個安慰。這一次，百慧沒有死也沒有走失，而是一個幸存者。文本的感情基調(diào)實現(xiàn)了由孤獨極致到溫情的回歸。

整個奇巧的故事是以牛愛國的一句“不，得找”結(jié)束的。這句話乍讀起來感覺讓人透徹心骨，到底牛愛國能不能找到他說得著的那個人，故事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這多少讓人有些失望。但也正是這不確定的本身已經(jīng)包含了幽微的希望和對絕望的不妥協(xié)，遙遠的期望有著無法言說的寓言性。開放性的結(jié)尾就意味著繼續(xù)找下去的可能性，宿命的悲哀中閃爍著希望的星光。一開始牛愛國的出發(fā)是為了假找與人私奔的妻，無意間又回到延津想要明白七十年前發(fā)生的事，以為能開啟自己心結(jié)之鎖的那把鑰匙藏在七十年前。尋找的過程中才頓悟到，自己的心結(jié)所在原來就是想要找到那個能說得著的人——章楚紅。

這時的他不像七十年前自己的姥爺吳摩西一樣，找不到巧玲就放棄了，一生都在孤獨地過著背井離鄉(xiāng)的生活;也不像自己的母親一樣，等到想要回延津找尋與父親有關(guān)系的那個人時自己的生命也已走到了盡頭。而牛愛國不同，他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為了實現(xiàn)生命中與人“說得著”的終極價值，他跳出了世俗的圈子，也解放了自我、實現(xiàn)了自我。劉震云讓牛愛國堅定地說出“不，得找”三個字的目的就在于要凸顯牛愛國的選擇性——堅定、不容置疑。這恰恰也符合了存在主義的某些觀點：“存在主義作家們常常在創(chuàng)作中把人物放置于某種極端化的處境之中，讓主人公面臨具有荒誕性的兩難化局面，最終突出他們的決斷和選擇?！盵8]牛愛國就面臨的是找與不找的選擇：不找章楚紅，那就得找自己的妻子龐麗娜，這樣是給周圍的人一個交代，可是自己仍會生存在糾結(jié)中，無法解脫;找，找到那個能與自己說得來的那個人，能夠解開自己的心結(jié)。可那樣也就得接受世人道德的譴責和世俗的偏見，即窩囊地帶著綠帽子和不知廉恥地去招惹有夫之婦。面對這種兩難的境地，牛愛國很堅定地說要繼續(xù)找，當然他所謂的“找”找的是章楚紅而不是周圍人以為的龐麗娜。他終于逃出了道德的牢籠，決定按照自己的人生信念來生存了。這種選擇的過程其實也就是存在主義所說的“自我實現(xiàn)”的過程：“存在主義心理學中的‘自我實現(xiàn)其實是個過程，一種追求成為一個最好的自己的過程。個人的自我實現(xiàn)是開放的，而不是封閉的，通過個人的選擇和存在，他接受多種規(guī)定，自己形成和創(chuàng)造自己;這種存在是超越的，而不是停滯不前的，個人在不斷豐富的體驗生活中，在向他人、向世界、向自己的開放過程中，會一步一步地超越自己，走向連自己都無法預(yù)知的未來人生?！盵9]能不能找到章楚紅仍然是未知的，找回來了將面臨怎樣的境況也是未知的，但有一個是已知的，那就是必須得找。這一選擇可能會改變牛愛國下半生的生活，創(chuàng)造一個全新的自我，但不管結(jié)果如何他都會義無反顧。

四、最終的抉擇

從初顯的孤獨到孤獨的極致再到溫情的回歸，在講述一個奇巧故事的同時，劉震云也實現(xiàn)了對溫情的守望。三個小孩子的依次登場不僅串聯(lián)起了這歷時百年的傳奇故事，也讓文本的感情基調(diào)面臨著不停地轉(zhuǎn)化。燈盞死后，老汪的舉動讓我們?yōu)橹畡尤?。但緊接著，那種剛產(chǎn)生的悲憫之情就被巧玲和楊百順的遭遇掩蓋了，替代它的是內(nèi)心揮之不去深重的孤獨感。幸運的是，百慧的出場為我們帶來了些許安慰，故事中孤獨的人（巧玲）少了些孤獨，做選擇的人（牛愛國）終于也超越了自我。

《一句頂一萬句》真正要表達的是什么？是人生在世的孤獨。但這孤獨并不是無法擺脫的，只要敢于做出選擇，那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終極生存價值。從這個層面上來講，劉震云是一個偉大的作家。面臨孤獨困境的時候，他沒有讓自己筆下的人物選擇逃避，而是引導他們做出忠實于自己內(nèi)心的抉擇。他在踐行著作家作為社會良心的責任。“真正的偉大的作家和作品在思考著生存的本質(zhì)，思考著生存的意義。他們以超乎常人的敏銳，以自己悲天憫人的情懷，以自己對于存在的智性感知，以自己的文字追尋蘊含著整個人類的終極關(guān)懷，把對終極目的的沉思與眷顧注入到每一個個體生命之中，去洞悉生存的意義和尺度?！盵10]劉震云就是這樣的作家。

孤獨到溫情的回歸，在這一過程中，作者既讓人感受黑暗和虛無以揭示世人的病痛（如楊百順父親、兄弟、師父、朋友、妻子對自己的背叛），又對孤獨的個體生命感受加以張揚，讓人最終獲得對生存價值的肯定（如牛愛國堅定的選擇）。可以說，劉震云徹徹底底地完成了對世人的偉大救贖。從這種意義上來說，《一句頂一萬句》并不是想要解釋世人的“百年孤獨”，而是要讓世人看到生存的希望所在。細細想來，劉震云讓人物實現(xiàn)從絕望到希望的轉(zhuǎn)變，剛好對應(yīng)了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的論斷：“構(gòu)成人之要素的超越關(guān)系（不是說上帝是超越的，而是說是自我超越的）和主觀性（意即人不是自我隔絕而是永遠呈現(xiàn)于人的世界之中）才是我們所說的存在意義的人文主義……人所需要的是去重新發(fā)現(xiàn)他自己，是去了解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從他的自身中拯救他，就算有上帝存在的確切證據(jù)也不能夠的。在這個意義上說，存在主義是樂觀的。”[11]正如存在理論所說，牛愛國的選擇就是從認識論的透徹絕望走向了價值論的嶄新希望。他存在的世界充滿荒誕，背叛，絕望，孤獨，但也正是因為世界荒誕，才顯示出了自己直面荒誕而生存下去的勇氣和偉大。虛無荒誕的人生等待自己的行動來賦之以意義。

這樣，我們就可以說，《一句頂一萬句》表面探討的是人之孤獨的問題，但它在精神深處仍然是一個存在主義的命題。文中人物從在人世無謂地掙扎和面臨孤獨最終完成心靈救贖是一個偉大的歷程，而劉震云也因此向世人展現(xiàn)了底層人民的生存境遇，實現(xiàn)了對溫情的守望，讓我們對生活充滿期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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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任傳印.對民間生命主題性的關(guān)照——論劉震云的小說《一句頂一萬句》的主題意蘊[J].平頂山學院學報，2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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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法]讓—保羅·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M].周熙良、湯永寬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