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
在桃仙機場下飛機,老公駕車來接。在地下車庫,啟車的時候,他側臉對我說:吳一媽媽昨天往家里打過電話,哭了一會兒。她說找不到吳一,手機打不通。
有一股氣流直沖我頭頂。一定是血壓升高了。跟他急:你不早點告訴我?!
自責。如果不去大阪看女兒,如果手機開通,即使老公不及時通風報信,我也可能更早得知這讓人不安的消息。
從地庫到地面。夏天的天空,難得是藍的,沒有一絲云。車開得飛快,在高速路上甩下至少幾十輛車。也許,我老公對吳一印象欠佳,他有意沒第一時間傳達信息,不想讓我在大阪白白操心?畢竟,行程是三個月前就定好的,改簽機票的可能性,幾乎沒有。
四個小時前,在關西機場跟女兒告別,心已經(jīng)沉重到腳底下。吳一媽媽打不通她電話,我的心仿佛飛機從萬米高空俯沖地面。
拿出剛打開不久的手機,撥吳一號碼。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往她家里打座機,一個女聲提示“請留言”。我不知道該留什么言,直接摁掉。吳一認識我號碼,如果在家,她沒道理不接。上QQ看一眼,她不在線。萬一是隱身呢?好,發(fā)個齜牙大笑臉吧。然后給她微信語音留言:丫頭,啥情況?言語一聲??!
能想到的十八般武藝,全用上了。
人家就是沒動靜。鴉雀無聲。
日本的手機制式,跟國內不一樣。我手機是女兒出國時淘汰下來的舊款,國內管用,在日本不靈。在關西機場一見到女兒咪咪,她就說要給我臨時租個手機,免得我跟國內失聯(lián)。聽失聯(lián)二字從她嘴里說出來,我暗笑——失聯(lián)現(xiàn)在是個挺流行的詞,連她一個在國外呆了三年、搞遺傳學研究的小丫頭都知道了!告訴她:我一個大學老師,不通官、不通商,失聯(lián)就失聯(lián),有什么關系。挺麻煩的,拉倒。學校已經(jīng)放假,不會有公事再找我。你老爸找我,直接給你打電話、發(fā)微信就成了。
我?guī)У竭@個世界上的人,最讓我牽掛的只能在微信、電腦上看到影像的寶貝閨女,就在我眼皮子底下,連汗毛孔都讓我看得一清二楚,我能聽到她呼吸,聞到她身上女孩兒的馨香,夫復何求。難得清靜幾天。關機。
誰能想到吳一恰好此時電話打不通?!
吳一,女,我大學室友。她入學的時候叫吳晴,畢業(yè)十年,把名字改成了吳一。據(jù)說改戶口還費了挺大的周折。問她為什么改名,她說原來的名字不好,吳晴——無情,這諧音不吉利。三十大幾嫁不出去,也許就因為名字取得不好。
但我那時候就認為,她沒把自己及時嫁出去,跟她名字叫啥沒半毛關系。就算有關系,改完的名字,除了寫起來更方便,按她的邏輯,也沒好哪兒去——吳一,無一?無衣?無依?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一無所有,沒衣服、沒依靠的,啥好名字啊?!
也就她自己覺著這名字好吧。她這個人,從上大學還叫著吳晴那天起,我就看出來她跟別人不一樣。怪,特立獨行,不合群。而且,隨著年齡漸長,可以說是越來越怪,越來越孤僻。
其實她本來條件不錯。用牌桌上的話說,抓了一手好牌。第一條是家庭出身好。我們宿舍四個女生,只有她老人家生在城市、長在城市,家境還相當富裕。老爸是經(jīng)濟學教授,老媽是中醫(yī)大夫,典型的高知家庭。居然還是我們同齡人中少見的獨生子女。人家長得還標準。一米六五的個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膚白,眼睛大,牙齒整齊,真沒有一點毛病。據(jù)她自己說,按她平時考試的成績,她本可以上更好的學校,至少應該是南開、復旦水平。高考時重感冒,發(fā)揮失常,懶得復讀,才落到我們這個省屬大學。她這話打擊面太大——同宿舍的三個人,包括我老人家在內,可都是超常、至少是正常發(fā)揮才考進來的,她這么說話,是氣誰哪呀?明擺著高人一等啊。氣焰不是一般的囂張??梢哉f,她給大家留下的第一印象,不好。但這種不好,還只是因為她也許不小心流露出來的優(yōu)越感,心底里,我們對她其實是羨慕的,甚至多少有些暗暗嫉妒——倒還不至于上升到恨,不至于背后使絆子、往她喝水杯子里下毒藥。我們都是純樸、善良的人哪。通過這件事,也說明她這個人單純,沒有心機,有什么想法,不會掖著藏著。
第一次見識吳一的怪,是因為她戴了一副眼鏡架進進出出。學中文的,看書多,近視眼也多,班里一多半女生,鼻梁上架著度數(shù)不同的眼鏡。個別女生愛美,寧可上課看不清黑板,也拒絕戴眼鏡,一往遠看就虛瞇眼,一副可憐樣。吳一眼睛不近視,標準的讓人羨慕的一點五的視力,卻在鼻梁上架了一副黑色鏡架——既不是可以擋光的墨鏡,也不是可以遮風的平鏡,純粹就是一副空鏡架。自從戴上,一直到畢業(yè),沒再摘下來過。作為班長,我在輔導員的暗示下,曾經(jīng)找她談過話,委婉提醒她要“注意影響”。吳一眼睛溜圓,雙眼皮子忽噠忽噠,無辜地盯著我,問:我戴這個,礙著什么了嗎?違反校規(guī)了嗎?
話不投機,我再無話可說。沒礙著什么,沒違反校規(guī),不過是讓人覺得她太特了點兒,太與眾不同而已。奇裝異服是不允許的,但她的空鏡架,硬往奇裝異服上靠,也有點勉強。不摘就不摘吧,只要她不怕別人都盯著她看,甚至私下嘀咕她神經(jīng)兮兮,精神不正常。人家愿意出這樣的風頭,愿意以一副空鏡架博存在感,咱也攔不住呀。
吳晴改名吳一后,有一次我和她在一起說話聊天,說到當年她戴空眼鏡架,忍不住問她:你當年啥意思?就想與眾不同?。?/p>
她一點沒反省,沒覺著自己有什么不對:跟與眾不同沒啥關系,就是我上了這所破大學,一直沒找著感覺。我嘗試著用各種辦法找感覺,參加社團活動,到圖書館玩命讀書,認真對待每一次考試,還是找不到感覺。有一天我在家里把我中學時演戲用過的道具戴上,忽然感覺很好。我戴上這副眼鏡架在校園里走,才能感覺自己確實是這個學校的學生。就這么簡單。
她一口一個“感覺”,讓我不能理解?!案杏X”是個什么玩意兒?我琢磨了很多年,琢磨不明白。我努力學習,以高考的方式從農村逃出來,家里還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還有要種的田、要喂的豬,在老家山溝里有一對沒有醫(yī)保、沒有工資的父母,上了大學有一大堆沒讀過的書、隨時要考的試,結婚以后要帶孩子、做家務,在學校要評職稱、帶學生、開各種愛不愛開都得去參加的會,孝敬公婆父母,留心眼兒提防老公在外面找紅顏知己,忙得要死要活,我沒有閑心去找“感覺”。我認為她所謂的找“感覺”,就是給自己的怪異找個體面借口,她的怪異就是家里條件優(yōu)越慣出來的。獨生子女,任性,想干啥干啥。如此而已。
吳一怪,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喜歡她。她是有人喜歡的,是我們宿舍第一個談男朋友的女生。有的女生談男朋友,地下黨,鬼鬼祟祟,直到兩個人關系差不多鐵定下來了,才讓大家知道。吳一沒這么多心眼,好像也不在乎別人知道她談戀愛,出去約會晚歸時,坦白告訴大家:我跟大力出去了呀,晚上給我留門。
她跟大力談戀愛,讓我難以理解。大力比她大五歲,是她小時候的鄰居。大五歲、老鄰居,都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大力不是大學生,就是個工人。他下過鄉(xiāng),回城以后,落在一家機械廠,當鉗工。大力到宿舍來找吳一,宿舍搬家時幫我們干過力氣活,我們都見過他。穿藍色工作服,偶爾也穿便裝。個子不矮,有一米八了,人長得算精神。但這肯定不是吳一跟他談戀愛的理由。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集體“審問”過吳一:說,喜歡他什么?
