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亞兵
摘 ? 要: 宋代是我國學術(shù)史上著名的疑古變革時期,宋代的學者對儒家經(jīng)典提出大膽的懷疑?!睹献印纷鳛樗未吧瘛焙笾?jīng)書尤其受到經(jīng)學學者的指摘,形成一股“疑孟”思潮。本文則選取“疑孟”思想中具有代表性且有共同性的李覯、司馬光、晁說之三人,對三人的“疑孟”思想做出比較,論述其內(nèi)容,探究其成因,以期以點帶面地更深入地揭示宋代的疑孟思潮。
關(guān)鍵詞: 李覯 ? ?司馬光 ? ?晁說之 ? ?疑孟
周予同先生曾提及唐宋間有一場“孟子的升格運動”。即孟子由“子”入“經(jīng)”并在儒家的地位中不斷提高的過程。然而與這場聲勢浩大的“孟子升格運動”過程相對的是一股“疑孟”思潮,孟子也受到了宋儒前所未有的非議、質(zhì)疑乃至詆毀,如李覯、司馬光、晁說之、蘇軾、葉適等人。歷來學界不乏對“疑孟”做出研究者,本文則選擇“疑孟”思想中具有代表性且有連貫性的李覯、司馬光、晁說之三人,對三人的“疑孟”思想做出比較,論述其內(nèi)容,探究其成因,以期更深入地揭示宋代的疑孟思潮。
李覯的“非孟”言論,主要集中在《常語》三卷中,此外其文集《禮論》、《富國策》、《原文》、《刪定易圖序論》亦存些許。司馬光的《疑孟》,今無傳,惟《尊孟辨》卷上和《晦庵集》卷七三著錄11條,《傳家集》卷七三、《邵氏聞見后錄》卷十一、《說郛》卷三下作12條。晁說之的《詆孟》今佚,關(guān)于其詆孟言論散見于其《景迂生集》中。三人的疑孟思想,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對孟子思想的駁斥。
1.人性論。性善論是孟子思想的重要內(nèi)容。孟子發(fā)揮了孔子“性相近也,習相遠也”的人性論,但是孔子沒有涉及到人性的善惡問題。李覯推崇韓愈的“性三品說”,反對孟子的“人皆有之”的“四端說”,認為唯有圣人才生而具有仁義禮智的品德,人性的區(qū)別是生而既有的,既有上智又有下愚,都是不可改變的,只有中人通過學習才具有向善的可能性,這就強調(diào)了后天學習的重要性。因此他說:“古之言性者四,孟子謂之皆善,荀卿謂之皆惡,揚雄謂之善惡混,韓退之謂性之品三,上焉者善也,中焉者善惡混也,下焉者惡而已矣。今觀退之之辨,誠為得也。孟子豈能專之?”[1]李覯人性學說的要旨就是把人性分為上、中、下三品,人分為圣人、賢人、中人、同于下愚之人、下愚之人五類。
至于司馬光的人性論,首先,司馬光傾向揚雄的“性善惡說”,提出了性善惡混論,人性沒有純善和純惡。在《疑孟》中有“性猶湍水”與“生之謂性”兩章。司馬光認為,告子言“性猶湍水”,固然有失,但孟子認為人無有不善,也有錯謬之處,指出孟子批評告子僅是“以辨勝人”。實際上,這與他認同揚雄的人性論是分不開的。其次,根據(jù)人性中善惡殊同,可分為“圣人”、“愚人”和“中人”??梢?,司馬光補充了揚雄的“性善惡混著,皆中人也”。司馬光對孟子性善論的批評主要著眼于后天之惡,但孟子的性善論更注重先天之善,因此其批評并不嚴密,未免偏頗。
二人雖同反對孟子的人性論,但是司馬光的人性論不同于李覯的“性三品”論。“性三品”論,承認有至善與至惡,至善不學而善,至惡雖教不改,冥頑不化。至善與至惡皆天縱其善惡,非人力所可強求,能教化可使導(dǎo)而上,不教化便墮而為下的是中人之性。而司馬光的人性論強調(diào)人性差距在于善惡之所受多少,并且公然指出圣人也有惡,愚人也有善。
