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
最近一兩年,我開始注重自己的外貌,對行頭非常上心,包、手表、皮鞋皮帶、眼鏡等,力求有品位上檔次,讓自己人模狗樣。這和我當上辦公室主任有關(guān)。這是個古老的職業(yè),迎來送往,寒暄客套。但很多人認為這是個肥缺,也有人賦予它現(xiàn)代性含義,各種解讀,搞得我自己認為自己確實很重要。
去年三月的一天,我和往常一樣下班回家,拎著公文包快步向前,不斷抬起胳膊,我是在看表而非看時間。皮鞋踢在地上的聲音讓我十分陶醉。猛然間,迎面出現(xiàn)一個西裝革履油頭粉面的人并且攔住了我。他大聲說,牛山你好,我是趙曉渡,我們好多年不見了!我錯愕地看著他,不是在回憶起多少年前是否見過他,而是在打量他大體上什么來頭,什么實力。
見我說不出話,趙曉渡連忙說,我是大皮的老鄉(xiāng)啊,那時經(jīng)常去你們宿舍玩的。是,我有個大學同學綽號大皮,因為他每年總是率先穿起皮大衣。得到這個外號后,似乎要維護這個稱謂的準確性和權(quán)威性,他每年身穿皮衣的時間長達十個月,除了最熱的日子,他總有辦法弄一件皮衣披在身上。既然他提到了大皮,我就露出了微笑,含糊不清地說,是的是的。趙曉渡以為我想起了他,有點夸張地說,牛山,你看我們都這么多年沒聯(lián)系了,你還是老樣子啊,什么時候聚聚。
我還是沒有想起這個人,我也知道自己絕對不是老樣子。我的老樣子是長發(fā)飄飄,姑娘一樣,現(xiàn)在則是小分頭。他接著說,方便留個聯(lián)系方式吧。于是我把手機號碼報給他,他存下,馬上打了我的電話,還詢問了我一些事情,現(xiàn)在如何,什么工作,什么崗位。最后他帶著些許亢奮說,我還有事,找時間我們聚聚。嗯,他的亢奮并非遇到老友,而是他常備的工作狀態(tài)。我說我也有事。然后我們分開,走了幾步,我回頭看,趙曉渡正昂首挺胸,疾步向前,把自己送進忙碌的人群深處。他才是人模狗樣,我是土鱉。
我以為趙曉渡的話僅僅是客套,沒有當真,也沒有去問大皮趙曉渡是誰。
過了三天,趙曉渡電話來了。看著屏幕上顯示的趙曉渡,我有些熟悉的陌生感,仿佛回到了幾天前,我站在大街上,他剛存下我的號碼就打來了電話。趙曉渡說,牛山你好啊,晚上有安排嗎。我說目前還沒有。他說,那就不要再有其他安排了,我們晚上聚聚,大皮也過來。
這話讓我有點無法拒絕,我確實很多年沒見過大皮了,我甚至不知道他身在何處。趙曉渡說,你的單位在哪里,我晚上安排人來接你。他的話透露出無可抗拒的優(yōu)越感。這意味著他有司機嘛,或者有屬下。我卑賤地告訴他單位地址。
大皮似乎離開了南京,如果他回來了,那么我不知道這一過程,如果他沒回來,我就是僅僅知道他離開南京這一狀況,后來他怎樣了我不知道。我不喜歡大皮。剛?cè)雽W沒幾天,他站在宿舍里對大伙說,我的任務(wù),是兩個月內(nèi)參加院里的學生會,一年內(nèi)參加校學生會,兩年內(nèi)做主席。這番話讓我近十五年對他都沒有好感,并且伙同另外幾個一起對他施以持續(xù)不斷的臉色和嘲笑。我一直不喜歡這么上進和主流的人,更不喜歡把這一切都寫在臉上的人。但大皮其實很好玩,我不得不承認我其實一直在固守偏見,猶如他堅守他的皮衣一樣。
下班前,一個女人給我打電話,問我是不是牛主任,我說是。她說她是趙曉渡的秘書,過來接我去吃飯。聽著這個甜美又稍顯冷淡的女聲,我沒有多思考就答應(yīng)了。她告訴我車牌號,說在負二樓停車場等我。我說,你對這里挺熟悉的嘛。她沒有理會我的客套,直接說,牛老師我們一會見。