吳一回答:干凈。
一點都不猶豫、遲疑。可見她對自己喜歡什么人,心里有譜。
因為“干凈”,就跟一個鉗工談戀愛?我們認為吳一不誠實,不坦白。再說也沒看出來大力干凈到哪兒去。他藍色工裝上,偶爾還有隱隱約約沒洗凈的油漬。即使著便裝,他也愿意穿那種灰不溜秋顏色顯老的衣服,從來沒見他穿白衣裳。白色才干凈么。在此之前,我們只知道吳一看不上班里學中文的小男生,認為他們嫩,不成熟,沒想到吳一考量男朋友時,不是成不成熟,而是干不干凈。她的擇男朋友標準,真的讓我們跌碎了鏡片,跟她一樣,只剩下空鏡架了。
吳一和干凈的大力談了三年多戀愛,一直到她畢業(yè)離校。他們倆后面的事情,太具體的細節(jié)我不知道,但她跟大力最后沒結婚,這個我是清楚的。
吳一不僅沒跟大力結婚,也沒跟任何別的男人結婚。
在我的想象中,各方面條件那么好的她,應該第一個嫁出去呀。
男人的眼睛長哪兒啦?
要剩,也不應該剩她吧?
快畢業(yè)那會兒,輔導員找我談話,問我愿意留校不。那時畢業(yè)還給分配工作,多數(shù)還都能專業(yè)對口。學中文的,喜歡去出版社、雜志社、報紙、電臺、電視臺,也有的鐘意去黨政機關,愿意當老師的不多。我這個人,沒有明確的志向,學習成績中等,安排我留校,大概是看我當班長時協(xié)助輔導員比較得力吧,肯吃苦,勤快,給各位老師留下的印象還算厚道、穩(wěn)重?留校也行,好歹有一間宿舍,不用自己另找房子,生活了四年的環(huán)境,也比較熟悉。我留校接任了輔導員的工作,嫁人、生孩子,讀了在職研究生,又讀了在職博士,不再當輔導員,評了副教授、教授,講當代文學、帶研究生,成了導師。一個農村出來的孩子,能熬到現(xiàn)在,我知足。
吳一走了一條跟大多數(shù)人都不一樣的路。畢業(yè)那年,我們學校有支教名額。是去青海藏區(qū)。那些年信息不夠發(fā)達,也不像現(xiàn)在這么時興旅游,時興夏天到青海湖這樣的地方去參加詩會、自行車賽什么的。青海這種遙遠的地方,咱只在地圖上、在電視的天氣預報中見識過。任何時候,支教這種事,如果你不想去,當然沒人會強迫你,完全靠自愿,頂多動員一下。在我心目中,去這種遙遠、艱苦的地方支教,得是有政治理想、遠大志向的那些人,比如學生會的干部,或者團委的干部,去個三年、兩年,鍍鍍金,回來不說提拔,至少可以去自己比較心儀的工作單位。如果想從政,這是一條捷徑。所以聽說吳一報名去青海,大家都不相信,我也不信,以為是訛傳,開玩笑。她在宿舍沒透露一點口風,不符合她性格呀。她連當班干部都不屑,連課代表都懶得當,怎么會想著去支教?聽說是去一個叫貴德的地方,藏區(qū),海拔不低,她一個漂漂亮亮正談著戀愛的女孩子,去那里干什么?安全嗎?能適應高原氣候嗎?她爸她媽能同意她去?大力能同意她去?不可能??!
事實卻是,吳一真的去了青海。那一年,我們學校一共三個名額,報名的也統(tǒng)共三個人,另外兩個都是男生,一個哲學系的,一個地質系的。吳一是唯一報名的女生。一個蘿卜一個坑,誰報名誰去吧,學校省得再動員了??上а?。她的學習成績那么好,考研究生百分之百,如果不喜歡本校,完全可以去沖一下她曾經(jīng)錯過的南開或者復旦。即使她不想再呆在校園里面繼續(xù)讀書,也可以找個差不多的單位。以她的成績和家庭情況,學校會優(yōu)先考慮她留在本市的,去的哪門子青海?!她的志向到底是啥呀?就為了戴回大紅花、讓更多的人認識她?拜托,因為空眼鏡架的形象,校園里認識她的人,已經(jīng)足夠多。我敢說,她是我們那一屆最出位的女生。
畢業(yè)前夕,大家為各自的去處忙碌,人心惶惶,沒人有閑心去探問她為什么。她早早跟社會青年大力戀愛,在學校本來也沒什么知心朋友。等大家慢慢開始適應社會、適應工作了,有心情再聚會,想起來問她為什么時,她已經(jīng)人在青海,誰也見不到她。據(jù)說有熱心同學往她支教的貴德給她寫過信,但沒有任何人收到過她的回音。也不知道她是沒收到,還是收到了壓根不想回復。
這丫頭,太獨啦。
畢業(yè)以后我第一次見她,是照畢業(yè)相六年以后了。她主動找的我。突然給我打電話,問我什么時候在學校,什么時間有空。她聲音沒變,說“你好”時我就聽出來了。那時我剛通過研究生畢業(yè)答辯,心情愉快、放松,熱切地想馬上見到她,立刻跟她約了見面地點。畢竟一個宿舍住了四年,她也只是性格有些怪,人是一點不壞的,甚至可以說善良。我曾經(jīng)見她每天拿著省下的吃食,到樓下小樹林去喂流浪貓,還奢侈地給流浪貓買貓糧,跟貓對話,嘀嘀咕咕,過分的時候甚至也跟著貓喵喵幾聲。人不善良,能干這事兒?
約了學校的湖邊。當年我們宿舍四個女生,離開校園之前,在湖邊集體合過影,海鷗120照相機還是吳一從家拿來的,所有的相片,也都是她洗出來分給大家,沒要大家一分錢。吳一有個讓我們驚訝的本事:她可以自己在暗房里洗相片。那時候,誰家有個照相機,挺是回事兒呢,不像現(xiàn)在滿大街的手機都可以當相機使。吳一的本事,讓我們對她不能不另眼相看。城市里的孩子,跟我們農村長大的,就是不一樣啊,人家不但有相機,會拍照,連相片都會洗呢。因為要見吳一,我把老照片翻出來重新端詳了好幾遍。照片上的四個人,我們三個都穿著自認為最漂亮的花布連衣裙,只有吳一,穿了一套灰色的套裝,顯得比我們三個成熟得多,神情淡然,表情比我們都要超脫。唔,她的目光,從我認識她那天,就一直有一種我看不懂的什么在迷離。
六年不見,她還是老樣子嗎?