2.尊王。孟子十分注重《春秋》,認為“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洞呵铩返囊粋€重要內(nèi)容就是“尊王”。孟子生活的時代,周王室雖衰微,但宗廟社稷仍在。孟子游說列國,皆勸諸侯稱王,無尊周的言辭,這就與《春秋》“尊王”之意相悖。非孟者抓住這一點,對孟子進行嚴厲的指責。李覯指出,孟子當周顯王之時,顯王未聞有惡行,“特微弱爾”,孟子不尊之,“視周室如無有”,“茍有人性者不尊之,必知其逆順耳”。其實這并非是對孟子的妄加指責,孟子不尊周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如果考慮到北宋立國之初強敵環(huán)視、危機四伏的內(nèi)憂外患,那么對李覯的這番指責也就可以理解了。司馬光關(guān)于非議孟子的不“尊王”意旨相同。
3.王霸之辨。孟子主張行“王道”,強調(diào)王霸之辨。李覯在《常語》中對孟子的王霸論加以激烈的批判。其中第一條就以事實駁斥孟子說話不實,提出了自己王霸并用的強國論。李覯以《春秋》、《詩》、《論語》所載有關(guān)孔子對齊桓、晉文的論述,指出“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事者”之不實,最后表達了自己的看法,稱“霸者豈易與哉”?李覯認為王霸的區(qū)別在于天子和諸侯地位的不同,而不是道德本質(zhì)上的差別,“所謂王道,則有之矣,安天下也。所謂霸道,則有之矣,尊京師也?!盵2]
司馬光針對孟子“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3]和“沈同問伐燕”的觀點進行了批判。在“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篇中,司馬光質(zhì)疑孟子作為臣子卻不為國民百姓著想,是極不稱職的。司馬光認為孟子在回答沈同問伐燕時語辭含混,有所保留而未盡言,只說燕可伐而未說齊國也不可以去伐燕,且齊無仁政,故伐燕非其責任與任務(wù),但是孟子卻沒有說清楚,況且軍旅大事關(guān)系人民生死與國家存亡,仁者又怎能坐視不理呢?司馬光從民之生死、國之存亡的角度出發(fā),責備孟子袖手旁觀,任其向“民殘國?!钡木车匕l(fā)展。從理論角度來說,孟子高舉王霸之道不同,行王道而黜霸道,司馬光卻提出“王霸同質(zhì)論”。司馬光認為堯舜湯武有仁義之名,乃因“性得而身行之”,而五霸是“強焉而已”,但是歷來皇帝王霸合用,就是因為顧及到它們之間的差異只在“大小遠近多寡之間”而已。
4.君臣觀
孟子的“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是主張君臣雖禮義上分上下,人格上卻是平等的。君主應(yīng)尊重、禮待有道之臣,臣子有自己的人格和尊嚴,其進退可視君主待己的禮節(jié)和態(tài)度而定,如君主殘暴不仁,同姓之卿可以廢黜之而另立賢君,甚至可取而代之。
李覯斥孟子仁政“足憚”,行仁義的都可以做君主,在李覯看來,這是踐踏了孔子的君臣之道,顛覆了君臣之間的名分秩序,這些思想會危及宋朝統(tǒng)治。尤其是“孟子,忍人也,其視周室如無有也?!盵4]即孟子不尊周,贊成武王伐紂,視殘賊之君為獨夫,獨夫之君,人人可得而誅之,所以他說:“孫、吳之智,蘇、張之詐,孟子之仁義,其原不同,其所以亂天下,一也”。“孟子曰:王霸者,三王之罪人也。吾以為,孟子者,五霸之罪人也”。[2]