找到車時,我感到了持續(xù)不斷的驚訝,內(nèi)心瞬間被沖擊得洶涌澎湃。一是因為這是一輛豪華車,豪華得沒有人煙,只有五星級酒店才會有這類禮賓車;二是那個和我通話的女的特別漂亮,她站在車旁恭候我;三是她居然在三月里穿著短裙,肉色的打底褲讓人感覺她的腿是赤裸的。我壓抑著自己一連串的驚詫,努力裝出平靜的樣子在副駕駛位置坐下來。她對我說,牛老師,你應(yīng)該坐在后面。我斗膽說,就坐前面,陪你說話。她笑了笑。車子緩緩開出停車場,以一種鶴立雞群而又神秘的姿態(tài)塞進了晚高峰的車流里,總是一動不動,偶爾往前挪幾米幾十米。這一點倒是和其他所有的車一樣。
我叫齊麗娜,她對我說,趙總晚上要陪幾個領(lǐng)導,讓我先來接你吃飯,他能來的話就過來陪您,不能過來的話,他說會改天再請您,跟您賠罪。
這讓我又一次感到驚詫。既然不能吃飯了,何必再讓我過去呢。我問齊麗娜,趙總有沒有說還有一位老同學晚上也一起來?她說,我不知道這件事。
這是我第五次感到驚詫。趙曉渡真夠渾蛋的,說好了請大皮和我,現(xiàn)在大皮不來,他本人不來,卻請了我。齊麗娜略微緊張地開著車,我問她,這車是趙總的?她愣了一下,接著說是的,我開不習慣。我哈哈一笑說,早知道我來開,這么好的車我還從來沒有開過。她不置可否地扭頭對我笑了一下,迅速集中精神看著前方。下午六點多的街道就是人民戰(zhàn)爭的汪洋大海,大家紛紛出動,有的赴宴,有的在做出逃離日常生活的舉動,有的則顯露出茫然——茫然一陣之后抬起頭,已經(jīng)到家了。
七拐八拐,我們來到新城區(qū)的一處繁華地帶,再拐進一個巷子,車子慢慢地開進了一個停車場。停好車后,齊麗娜說,牛主任我們到了,在七樓。我尾隨著她,想和她說幾句話,但一直不知道說什么好。在我整個童年時期,母親都不鼓勵我和別人說話,她謹小慎微地養(yǎng)育著我,除了大而化之的教育,從沒有鼓勵我從事任何具體的事,并且尤其反對我和任何人接觸,以此杜絕和壞人接觸。這一切導致了我在成年之后基本處于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的狀態(tài),即使有時候滔滔不絕,也是為了撐場面處關(guān)系。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和齊麗娜確實無話可說時,干脆什么都不想,閉著嘴跟在她后面走著。
我們走進一間中等規(guī)模的包間。房間不大,但沙發(fā)洗手間等一應(yīng)俱全。齊麗娜讓我在主座坐下來,然后再一次為趙曉渡的缺席表示道歉,她說她要代表趙總陪我多喝幾杯。我問她,就我們兩個?她說是的。我張張嘴,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趙曉渡完全可以取消這頓飯,至少不必安排這個包間。我抬頭看著服務(wù)員們在忙碌,待會,她們離開之后,這里將顯得異??諘?,一是空間的空曠,二是和齊麗娜無比陌生導致的心理上的空曠。
我簡直有點喜歡上這種詭異的場面了,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齊麗娜在我對面主陪的位子坐下,和我之間的距離大約有三米遠,一張偌大的桌子此刻猶如一片湖水橫在我們面前,餐具、裝飾花和兩碟精致的水果此刻就像水面上漂浮著的船只。我該怎么和她說話呢,每一句都用那種字正腔圓的會議語言?想到這里我自己都笑了,我掏出手機,對著桌子,看看能不能把這個場景拍下來,也想著能不能把脫去外套的齊麗娜拍下來。她穿著低領(lǐng)的毛衣,露出一小片雪白發(fā)亮的胸,在這個季節(jié)里彌足珍貴。服務(wù)員過來端茶倒水,收拾餐具,上菜倒酒,來來去去。他們?nèi)绻麑懭沼?,會在紙上感嘆今晚遇到了奇怪的飯局,一男一女,坐在能擠下十個人的桌子邊上,他們之間的距離就是這張桌子的直徑。
齊麗娜問我,牛主任您喝什么酒?