我比她先到。她遠遠向我走來時,步伐依舊,我老遠就認出來了。仍舊穿著灰色的衣服,款式和六年前略有不同。鼻梁上從前露著大眼睛的空鏡架,換成了酷斃的大框墨鏡。面對面時,我看到她的臉色比六年前暗了些。高原的紫外線在她臉上烙印了痕跡,在她的心上呢?她為什么要去那里?回來多長時間了?為什么不早跟同學聯(lián)系?她跟大力怎么樣了?亂七八糟的問題咕咚咕咚往外冒,真有點不知從何問起。
她主動擁抱了我。很有力氣。時隔六年之后,我們再見面了,有了一次長談。一些疑問,尤其去青海的事情,是她自己主動解開的——
我得承認,去青海支教,是我一時沖動。如果那年支教的名額是西藏或者新疆、內蒙,我同樣會報名。當年就是想離開,越遠越好。我和大力戀愛,一直遭到父母的強烈反對。我的教授爸和醫(yī)生媽,對我跟一個鉗工談戀愛不能容忍,盡管他們也表示大力是個好青年,除了沒有學歷,別的方面挑不出太大毛病。他們甚至說出了斷絕關系的狠話。爸媽的反對我可以不在乎,他們可能只是在嚇唬我,他們的恐嚇只能加深我對大力的感情。大力爸媽也反對,讓我萬萬沒想到。他們認為我是大學生,天之驕女,而大力只是個工人,我喜歡大力,一定只是年輕不懂事,一時沖動。我們兩個不般配,過不長久。大力人干凈,是孝子,性格有點軟弱,面對他爸媽的反對,左右為難,態(tài)度不堅定。大力的態(tài)度讓我傷心。我告訴自己,也許時間會證明一切。我離開,給你一段時間考慮。如果你還認為離不開我,告訴我一聲,我回來,咱們依舊。如果你扛不過你爸你媽,那咱們就分手,白白。我不可能跟不認可我的老人成為一家人。
我在青海呆了兩年,中間一次沒回來。心挺狠是不?支教時間結束,我被分配到團市委少年部。跟我同行的那兩個男生,一個去了市委,一個去了省政府。
回來好幾年,你怎么不跟同學聯(lián)系?
吳一不直接回答我,接著說她和大力:我和大力分手了。我去貴德帶了一箱子書,兩年時間,我把那些書都讀完了。我發(fā)現(xiàn)我自己認真讀書的時候,可以把他拋到天邊外,一點不想他。頭一年他給我寫過六封信,我一封沒回過。第二年他不再給我寫信。等我從貴德回來,我媽告訴我,大力結婚了,娶了他車間里的一個同事,好像也是鉗工,也可能是電焊工。我沒細問。我跟他,兩清了。你別挑我從貴德回來誰都不見,我連大力都沒見。真的,一次沒見,一個電話沒打。有一段時間,我誰都不想見,看誰都煩?,F(xiàn)在好多了。這不,我來看你了么。
說完這話,吳一笑了,露出一排讓我羨慕的整齊潔白的牙齒,但摘下墨鏡,她的眼角已經(jīng)能看見魚尾紋。
有魚尾紋不奇怪啊,一晃兒,我們都往三十歲上奔啦!
吳一找我,跟我討要復習資料——她想離開團市委,考研究生。她認為團市委的工作不適合她。怎么個不適合,她沒具體講,我也沒再多問。我心里琢磨,去青海支教,于她而言,本是感情受挫時的一時沖動,不是她認真思考和算計過的。她不是那樣的人。團口出干部,就憑著她敢于往鼻梁上架眼鏡架的潮勁兒,她也許真的不適合在那兒工作,她又沒想著要當官。她也確實不適合當官。考研、做學問,應該是她的出路。她本來就應該走這條路啊。拐了一個大彎又回到這,也行,亡羊補牢,不算太晚。
但我沒想到的是,她居然要考本校研究生。我眼睛瞪大,問她:這破學校,你真考???我在職,成績一般,讀本校是不得已;這幾年你不是讀了很多書嗎?你的底子比我厚實多了,你去考一下南開、復旦什么的,就是沖一下北大,也完全可能??!
吳一回我:我不能再離家太遠。我爸前年病了,中風。我媽一個人侍候他挺費勁。所以我至少暫時只能在家跟前待著。你不是獨生女,不知道家里只有一個孩子的苦。你們有兄弟、有姐妹,老人有什么情況,大家可以商量,可以分擔,我不行。他們年紀大了,所有的事情都得我自己扛著。你看現(xiàn)在的孩子都是獨生子女了,包括你家咪咪這一代,不是我悲觀,他們難受的日子在后面呢,我把話撂這。
那次見面,吳一還告訴我一件事:她去過西藏。十幾個同去支教、來自各地的年輕人,結伙去西藏,她加入了那個隊伍。他們租了三輛越野吉普,走109國道,翻越唐古拉山口,在藏南、藏北游蕩了一個暑假。翻越唐古拉山口時,她感冒了,發(fā)燒,躺在吉普車后座上,昏睡過去。過山口時都沒知覺。到拉薩以后,當?shù)蒯t(yī)生告訴她:你命太大了。你的命是揀回來的。在高原,感冒是大忌,能要人命的。
吳一說:你看,醫(yī)生都說我這命是揀回來的。既然是揀回來的,那我就好好善待這條命吧。我在西藏,看見過那么多座海拔七八千米的雪山,還有一望無際、感覺比海還遼闊的干凈得不得了的湖水,我就覺著自己特別能理解高原人的信仰。在那種大山大水面前,人多么渺小,什么都不是。所以人只能崇敬自然。我以前不理解等身長跪,等我去過西藏,我理解了。人不是天之驕子。人是天之小子——渺小的小。
吳一說這話時,眼睛像在看我,又像沒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青海已經(jīng)是我難以理解的遠方,她又說到了更高、更遠的西藏。對我來說西藏就是天邊外。那種地方,對我來說太遙遠,遙不可及。那樣的地方不屬于我。當然,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說到底,青海、西藏之行對吳一也只是個過程,她只是去見識一下高原而已,要不然她怎么沒留在那里,還要回來?我得承認,討論這樣的問題,我不是她談話對手。我跟不上她的思路,夠不著她的高度,不知道怎么跟她對話。她也一定覺得我無趣。骨子里,我們不是一樣的人。但我安慰自己,至少,我還有耐心聽她訴說,沒當過碎嘴婆,不會把她的信息到處去傳播,也許,這是她后來能繼續(xù)跟我保持來往的理由?
吳一毫無懸念考上本校研究生。跟我是一個導師。因此,她又可以算是我?guī)熋谩?/p>
那時候她還叫吳晴。改名吳一,是在她又一次失戀之后。
吳一那次戀愛,在校園里頗鬧出些動靜。
她這個人,就是與眾不同啊。
傳說,她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
是我們學校體育教研室的陳老師。
本科的時候,陳老師教過我們。他跟大力看上去哪個地方長得有點像。個頭差不多,肌肉塊比大力明顯一點兒,不同的是他總愛穿黃白兩色運動裝,看上去確實特別干凈。陳老師給我們上課,對男生無比嚴厲,讓他們在操場上一圈圈跑,一點不心疼;對女生相對溫柔,女生只要說自己肚子不舒服,一概準假。印象中,他認字不夠多,也有點小聰明。我們宿舍王玞,后面那字他不認識,第一次上課點名時,他故意不念王玞的名字,然后問:還有誰沒點到名字?自己報一下!王玞性格野,比較調皮,故意讓他下不來臺:老師,您是不是不認識我名兒啊?我看見您花名冊上有我名啊?!那個那個就那個。她用手指點著花名冊,全不顧陳老師鬧個大紅臉,那一節(jié)課看上去都不太自在。下課以后,大家伙兒嚇唬王玞:等著吧,期末考試老師讓你及格才怪!