司馬光對孟子的非議集中在孟子對國君的態(tài)度上,在《疑孟》中有三則直接講到君臣關(guān)系:“孟子將朝王”、“齊宣王闖卿”和“所救三所去三”。司馬光認為在治理國家的過程中君主的作用是至關(guān)重要的,“國之治亂,盡在人君”。[5]所以要維護君主的地位,要有名分清晰、等級森嚴的綱紀作為治理國家的保證。提倡君主的絕對權(quán)力和臣子的無條件服從。另外,孔子“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司馬光在“齊宣王問卿”篇中質(zhì)疑孟子無其志而仍居其位,放棄社會責任而仍取報酬。當然如果站在現(xiàn)在的立場去看孟子的言論,其中閃爍著民本和民主思想的光芒,但兩宋是君主專制不斷加強的時期,特別強調(diào)君臣名分和君主權(quán)威,司馬光對孟子的批評也就理所當然了。
5.義利觀
兩宋時期,國力相對衰弱,外患的壓力一直很大,反映在思想界,就有與義理之學相并立的事功之學,這批儒者對奢談仁義、不重事功的學說和人物都是極為不滿的。孟子嚴于義利之辨,正是他們的批評對象。李覯注重事功之學,他從實際物質(zhì)利益出發(fā)解釋符合歷史現(xiàn)象,他認為“治國之實,必本于財用?!盵2]這是從現(xiàn)實生活的角度來說,認為只有實際的物質(zhì)才是社會的根本,因而反對孟子空談“仁義”觀點,覺得孟子貴義輕利、尊王賤霸的思想迂闊而不切于實際,從而否定了孟子的仁義觀。但是他對孟子的仁政思想、義利觀有誤解,孟子的“不違農(nóng)時”一章恰恰說明了李覯所言的“治國之實,必本于財用?!敝皇敲献影堰@種利作為現(xiàn)實生活的必要條件而已。關(guān)于李覯義利觀的形成,魏明政先生認為,一是“宋朝積弱不振的反動”,二是“‘辟佛風潮與‘荀子學說的承繼”,同時“李覯的出身背景”、“法家學說的認同”也是有影響的。[6]此外李覯認為人是“非利不生的”,因而孟子開篇所說的“何必曰利”就成為李覯攻擊的口實,但正如袁保新先生認為“孟子的重點不在否定‘利這種價值觀,而是要凸顯這兩種價值觀的不同,以及義、利之間的先后順序。”[7]換言之,孟子的義利之辨是強調(diào)“義先利后”的。
司馬光在義利的關(guān)系上,與李覯有所區(qū)別,提倡義利統(tǒng)一。司馬光雖是個儒家正統(tǒng)義利觀較濃厚的大儒,曾說過:“彼誠君子耶,則固不能言利”,并一再指責王安石“聚文章之士及曉財利之人,使之講利”。但他也講“夫唯仁者知仁義之為利,不仁者不知也”,“道者,所以保天下而兼利者也”,肯定了在實現(xiàn)仁義道德的價值的同時也能得到功利,道德并不排斥利益,相反蘊含著利益,道義必須以一定的利益為旨歸;他講實現(xiàn)“利”、理財?shù)哪繕嗽谟凇案幻瘛?,信奉儒家“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的理論,有著濃厚的儒家民本主義色彩。另外他也在具體問題上闡發(fā)他的義利觀,從而反對孟子的只講仁義,如《疑孟》的“陳仲子避兄離母”條。
李覯、司馬光對孟子的非議,實際上是從一些具體問題來探討孟子思想不合理的地方,雖然有所偏頗的苛責,但是作為學術(shù)抉擇和為社會政治出發(fā)的立場來看,是無可厚非的。
其二,否定孟子在“道統(tǒng)”中的地位。