我說我喝白酒。
她沒想到我這么不客氣,微微皺眉,讓服務(wù)員把酒水單拿過來,看了半天說,牛主任要不您自己點,我對白酒一點不懂。我一邊看著酒水單一邊問她,那你懂什么酒,你們這個年齡一般喝紅酒洋酒是吧。她笑了笑說,其實也不怎么喝酒,去酒吧會喝一點,也不懂什么好壞。
我點了一瓶價格不菲的半斤裝白酒,抬頭對齊麗娜說,我點了一瓶半斤裝的,要不你也喝一點?
不會喝白酒。
沒有會不會的道理,只有能不能。你能喝洋酒,喝白酒也沒問題。
我還要開車。齊麗娜說,但聲音聽起來不像是拒絕,而像是撒嬌。
車子可以不開,我打車回家也方便,還可以送你,這樣省得你把車送回公司再自己回家。我憑著經(jīng)驗這樣說。齊麗娜說,我不知道晚上要不要去接趙總,如果他喝多了,可能要我開車去接他。
那我打電話,讓他自己解決,你要喝酒。說完我立刻拿起手機撥通了趙曉渡的電話。他一個勁跟我道歉說,實在對不起,大皮臨時有事來不了,我還沒來得及通知你,就被幾個領(lǐng)導喊出來打牌,還要喝酒,我一直想著你這邊的事,就讓麗娜去接你,陪你吃飯。
“麗娜”二字讓我一陣惡心,我打斷他的話說,你晚上不需要小齊接你了吧,她要陪我喝幾杯,就當是帶你罰酒。我說出“小齊”兩個字的時候,非常別扭,也感覺很過癮。趙曉渡完全沒有介意,大聲說沒事沒事,盡管喝,不用管我。他陡然間放低聲音說,老牛,如果你有本事,小齊你可以隨便。然后他陡然間放大聲音說,這次是我的不是,我安排不周,事情太多了,下次我一定再約你和大皮,就近安排,給你們賠罪。我言出必行,就剩這個本事了,哈哈哈……
掛了電話,我對齊麗娜說,你不用管你們趙總了,他說他要和幾位領(lǐng)導打牌到很晚。我瞥了一眼手機,七點四十五分,到目前為止,我一口菜都沒有吃到。如果在家,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正襟危坐開始晚間的看書或者寫字了。這是我多年的良好習慣,晚上有空就看書和寫書法,不看電視,也極少呼朋喚友,充分過著冷清和孤獨的生活。
齊麗娜似乎也愿意喝一點,于是她倒了大約一兩白酒,剩下的交給我。我們以一比四的比例喝著,很快喝完——因為除了喝酒我們似乎無事可做,無話可說。我們必須以堅決高效、機械的動作來避免尷尬。齊麗娜問我,牛主任,要不要再來一瓶。我說,如果你可以多喝一點,那就沒問題。齊麗娜答應(yīng)了,于是我們再次倒上。
這一次,我們放慢了喝酒的速度,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話。作為一個內(nèi)向的人,喝酒之后必然說話很多;作為一個混合了緊張、煩躁和矜持的女人,齊麗娜在喝酒之后也特別能說話。她的話還包含著一層擔憂,為自己的工作擔憂。從她的敘述中我得知,趙曉渡的公司主要經(jīng)營會務(wù),就是負責給各大酒店和各大單位之間牽線搭橋,把會務(wù)這筆生意介紹給適合的酒店,從中提成。這大概是趙曉渡對我感興趣的原因吧,畢竟我所在的單位有兩百多人,一次重要會議下來花費幾十萬也正常。齊麗娜說,趙曉渡現(xiàn)在做得很大,很多大單位都是固定的客戶,三五家赫赫有名的酒店也都是他的固定伙伴。
這有什么擔憂的呢。我問齊麗娜。
你知道趙總怎么把生意做這么大的嗎?齊麗娜突然問我。我說,這樣的生意,主要就是找到單位里的關(guān)鍵人物,比如辦公室主任之類的人,方案再做得漂亮一點,就差不多了。一次成了,后面也不愁。我想想又補充說,可能趙總原先就有一些關(guān)系吧,大學的時候我們不在意這類事情,我也不知道。
齊麗娜說,除了你說的這些,趙總做生意的秘訣就是四個字,吃喝嫖賭。他常常對我們灌輸這個理念,一定要和客戶一起吃喝嫖賭,請他們吃喝嫖賭,必要時讓他們灌酒,讓他們贏錢,給他們嫖。最后這幾個詞齊麗娜說得特別有力,但聲音卻低了下去。我眼前出現(xiàn)一棵植物被割倒在地的場面。我伸手和她碰了一下杯,故作鎮(zhèn)定地說,都一樣,吃喝免不了的,嫖賭偶爾為之,目的還是為了混到一起,混成自己人。人情社會嘛。
如果有人看上我們公司的女公關(guān),趙總會讓她陪客戶。
我原先以為“讓他們嫖”是一個形容,沒想到是寫實。齊麗娜此刻已經(jīng)坐到我隔壁的隔壁座位上,距離我一米左右。純粹是出于矜持,她才沒有挨著我坐。
陪客戶上床?我借著酒勁問齊麗娜。
是的啊,不然還陪什么。有時還會陪著出去旅游,陪著過長假。有一個主任,老婆長假期間出國看兒子去了,我們一個同事就陪著主任過了七天長假。她一直陪了七天,回來的時候說,除了上床,七天里就是吃飯睡覺。
我覺得這件事挺刺激,我五十歲時,如果有一個姑娘日夜陪著我,那一定也是動輒做愛,務(wù)必要達到回光返照的水準,在機械運動中回憶機械的一生。但我對趙曉渡的手段也確實感到心寒。回想起他那天見到我客氣的場面,確實有一種讓人不敢恭維的勁頭。我問齊麗娜,那你們同事怎么就答應(yīng)去陪人家呢?