還好,期末考試,全體同學的體育都及格了。
教體育的陳老師,以前練長拳,參加過全國比賽,得過名次。實際讀過的書未必比大力多,但畢竟在大學里有個教職,有個講師職稱,算是嫁接到知識分子隊伍里了,也沒什么不體面。關鍵是,陳老師已婚,他媳婦據(jù)說是老龍口酒廠的品酒員,品酒有一套,鼻子也靈敏得很。她鬧到學校,找領導、找吳一,弄得系里、導師,臉上都無光。
這件事,在公開場合,大家誰都不說;但私底下交流,好像很多人又都知道。關于他們兩個人好上了的流言,像病毒,無影無形,又確實在校園里迅速蔓延。
我相信一開始吳一就是單純跟陳老師學太極。吳一從青?;貋恚?jīng)常鬧毛病,身體不好??蓟乇拘?,時間比她在團市委寬松,我看她心情也比我頭一次見到她時放松不少,看上去皮膚白了些,臉上多少有了點血色、光澤。她跟我說要鍛煉身體,準備找個老師學太極。我以為她就是隨口說說,沒想到她真的去學了,找的還就是陳老師。至于她跟陳老師什么時候走到一起去的,兩個人是否到了傳言中的程度,我也只是聽外界傳說,包括我導師的只言片語——陳老師媳婦,那個品酒員,神通廣大,已經(jīng)鬧到我導師那兒了。
在我的印象里,從青?;貋硪院?,吳一差不多只跟我這一個本科時的同學有來往。我相信,她和我來往,不是我和她之間有多少共同之處,有多少可說的話,而是她要考回本校,她認為合適的導師恰好也是我的導師,她沒必要刻意回避我。事實上,除了偶爾在導師家相遇,她偶爾會打電話問我一些系里的講座信息、開會信息,我們的來往并不算密切。只能說有來往。況且,她跟陳老師“勾搭”——如果真像品酒員惡毒宣揚的那樣,畢竟不是體面事,她不會主動告訴我的。男人可以在朋友之間炫耀自己的女人緣,他們征服妻子之外的女人時,不會覺得不好意思、難為情。那是他們的榮耀,表明他們是成功人士。我聽說男人之間還有互相交流與女人打交道甚至性經(jīng)驗的。女人不一樣。親密的女友可能互相講一講與男人之間交往的感情問題,但很少有女人交流各自與男人在一起的性經(jīng)驗。更何況是那種偷來的男人,更何況吳一還是個未婚的女人,更更何況,吳一還是那種追求“干凈”的女人。如果她和陳老師之間確實到了可以上床的程度,我相信她也絕對不會跑過來告訴我,盡管我一直認為吳一是個比較單純的女人。
但也許,她跟陳老師的交往,實際上并沒達到品酒員需要到學校來吵鬧的程度,兩個人只是比一般的男女關系更近便,好朋友而已。也許就是吳一寂寞,平時給陳老師電話頻了些,說話時間長了些,或者一起出去看個電影、拍個照也未可知,而他媳婦恰好是醋壇子。這個我還真沒求證過。在吳一面前,這種疑問,我永遠問不出口。怕她翻臉,從此跟我絕交。薄薄的一層紙,捅破了至少導致疏遠。我希望她跟陳老師只是關系更近便一些。不管怎么說,我覺得吳一真的跟別人不一樣。她這種有學問、有獨立思想的女生,為什么偏偏喜歡那種四肢發(fā)達、相對來說大腦比較簡單的男人?因為有了陳老師和大力,我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吳一是個帥哥控。她喜歡帥男人,年齡比她大一些,不管他們有沒有社會地位,有沒有錢,腦子里有沒有思想。她自己學問夠了,有能力思想,不需要在男人那里尋找支撐,拿男人當靠山。男人在她眼里,只是比較單純的生物意義上的男人,看上去健康、干凈就行了。
我這么理解,是不是誤解了吳一呢?
不知道啊,沒法兒問哪!
吳一研究生畢業(yè),沒繼續(xù)讀博士。她有條件讀下去的。雖然被品酒員在校園里鬧了一番,我知道導師對吳一印象還好。看不上本校,她也完全可以離開,到外校去讀博士。同是研究當代文學,吳一作品讀得多。她文學底子比我厚。聽說她老爸在家里藏了一屋子書,對她想看什么從來不設障礙,開卷有益,只要想看,看什么書都行,《金瓶梅》都行。我們讀本科時,講明清小說,講到《金瓶梅》,只有吳一大方承認看過全本。全本《金瓶梅》,圖書館借不出來,但是她家里有,她爸也讓她看。在青海支教那兩年,吳一說帶了一箱子書去讀,而且讀完了,我信。讀得多才能有眼界,導師希望她接著讀博士,很正常。再說,那時候的校園,博士已經(jīng)開始多起來,總有一天,沒有博士學位的,既不能留校,也可能沒有給學生上課的資格了。既然她想留在學校做研究,為什么不把學位拿下來?連我這樣不如她底子厚的都在努力拿學位,她不需要多大努力就可以得到,何樂而不為?
我理解不了吳一。沒法深問。
她讀碩士的那幾年,我費勁巴力,帶著孩子,還要教課,磕磕絆絆,勉強把博士讀下來了。如果追著她問,好像我在她面前炫耀自己似的。不問也罷。
吳一沒讀博士,最后也沒留在系里。我知道導師一開始想留她。導師就是我們系主任。系里講寫作課的老師退休了,找不到合適的人接替。我導師說,能給學生講寫作課的,除了要對當代文學有了解,最好自己能寫點東西,這樣給學生講課才能講到點子上,自己沒寫過東西的,學問再大,面對具體的寫作課,紙上談兵,誤人子弟。導師說,吳一文筆好,在他教過的學生中,數(shù)一數(shù)二。她寫的論文,不干巴,有文采。吳一還寫過詩、散文,聽導師說還在報紙上發(fā)表過。吳一的碩士論文我看過,是她主動拿給我看的,她研究張賢亮的小說,作品摳得很細。她的論文,有些觀點很大膽。我是想不到,想到了也不敢在論文里講。她的詩和散文,我倒是沒讀過,她也沒主動給我看過,大概認為我不是她知音吧。我這個人,閱讀面窄,閱讀興趣有限,給學生講當代文學,多少要跟蹤一些當代創(chuàng)作,至少要知道一些主流作家的名字吧,別學生問你時你聽都沒聽說過,那多尷尬。時間有限,文學刊物,我就選了一本《小說選刊》,有時間會去翻翻。報紙、刊物多如牛毛,都看,咱也沒那精神頭兒啊。
吳一沒有博士學歷,加上被品酒員鬧過一場,這是她最后沒能留在系里的客觀原因。從主觀上講,我認為她自己就沒去積極爭取。且不說導師就是系主任,導師的意見很重要。單說她老爸是省內資深教授,給省領導講過課,據(jù)說本校管人事的副校長,就是她老爸的學生。有這層關系,吳一想留在系里教書,輕飄飄!暫時沒有博士學位,以后可以讀在職。她沒能留下,我認為一定是她沒去努力,沒去真誠表達自己的想法。我要是有她這層關系,學校里的位置,隨便挑。一點不夸張。多簡單點兒事啊。
沒能留在系里,再一次證明,她這個人,對自己的未來太缺少規(guī)劃、太不負責任。人生跟牌局一樣,你能抓到什么牌,出身、容貌、智商,那是你的運氣,天注定的,你自己其實決定不了。有的人運氣不好,出身低微、相貌平平,甚至可能長得丑陋,但人家努力、認真,一樣可以了不得。馬云剛開始出名的時候,看他影像,我曾想過,這個人,怎么長得跟外星人似的,不是一般的人類啊??赡憧瘩R云做的那些事情,人家無中生有,想象力無窮,愣是整出了淘寶、天貓、余額寶,竟然在美國上市了,成為了不起的大人物。馬云的成功再一次證明,人不可貌相這句老話,不是一般的老話,它是一個真理。反過來,有些人,什么條件都好,抓了一手好牌,打得太隨意,不認真,不按規(guī)則出牌,那你抓的牌再好,大小王、四個老A都在你手里,你不好好出牌,又能怎樣啊,該輸一樣輸。
我替吳一惋惜。那時候我理解不了吳一對自己的未來為什么那樣輕率,現(xiàn)在,年紀大了,我才多少想明白,她對待自己未來的隨意,也可能跟她是獨生女兒有關。在她那樣的家庭里,所有的東西,都可以屬于她。舒適的房間,充足的零花錢,大把的時間,父母的情感、關愛。她需要的方方面面,父母都給想到了,安排好了。而像我這樣的人,生長在窮人家,還有不止一個孩子,我們想得到什么,需要在有數(shù)的份額中去爭。無形當中,養(yǎng)成了算計、爭搶的性格。這種性格,讓我們能夠更適應社會環(huán)境。
吳一去學報當了一名編輯。本校學報,我就不說名字了,學校外面的人估計很少見過。我猜想頂多也就印個千八百份吧。也許這都說多了。說是公開發(fā)行,其實大部分都是內部贈閱。內容大部分是本校師生的論文,評職稱、拿學位用的,文理科都有。吳一到學報,真不如她留在系里當老師合適,至少還能面對年輕的學生,能有點活泛氣。整天面對那些枯燥無味、缺乏質量、沒有激情的論文,有什么意思?