自韓愈提出“道統(tǒng)”說后,宋儒多繼承了這一觀點。“非孟”者雖不一定反對“道統(tǒng)”說,但多反對拔高孟子在“道統(tǒng)”中的位置。
李覯認為孔子及六經(jīng)是儒學根本教義,孟子所言為歧出,所以加以批判,以闡明孔子之道?!翱鬃又?,君君臣臣也?!盵4]最能顯示出非孟者所認為的孔子的原義之根本。
司馬光《疑孟》中對孟子不尊孔的批判貫穿始終。如顧歆藝指出:“而司馬光屢屢指出孟子與孔子的不同,并作為疑孟的一個著眼點,似乎是說孔子為衡量正確與否的標淮,任何人只要與孔子稍有不同,就是錯誤和值得懷疑的……”[8]如“所愿者學孔子”條,司馬光認為,孟子提出的結(jié)論“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不合于孔子。孟子稱所愿者學孔子,然孟子要學孔子,那么孔子可以做,為什么伯夷、柳下惠不可以做呢?指責伯夷、柳下惠無異于指責孔子,孟子豈不是背叛了孔子?另,“父子之間不擇善”、“瞽叟殺人”亦是從具體問題上反對孟子不合于孔子。
晁說之亦是站在尊孔的立場上來反對孟子的,反對孔孟并稱。他以孔子為衡量標淮,以孔子的是非為是非,其《辯誣》篇所言甚詳。從否定孟子在“道統(tǒng)”中的地位這一點上來說,司馬光與晁說之同中有異。司馬光雖否定孟子在“道統(tǒng)”中的地位,但是他不否認前代學者繼承道統(tǒng)的能力,他對揚雄的評價甚高,《讀玄》云:“揚子真大儒也??鬃蛹葲],知圣人之道者非揚子而誰?孟與荀殆不足擬?!睏钚聞讕熣J為:“《孟子》中有些值得懷疑的言論,正是繼承了孟子的疑經(jīng)思路,通過對《孟子》內(nèi)容的調(diào)整,表現(xiàn)出一種在新時代下對孔孟圣賢和道的推崇,這與北宋《孟子》的升格運動是一致的?!盵9]而晁說之卻否定自孔子以下的一切人,只有直承孔子,才能歸于孔子本源。其《儒言》“孔孟”條,《奏審覆皇太子所讀<孝經(jīng)><論語><爾雅>札子》就有此類觀點。
上述諸儒非孟的內(nèi)容很多,雖角度不同,如李覯主要是從尊王強國的政治角度維護六經(jīng),力反孟子,故其主張王霸并用和義利雙行,推崇“君君臣臣”的社會秩序。司馬光主要集中于反對孟子的性善說、君臣觀以及尊孔崇圣。晁說之主要集中于尊孔以及抵制王安石新法。但是性質(zhì)是相同的,尤其是李覯與司馬光都將焦點集中于孟子不尊君、強調(diào)王霸之辨以及君臣觀。
宋人疑孟,開始僅側(cè)重文獻辨?zhèn)?,然后進入到懷疑其言有不合于經(jīng)旨的階段。這是由于慶歷之際學風丕變,學者注重以意解經(jīng),從而不輕信舊說。等到李覯深詆《孟子》,則牽出義利之辨的論題,以《孟子》學與功利之學相對立。王安石實行新學后,標舉孟子,認為孟子“大有為”,以輔助其變法。此時反對派司馬光與晁說之的疑孟、詆孟就帶有點黨爭意氣,解《孟》也有偏頗之處,然亦可反映宋代辨?zhèn)嗡汲钡囊粋€側(cè)面??偟膩碚f,體現(xiàn)了獨立思考的思想家清醒的理性懷疑精神,比起那些隨波逐流的尊孟者更顯可貴。三人對孟子提出質(zhì)疑,堅持獨標孔圣,不僅對后來非孟者有很大的影響,促使尊孟者完善他們的思想體系,而且對我們今天超越理學家孔孟之道的局限,重新解釋孟子,重新探索孔子創(chuàng)立儒學的精神,也有一定的積極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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