如果不肯去的話,很快就會被辭退的,去的話,回來就拿很多獎金。最多的時候有好幾萬。
這么多,趙曉渡手段很潑辣,難怪生意做得挺大的。
齊麗娜順著她自己的思路說,最多的一個人拿到了十萬塊,后來她也辭職了,因為又讓她去陪一個外國人,那個人大概有三百斤重,這個同事死活不答應(yīng),什么都沒要就跑掉了。
什么都沒要指什么?我問她。
就是自己辦公室里的全部的東西,包括私人物品,還有保險這些東西,她都沒要了。像逃命一樣,等她給我們打電話時,人已經(jīng)回到老家了。
趙曉渡這么搞,不怕出事嗎?你們把他的事到處宣揚他不就完蛋了?
沒用的,你知道的,趙總特別能說,他能說得天花亂墜,說服我們自愿去,和公司沒有關(guān)系,和他沒有關(guān)系。你不去吧,沒幾天就要被炒,你去了,他獎勵得特別多。好幾個人都去了,好像沒有幾個人能看著錢不要的。
我想到一個問題,有點亢奮地問齊麗娜,如果你們誰去陪了某個人,但是沒有達到預期效果,生意沒拿下來,趙曉渡怎么辦?
一視同仁啊,好像有一個起步價。因為情況都不一樣,有的是開房間,有的是上門,有的是到外地去,所以具體情況我不清楚,我剛來幾個月。
也就是說,趙曉渡這一點比較仁義,只要公關(guān)愿意犧牲色相,他都買單?我一邊說一邊感慨,這趙曉渡是他媽的什么樣的才能啊。
齊麗娜趕緊補充說,但也有他不肯買單的時候,如果去了,又沒能和客戶發(fā)展起來關(guān)系的,或者鬧情緒的,他就很生氣,不付錢,不管這件事。
我似懂非懂地看著她,看了一會忍不住問,你再說一遍,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誰答應(yīng)了陪客戶,事到臨頭又反悔了,趙總就會一分錢不給,而且會嚴重警告。
這挺奇怪的,既然答應(yīng)了,怎么會又不肯了。
齊麗娜微微有點激動,瞪著我說,你又不是女的,你怎么知道那個時刻有多恐怖!