難為她了。也就是一份能開工資、維持生計的工作吧。在我心目中,她應該處境更好才對。
為了評職稱,完成系里的科研指標,我偶爾也會給學報寫論文,或者受學生委托,找吳一推薦論文,這樣,我跟吳一就仍舊保持著聯(lián)系。
一晃兒,我們都三十大幾了。有一次我去取樣刊,她送我出來,說要跟我到校園里曬會兒太陽。走了不遠,她忽然告訴我:我改名了,以后我叫吳一。
我愣了一下,笑問:你叫吳一,那我以后可以給你介紹對象了唄?
話里的深意,只有我們倆之間才懂。
還是我們住一個宿舍的時候,晚上幾個人關了燈瞎說八道,談各自對愛情的認識。輪到吳一,她惡狠狠、半開玩笑地說:讓別人介紹男朋友,就像母豬接受獸醫(yī)牽來的種豬。
這是我唯一一次聽她講粗話。其實以她平時說話的習慣,她完全可以文縐縐地表述:男女之間,以婚姻、以上床而不是以愛情為目的的相識,是不道德的。那一次,她好像吃了戧藥,比平時過激得多。那時候,她正跟大力戀愛,也正在承受來自兩個家庭的壓力。我想,這是她說狠話的原因吧。
時過境遷,她已經(jīng)沒有花樣年華,眼角有了皺紋,臉上有了滄桑,但畢竟她曾經(jīng)的態(tài)度在那兒。如此極端,誰閑著沒事去招她惹她?
但她連名字都改了,從前的偏見和傲慢,是不是也可以改變呢?這是我敢于試探她的底氣。
我看她沒有反駁的意思,便接著說:你這么好的條件,不好好利用,是在浪費資源啊。
就在那次,她貌似松口了,撇嘴道:行啊,我的條件你也看到了,鼻子眼睛胳膊腿兒,都擺在這兒了,我有眼無珠,總是認錯人,你老人家認為我適合什么樣的男人,幫我選選吧。我爸我媽比我還著急,我都怕回家見他們了。有個男人談著,結不結婚再說。至少能緩解一下他們的焦急。
態(tài)度如此,才有了我們夫妻給她和朱所介紹對象的事情。
我老公有個戰(zhàn)友,跟他腳前腳后轉業(yè)到地方,在稅務局下面的一個所當所長。戰(zhàn)友姓朱,比我老公小一歲,我見過他幾次,叫他朱所。朱所媳婦,頭幾年去青島玩,被大浪卷海里,人沒了。朱所鰥居,帶著個剛上幼兒園的小女兒過日子。我看他過得挺煎熬。對象據(jù)說看了好幾個,都不滿意。有一次,戰(zhàn)友聚會帶家屬,酒后心腸熱,我問他想找什么樣的,他告訴我:嫂子,你在大學里,幫我找個大學老師吧,最好是你們中文系的,能寫個文章啥的,我喜歡才女。
回家路上,我跟我老公笑說:朱所一個粗人,拖個油瓶閨女,理想倒是挺遠大的,還想著娶才女,還要娶中文系的,他一個高中學歷、大專自考生、部隊大學畢業(yè)的,中文系的才女能看上他???!
話雖這么說,我還是動了介紹他和吳一認識的念頭。我認為朱所唯一可能符合吳一條件的硬件,不是他合適的年齡、讓一些人羨慕的工作,而是他的個頭、長相,多多少少跟大力有些像。經(jīng)歷過部隊訓練的朱所,老家河北,個頭跟大力差不多,站如松、坐如鐘,穿上制服,絕對是個帥男人。雖然學歷不高,但吳一應該是不太在乎學歷的人。他們倆,不是沒有可能。
老公見我把吳一和朱所往一起撮合,沒反對,但明顯不如我熱心。他見過吳一,不理解吳一穿布衣服,不是灰就是棕、黑,為什么不把自己打扮得鮮亮一點兒,又不是沒有錢。我說你農民,老土,人家這是“范兒”。文藝女青年都愛這么穿。布,麻,越土越好。即使衣料上帶花色,也最好是那種扎染布上的土紅、老綠、深藍,樣子松松垮垮、肥肥大大。一看就不是我這種穿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俗人。我這樣的俗人,穿著打扮講究的是跟別人盡量一樣,而吳一講究的是不流俗,盡量跟常人不一樣。這是她一貫的追求,她叫吳晴時就這樣,不因為改了名字而變化,當年她往鼻梁上比量空鏡架最能說明她性格啊。
穩(wěn)妥起見,我讓老公先別告訴朱所。得先征求吳一意見。
吳一聽我介紹完朱所,猶豫了一會兒,眼睛瞪我:死過老婆的?!
我故意刺激她:大姐,你放眼周圍瞧一瞧、看一看,往四十歲上奔的男人,還有沒娶過老婆的嗎?!
吳一想了想,又問我:他說過喜歡學中文的女生?
是啊,如果人家沒說,我會想到給你們往一起捏鼓?
吳一答應跟朱所見面。她只提了一個條件:把她電話號碼給朱所,讓朱所直接跟她聯(lián)系。
哈哈,還有點害羞呢。畢竟從前她是瞧不起別人介紹對象的,一下子彎轉得太大,不好意思吧。
按她要求,我把她號碼告訴朱所。我給朱所打預防針:兄弟,吳一是我同學,才女,也是獨生女,難免有點小脾氣,你多擔待,不許欺負她啊。
朱所哈哈笑:謝嫂子提醒、關心,改天我請你們三口人吃萬豪!
我們不需要朱所破費請吃五星級的萬豪,聽說那里一個醋溜白菜片好幾十塊錢,就不是我們平頭百姓消費得起的地方。他要是能征服吳一,真跟吳一好上,把吳一娶回家,我們一定請他們吃飯,萬豪吃不起,一般的土豪飯店還是可以的。
朱所沒能請我們吃萬豪,我們也沒請他們吃一般的土豪飯店。如果吃過飯了,也許吳一就不會讓她媽媽找不到了。身邊有個男人,萬一電話打不通,也得是那個男人出頭露面。歲月荏苒,時間證明,朱所是吳一最后的好機會,可惜她同樣沒抓住。我老公說他跟朱所嘮過,朱所對吳一比較滿意,沒嫌她年紀大,沒嫌她怪異。朱所在部隊時當過通訊員,最大的理想是自己寫的通訊稿能上報紙,可惜他功底太差,短暫的通訊員生涯,一共見報過三篇豆腐塊,據(jù)說至今還珍藏著當年的報紙。朱所心中有個情結,想娶個才女回家,這叫缺啥補啥。自己不能寫,討個能寫的老婆吧,萬一順帶著能把他小女兒也熏陶成才女呢。按朱所當時的條件,娶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也不是沒有可能。甚至完全可能。盡管他死了老婆,帶個女兒,但有房有車,人在熱門單位當公務員,當個小官,還是有女孩子看重的。現(xiàn)在女生的想法,跟我們當年不一樣啦。吳一各方面條件都不錯,但女人一旦錯過了最佳婚期,不能過分挑揀了啊。
我老公對吳一印象欠佳,主要就因為這件事。他見不到吳一,只能跟我發(fā)牢騷:你這同學真是不識人間煙火,以后少跟她打連連。
我替吳一辯護:朱所沒娶上吳一,說明他們緣分還不夠。吳一條件好,有資格挑揀。像我這種傻了巴唧的女人才好娶吧,長得一般,沒有錢,沒有才,才女、財女都不是。
我老公不以為然:男人娶的是老婆,買菜、做飯、生孩子、過日子,不是往家里討女神。吳一就是讀書讀傻了,以為真有郎才女貌這回事,這種女人,不剩下才怪。
據(jù)我老公說,吳一和朱所沒能走到一起,是吳一起了破壞性作用。朱所對她還是挺鐘情的。他們相處了一年多時間。吳一拂袖而去,對朱所小有打擊,有一次他們戰(zhàn)友在一起喝酒,酒后說狠話:什么才女,都是矯情,裝,骨子里就是瞧不起我們農村出來的男人!
總而言之,朱所對吳一的不滿,也影響到我老公對她的態(tài)度,他不愿意我跟吳一多打連連,大概是怕我被吳一帶壞吧。我不能告訴他,我跟吳一保持聯(lián)系,除了我們有同學之誼,還因為,在我內心,我對她其實一直是羨慕的。羨慕她敢于任性、堅持自己,敢于跟別人不一樣,寧可嫁不出去。有時候,我覺著,吳一就是我的一面鏡子,既照見我生活的好,也照見我生活中讓我不滿意的另一方面,讓我想到,除了我這種柴米油鹽的平常生活,還有一種生活叫自由自在、天馬行空、無拘無束。她像鏡子一樣不留情面。我日漸臃腫的身材,我眼角的皺紋,我對生活的委曲求全,我身上的種種世俗之氣。別以為一個女人就看不到自己身上的俗氣。俗氣可能讓我們生活得安逸,但有時候我們也瞧不起自己,偶爾也會幻想,我們是不是可以不這樣庸俗,是不是可以更清高一點兒?
吳一和朱所分手,我問過她:為什么?
吳一回答:不干凈。隨地吐痰。說話帶臟字。最重要的是,心里不陽光。有點小陰暗。
呵呵,男人在她心目中如果真是這樣的印象,那就歇菜,只能分手了。
我沒把她對朱所的全部看法告訴我老公。跟他說不清楚。我老公不喜歡吳一。我們兩口子過日子,柴米油鹽,瑣碎的事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犯不上天天把一個外面的女人掛在嘴上。我老公說話有時也帶臟字,幸好我認為他心理還不算陰暗,只能說心眼兒不算大而已。跟我老公這樣的人解釋什么叫“干凈”,太累。不說也罷。
這次,是吳一媽媽找上門來,不說也不行了。
周末不堵車。進城以后,車開得比平時快。到家第一件事,先去翻看家里座機的來電顯示。找到吳一媽媽的電話,立馬給她撥過去:阿姨您好,我是夏荷。我從日本剛回來,您聯(lián)系上吳一了嗎?
吳一媽媽我是見過的,上本科時,我們宿舍集體到她家里吃過一頓飯。她包的餃子很好吃。一晃兒,三十年啦!
吳一媽媽說:夏荷嗎?我聯(lián)系不上小晴!她跟我說要去青海,去開會還是去拍照,具體也沒說,就說坐飛機去。我讓香菊在網(wǎng)上查了,這幾天去青海的班機都是正常落地的,可是她也不給我打個電話,手機到現(xiàn)在也撥不通!以前她出門,不管走多遠,哪怕去坦桑尼亞,也總會先給我報個平安的!
我心里畫了下渾兒:吳一什么時候去過非洲啦?這丫頭,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我怎么不知道啊 。心里一邊想,一邊趕緊安慰她:阿姨,您別急,我收拾一下馬上過您那兒,咱當面說啊,她不會有什么事的,也許就是手機出故障了,青海那么落后的地方,一時沒找到地方修理吧,或者是她呆的地方太偏僻,手機找不到信號,您別著急,我很快過去!您還是住原來的地方嗎?
福利分房,吳一在學校附近分了一個單間,平時不怎么跟她媽媽一起住。吳一媽媽說她還住在北陵小區(qū),老房子。北陵小區(qū)是好地方,北面對著北陵公園,東面對著軍區(qū)司令部、省政府,在沈陽算黃金地段。我剛到沈陽念書的時候,那里是相當講究的生活小區(qū),很多走五七回來的老干部住在那些紅色的磚樓里。大概十幾年前,北陵小區(qū)的西邊新起了一個樓盤,叫成龍花園,是從前師范學院的校址。師范學院搬到城市的更北邊去了。世紀之交,成龍花園成為沈陽高大上的生活區(qū),北陵小區(qū)落伍了。又過十幾年,成龍花園也落伍了,現(xiàn)在的有錢人,都到城外買別墅去住,但成龍花園還算好房子,而北陵小區(qū),除了地點黃金,房子已經(jīng)非常破舊。很多人堅守不搬,據(jù)說都在等待動遷,既是黃金地段,動遷能給上好價錢吧。小區(qū)周圍倒是變化不大,北陵還是北陵,門口的兩個石獅子,這么多年一直蹲在那兒;皇太極的騎馬銅像,仍舊在皇太極廣場上屹立。北陵公園評上了世界文化遺產(chǎn),是外地人游沈陽的必選之地。和三十年前相比,這一帶最大的變化,在地面上看不到:地鐵二號線,從小區(qū)地下通過。北陵小區(qū)門口,有一個地鐵車站。
想起來了,我來沈陽第一次進北陵公園,跟那次去吳一家做客,是一回事。吳一請我們游北陵,然后去她家吃飯。北陵公園對吳一來說,就像她家的后花園,她什么時候想去都可以,而對我們宿舍的另外三位,北陵公園是沈陽的一處風景,是我們放假以后,回到家里可以跟家人顯擺的一次見聞。那個時候,我們的爸媽,幾乎都沒來過沈陽,更沒來過北陵。
三十年前我去北陵小區(qū)吳一家時,吳一爸爸還在,那時候他還沒退休,細想想,比我和吳一現(xiàn)在的年齡也沒大多少歲吧?,F(xiàn)在,我們都長白頭發(fā)了,吳一爸爸頭些年已經(jīng)作古。
吳一媽媽跟保姆香菊一起生活。
去看吳一媽媽之前,我先在家里上會兒網(wǎng),打了幾個電話。我在網(wǎng)上查看青海最近有什么大的活動。青海湖自行車賽已經(jīng)過去了。青海湖詩會,邀請的都是有些名氣的詩人,網(wǎng)上能夠查到的名單,沒有叫吳一的。我給學報副總孫老師打電話,求問單位是否派吳一去哪兒出差?孫老師說:放假呢,哪會派人出差?我沒聽說。就是出去旅游了吧?她這個人你又不是不了解,每個假期都出去,獨自一個人。她去哪兒從來不告訴單位。要不你再問問老錢?我連說不必了,問您就成。
學報幾位領導有矛盾,這個全校老師都知道。吳一跟孫老師關系還行,還能說些話,跟總編老錢,非常緊張,我不會找他自尋煩惱的。
吳一跟我說過幾句她跟老錢合不來的理由。我勸過她:學報一共十幾個人,你又沒想著混個一官半職,一個月拿有數(shù)的幾千塊錢,有些事情睜只眼閉只眼不行嗎?你太不會變通。吳一不服氣:雖然我們學報水平不咋的,那也不能什么垃圾都往里面塞吧?你不知道編那種稿子多痛苦,沒有學術價值,連話都不通,發(fā)出來叫人笑掉大牙。學報學報,總得有點學問吧?他一個主編,帶頭塞爛稿子,不拿學報當回事兒,只要拿錢就發(fā)稿,跟小姐賣身有什么區(qū)別?你就是當小姐,也當?shù)酶呒夵c成不?也挑揀挑揀成不?我實在是受不了。我再勸她:算了吧,就你們現(xiàn)在發(fā)出來的稿子,也未必強哪兒去,五十步笑百步!你這么犟有意義嗎?還不是讓領導收拾?!你一個學當代文學的,讓你去編自然科學版,天天去校對那些公式、定理,你以為他是照顧你?。磕愕弥鲃痈I導把關系緩和一下,將來你把正高職稱評完了,兌現(xiàn)時領導不同意,或者有競爭對手把你擠下去,很正常的。一個月差一千多塊錢呢,咱有這錢,一年在國內至少多走倆地方吧?出國旅游的話,也多走個國家吧?
愛屋及烏,錢主編知道我跟他不得意的手下是同學,對我肯定也會小小提防,我何必無事惹塵埃?
吳一媽媽怕我走岔路,派保姆到小區(qū)門口接我。
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雪白了。我到她家吃餃子那次,她的頭發(fā)還是黑的。她曾經(jīng)是中醫(yī)學院的婦科大夫,我上學時,曾經(jīng)托吳一跟她討要治療痛經(jīng)的藥方。我有痛經(jīng)的毛病。結婚以后,痛經(jīng)的毛病好了,我漸漸醒悟:婚姻、男人,是最好的藥方。
吳一媽媽拉著我手,哭:你說,小晴會不會出事?!
不會的,我不是跟您說了嗎,可能就是手機信號不好。
吳一媽媽,八十多啦!白發(fā)人的眼淚,讓我受不了。看見她,我想起自己遠在老家的老娘。我在心里罵吳一:心這么狠!你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對自己的生活有不同常人的要求,可你連媽媽都不管不顧嗎?!
老太太讓保姆出去洗我?guī)淼乃jP好門,她從床頭柜里,抖抖索索拿出一個信封:你看看這個。
信封里是一頁紙,鉛筆字,一行一行的短句子,分行寫的。字體我認識,是吳一的。但她寫的什么呀?是詩嗎?
為什么我不記得你的乳香
為什么我不記得你的搖籃曲
為什么沒有百天照
為什么你不打我
為什么
我到底是誰
從哪里來
曾經(jīng)的乳名
哪怕就叫狗蛋
我拿著這頁紙,不知道說什么。頭疼。心里翻江倒海。一個女人,不想著找男人把自己嫁出去,踏踏實實過正常人的日子,糾纏于“我是誰”“我從哪里來”,這是哲學問題啊,太抽象、太形而上了。一個學當代文學、搞形象思維的,總想著這么抽象的問題干啥?你就是腦細胞多得沒地方用,非要想這種高深的問題也行,那你多想想“我到哪里去”不行嗎?想一想自己怎樣可以活得更滋潤。找個男人睡覺,生個孩子作伴。這是老天爺給女人的權利。為什么非把自己往絕境上逼?哪個男人會陪著你在家里想這樣的問題?尼采會嗎?人家是想帶著鞭子跟女人在一起的。沒有百天照算大事嗎?可以糾結半輩子?我上高中頭一次照相,還是黑白的,還是跟全班同學的合影,畢業(yè)照,我說什么了?我也不記得聞過媽媽的乳香,我也沒有印象聽過搖籃曲,那又如何?沒挨過打居然也是問題啦?太矯情了吧?
我讓自己平靜一會兒,問她:阿姨,您這是從哪兒找的?
從小晴房子里找到的。香菊有她房門鑰匙,平時每周過去給她收拾一次衛(wèi)生。我打電話找不到她,就讓香菊帶我去她那兒。我好不容易才爬上六樓。在她書桌上看到的。她是不是故意給我留下的呢?
我強忍住說:不會吧,也許這是她寫的詩,或者就是隨便寫的什么,不代表什么。
她盯著我臉,欲言又止:小晴,她,真沒跟你說過什么嗎?
說什么?
算了。沒說過就算了。我還是擔心。她可別出什么事兒。夏荷,我們需不需要報警?需不需要告訴她單位領導?這都五天了。我沒去過青海,那里路況好不好?她真的不會出事吧?她坐汽車去過西藏,差點交待在路上,會不會又去走那條路了?太危險了呀!
不會出事的,估計就是手機信號不好?;仡^我跟我老公說說,他有戰(zhàn)友轉業(yè)當警察,我看看能不能追蹤到她手機信號。聽說現(xiàn)在有這技術。
我不敢再多停留。這房子里有一種氣息,壓得我呼吸不暢。我不知道那氣息是什么。也許,住過很多年的老房子里,都會有這種氣息?曾經(jīng)活過的人離去了,他們的靈魂不散,在空氣中游蕩?我坐過的那張舊沙發(fā),是吳一爸爸坐過的吧?
告別吳一媽媽,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了。老公如約在樓下等我。吳一媽媽沒下樓,但我感覺,她的目光,一直跟著我走,芒刺一樣扎在我身上。
吳一的那些字,那些疑問,是什么意思?我看過一遍就都記住了。我給我老公大致背了一遍。我老公在部隊當過偵察兵,比我有判斷力。
我老公不吭聲,專心開車。他是個沉默的人,惜字如金,不愛說話。上樓之前,問我一句:吳一真是獨生子女?沒聽說她有過夭折過的兄弟姐妹什么的?
沒聽說。
她懷疑自己不是親生的。
我無語。好吧,其實我也是這么想的。我只是沒說出來,想從老公那里再印證一次自己的判斷而已。
那天晚上,腰酸、頭疼,睡不著覺。跟時差沒關系。兩個小時時差,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仰望天花板,回憶跟吳一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她懷疑自己不是父母親生!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就因為自己是獨生子女嗎?我和她同齡,我們出生的時候,還沒開始計劃生育,我弟、我妹,都不在超生之列。他們是合法出生的孩子。那時候主動要求生一個孩子的,是太超前了。但也許她爸媽就是不尋常呢?聽說吳一爸爸年輕時在蘇聯(lián)留過學,吳一媽媽也不是一般的老太太,是有名的婦科專家。雖然她年紀比我媽媽大了將近十歲,看上去可是年輕多了,白白胖胖,手是軟的,不像我媽手掌上有老繭,老了都沒褪下去,摸上去手掌硬邦邦。吳一啊,難道跟媽媽不能交流嗎?就算你真不是老人親生,把話說開,是不是更好?退一萬步講,養(yǎng)育之恩總有吧?真想把自己的來處弄清楚,你總得跟老太太談吧?你不談,一走了之,能解決什么問題?老太太這么大歲數(shù),說不好聽的話,隨時都可能離開,到那時候,你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你連能問的人都找不到了呀!
再見吳一,我可不可以這樣勸她:科學如此發(fā)達,用事實說個話吧,做個DNA鑒定不就完了?根本不需要老太太出面、不需要老太太知道,隨便找點她身上的什么東西,頭發(fā)、指甲,科學會告訴你她是不是你的親人。把這個心結解開,該怎么活怎么活,不行嗎?是你的親人,你好好待她;即便不是你的親人,你也把她當親人,畢竟人家把你養(yǎng)大!
晚上遲遲不能入睡,幸好早晨可以睡到自然醒。放假了,不用上班,真好。本質上,我是個懶得出門的人。我跟吳一不一樣。她必須經(jīng)常離開自己生活的城市,總想掙脫什么。當年去青海,除了考驗愛情,也有這方面的因素吧?她這個人,背個簡單的旅行包,帶上相機,說走就可以走。我記得她跟我說過,她必須經(jīng)常去看看外面的生活、外面的景致,呼吸外面新鮮自由的空氣,然后才能回來忍受身邊的生活。人和人,想法怎么這么不一樣呢?
我老公下班回來,告訴我:吳一的手機,在青海湖一帶移動。
謝天謝地,她還活著。我就知道她還活著。她這人,皮實著呢。估計就是手機出點問題吧。沒準兒就是沒帶充電器,或者在非常偏僻的地方,連電源都找不到。那也不對呀,你自己手機不能用,隨便找個網(wǎng)吧不行嗎?找個公用電話不行嗎?借用一下別人的手機不行嗎?給媽媽報個平安!你是真不知道女兒在媽媽心中的位置呀?我家咪咪,每天晚上給我發(fā)微信,她不發(fā)微信過來我不睡覺。從前我不上微信,也不手機上網(wǎng),我討厭在我課堂上低頭扒拉手機的學生。因為女兒去大阪,我把微信學會了,因為我要天天跟女兒聯(lián)系。吳一,不養(yǎng)兒不知父母恩,你這么絕情,就因為自己沒有孩子嗎?
我在心里一遍遍指責吳一,又不斷懷疑自己的判斷:吳一不至于這樣絕情吧?她是不是真的遇到不測了?手機被竊?手機的移動,只能證明手機在移動,或者帶手機的人在移動,不能證明就是吳一帶著手機在移動。她去的地方,安全嗎?一個單身女人,背著挺老貴的相機在外面跑,一個鏡頭好幾萬,招人哪,千萬別有什么不測。她不會抑郁想不開吧?話說這病現(xiàn)在挺流行,吳一,咱不能趕這時髦啊。
從在桃仙機場下飛機的那刻起,我的手機打開了,微信打開,再也不關上,因為我不知道女兒什么時候要跟我聯(lián)系,我得第一時間回應她。
所以,手機每一次傳來微信提示音,我總會放下手中的事情,第一時間去看。
因為女兒。還因為吳一。我相信她還活著。她會跟我聯(lián)系的。
謝天謝地,她果真又跟我聯(lián)系了。微信里她的小人頭兒下面顯示,她有信息給我,她用語音跟我說:嘿,啥指示?
平靜得很,好像頭一天我剛跟我說過話,她哪兒也不曾去。
這一天,離秋季開學,還有一周。
我懶得給她回微信了,直接把電話打過去:唉,你瘋哪兒去啦?!
你才瘋呢。
沒瘋你玩什么失蹤?好玩嗎?你媽媽急死了你知道不?
行啦行啦,沒你說的那么嚴重,我知道她沒事。她心大著呢,這才多大點事兒。你過來不?我給你看照片。
什么照片?
我拍的青海湖。
你給我發(fā)過來兩張。
膠片拍的,一大堆,微信效果看不出來。
好吧,她幾句話,就讓我放下手里的活兒,顛兒顛兒跑她家去??此恼掌?,她的波斯貓,她的青海湖。還得瞞著我老公。我老公不愿意我跟她打連連。怕我跟她學得不像家庭婦女了吧。
吳一又黑又瘦。臉、脖子、手臂,黑黢黢的。讓高原紫外線曬壞了。只有一個地方例外:眼睛周圍,戴墨鏡的一圈兒,更接近她原來的膚色。像個大熊貓呀。我說:你也不抹點防曬霜?好皮膚就讓你這么禍禍呀?可惜了了。
吳一笑:抹防曬霜了,沒用,紫外線太強烈,我在戶外呆得時間也太長,有時候拍得高興,就忘記補防曬了。那地方,防曬一天得抹幾次。抹一次不管用。
她把洗出來的青海照片給我攤開一大片,湖水、藍天、水鳥、花草。還有油菜花。真是美極了。數(shù)碼相機里的照片更多。我一張張翻看,心里想著另外的事。繼續(xù)問她:說呀,為什么不給你媽媽打電話,她急死了!你為什么不回我電話?手機咋啦?
手機卡壞了。找當?shù)胤丈蹋鍪緳C主身份證件。我這手機,多少年沒換號,還是當年我爸在時用他身份證申請的,是他送我的生日禮物。他人都沒十幾年了,你讓我上哪兒找他身份證件?只好先那么著了。反正我有相機用就行了。
那你不會臨時買個卡?你得想法給你媽媽打電話、報平安?。?/p>
她居然笑了:親,你沒看出來她有病?。课覜]跟你說過?我媽媽老年癡呆啦,糊涂時多,明白時少。我哪能不給她打電話呢?我天天打電話,找公用電話打,還借用過別人的手機。她記不住。她已經(jīng)沒有記性了。過五分鐘就全忘。
吳一媽媽已經(jīng)沒有記性了?不可能?。∷€認識我,還能找到我家里電話?。?/p>
吳一又笑:我在家里有個電話本,上面有你電話,她照著電話本挨個打。我回來查了家里的電話記錄,她不光給你打了電話,還給電話本上至少十個人都打了。只有你去家里看她。你呀,善良啊。
吳一抱了我一下,突然哭了:人老了太可怕了,太沒意思了!咱們將來,也這樣嗎?說真的,我不怕死,人都得死,死就死了,沒啥了不起。我怕老!老了太難過。我爸最后的日子,我看他太可憐了。如果允許安樂死,我一定給他申請。還有我媽,她原來多精明能干,你看她現(xiàn)在這樣,啥也記不住,多可憐!
吳一笑笑哭哭,情緒起伏太大,把我徹底整蒙了。
我坐了一會兒,又想起來問她:你那張紙片兒啥意思?你媽媽拿來給我看的,乳名、搖籃曲什么的,你寫的什么呀?
吳一擦掉眼淚,鼻子齉齉的:她給你看那張紙片啦?說啥啦?
沒說啥。好像想說,又沒說。
那是我很久以前寫的,一個詩劇里的片斷。劇本寫廢了,根本就沒成。她不知道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自己收起來了。沒事兒就翻出來看。你是不是以為我懷疑自己不是他們生的?你還真猜對了,我上中學之前,一直猜疑著。后來他們發(fā)覺了,給我講了為什么家里只有我一個女兒。這確實不合常理。我媽媽醫(yī)院跟她年齡相仿的同事,家里都有好幾個孩子,至少也是兩個。我媽說,她生我時,大出血,差點把命丟了。然后他們就商量,有一個女兒就夠了,以后不生了。其實就這么簡單。
好吧,其實不這么簡單。我沒把自己內心對她的猜疑和指責告訴她。說到底,她寫的那種文字,其實也不能完全往詩劇上扯。她不是曾經(jīng)猜疑過自己不是父母親生嗎?她媽媽,想跟我說的,不就是這個嗎?她媽媽銘記女兒曾經(jīng)猜疑,不知道女兒已經(jīng)不猜疑了?她的記憶,停留在女兒對她的猜疑里,出不來了?老了真的這么可怕?
我又問她:你什么時候去過坦桑尼亞?我怎么不知道?
吳一失笑:我哪去過什么坦桑尼亞?是我媽說的吧?這回你能看出來她有多糊涂了!是她去過坦桑尼亞,她參加過醫(yī)療隊,那時候我很小呢,我記得當時家里連電話都沒有,我和我爸,就盼著能接到她信。
吳一媽媽真的已經(jīng)糊涂到這種程度,把自己當年往家里打不成電話,想象成女兒不給她打電話了?
我無語。心情大壞。
我們半天沒說話。然后吳一說晚上要請我出去吃飯。成龍花園附近有一家西餐館不錯。我謝絕了。跟我老公解釋我晚上跟吳一在外面吃飯,還吃西餐,要說一長串兒的話。說來話長。不說也罷。再說,繼續(xù)跟她在一起,難免還要提到心情沉重的話題,我承擔不起。人生的沉重太多了,何必非得掛在嘴邊當飯吃?有的時候,當個鴕鳥也不錯。
我對吳一說:免了吧。我得回家給那口子做飯。
真心不去?好吧,那你就滾回家當賢妻良母去吧。我去看我媽媽。香菊做飯還不錯。
我們跟波斯貓說白白,一起離開她家。波斯貓跟她走到門口,被她擋回去。波斯貓看我的眼神,讓我一下子醒悟,吳一眼睛里讓我一直看不透的那種目光,原來竟有些像貓。
我們倆從她住處開始走,過泰山廣場,過北運河石橋,一直到北陵小區(qū)門口。在地鐵口,看身邊無人,我半開玩笑對她說:趕緊找個男人,嫁了吧!萬一還能生個孩子呢?將來好有人到處打電話找你。
她把眼睛立起來,瞪我:想什么呢你?!本姑娘已經(jīng)三個半月沒來那個了,生不出來了!
好吧,玩笑到此結束。
以后我不會再跟她說嫁人、生孩子這樣的話題了。招人煩。
我們分手。她往北陵小區(qū)門口的方向走。她的背影,是一件淺灰色的布衣裳。衣裳很長,快到膝蓋了。
有風吹。冷眼看去,她的衣裳飄飄的,有點像道袍。
在進地鐵口之前,我又盯著她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歸巢時刻,下班、放學的,縷縷行行往小區(qū)里擁。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兩分鐘不到,我已經(jīng)不能把她從人群中分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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