過了好一會,我才哈哈大笑說,我也是人,知道那種感受。有的人以為自己能做到,到現(xiàn)場一看就怕了是不是。想到趙曉渡電話里的話,我又補充道,比如你沒見到我之前可能信心百倍,一見面就想馬上走。
沒有沒有。齊麗娜趕緊辯解。她紅著臉說,牛主任我敬你一杯,我一直擔心趙總會不會再安排我去陪什么人。真不想干了。
我看著她,其實非常沖動。但我已經(jīng)能抑制沖動,齊麗娜、趙曉渡,于我都是陌生人,我吃完就得走人了。
那天晚上我們喝了很多酒,期間我一直在想著接下來如何如何進展。只是,我習慣了朝九晚五,即使晚上有應(yīng)酬,也會在一個恰當?shù)臅r間,例如九點、十點、十一點,在安頓好高高在上的領(lǐng)導后回家。我無法想象和齊麗娜去酒吧再喝的情形,更無法想象和她開房或者在某個場所熬上一夜的情形——其實,我都想到了這些,但是出于對目前生活的維護和對未知生活的畏懼,只是想想而已。
十點不到,我們離開飯店。我攔了一輛車,讓齊麗娜坐進去,隨后猶豫一兩秒,也坐在了后排。齊麗娜坐下來就仰面靠在座椅上,完全沒有了下午忙前忙后的緊張和謹慎。她變得柔軟、灰暗,距離我也很近,我們此時似乎成了朋友??粗巴怙w馳而過的夜景,主要是燈光,我一直在感嘆燈光之間的黑暗處上演著的生動的情節(jié)。很快就到了齊麗娜住的小區(qū)水香山莊正門,她對我說,我下車了。我嗯了一聲。她又說,那我走了。我說好的,早點休息。這時她還是沒有動,頓了一下,推開左手邊的車門下了車。我讓司機繼續(xù)開。在回家的路上,我翻看手機,看到了齊麗娜的號碼。我發(fā)了一個消息給她:早點休息,今天你辛苦了。
過了很久,她回復我說:多謝牛主任關(guān)懷。收到消息時我已經(jīng)站在家樓下。從下車到步行至此,我清醒了很多,看著她的消息,看著不知道有無內(nèi)涵的這幾個字,我不禁充滿了悔意。此時是晚上十點二十分,平時,如果沒有接待任務(wù),此刻我正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看一本毫無用途的晦澀的書,或者在練著永遠也寫不好的字。這些事于我而言還是有用的。任何事,要么是讓自己清晰地知道自己身處何時何地、何種環(huán)境,毫不含糊;要么就是讓自己暫時忘記自身的存在,隨著眼前的內(nèi)容向著無限的虛空慢慢漂流過去。我的事情屬于后者。
站在樓下抽煙的這幾分鐘,我不自覺地想著自己的來龍去脈。自己是一個勉為其難地在城市落腳的人,工作和家庭造就了一種明快的節(jié)奏,好像一部機器在開動,自己不能讓這部機器停下來,更沒有閑暇和富余的時間精力去墮落、崇高以及無所事事。簡言之,我已經(jīng)是一個抬不起頭來的中年人了。
我掐掉煙,準備上樓,這時電話響了。是齊麗娜的電話,這讓我又驚又喜,同時充滿了警惕。她緊張又喋喋不休地說,牛主任您到家了嗎,我剛才可能喝多了,應(yīng)該負責把您送回家的,不然趙總問起來我會被批評。我確實不能喝白酒,可能太累了,您把我丟下來我就迷迷糊糊走到家上了床了……我松了一口氣,她的電話是工作的延續(xù)。但我也覺得和這個女人有戲,因為她緊張的語氣不是因為工作失誤,而是因為打電話給我這件事本身。她說她回家就睡了,太困了,但是期間她明明發(fā)了一個表述清晰的消息給我。我說,沒事,我明天和趙曉渡打電話解釋。
然后就是沒完沒了地說著再見、感謝之類,我猛然拋出一句:過幾天請你吃飯,喝白酒!她帶著撒嬌的語氣附和說,好的!于是我掛了電話,生怕自己再多說什么話。我把手機調(diào)成飛行模式,然后開門上樓。
趙曉渡說他只剩下言出必行這個本領(lǐng),說是要彌補安排不周的遺憾,但是他卻食言了。我一直沒有等到他的電話。期間我一直想問問齊麗娜最近如何、趙總?cè)绾沃悾既套×?。我和大皮也沒有聯(lián)系,我甚至懷疑趙曉渡有沒有邀請大皮和我一起聚聚,他很可能僅僅以大皮的名義喊上我,然后打算和我談?wù)勆馍系氖隆氲竭@里,我就會繼續(xù)往下想,齊麗娜就是被派來陪我的人,我真是錯過了這個美女。但我會克制住這樣往下想。我難以拒絕美女,但是如果要以此作為交換,讓我把單位會務(wù)之類安排給趙曉渡,我既沒有這個膽量,也沒有這么低的境界。在很多時候,我依然想做一個有那么一點可供吹噓的境界的人,或者說,只是有一絲底線。
趙曉渡再也沒有出現(xiàn),甚至沒有傳出任何消息。他憑空消失了。這一年多里,我和齊麗娜有過幾次短消息,但沒有直接打電話。消息的內(nèi)容無非是,最近如何出來聚聚之類。雙方都很客氣,這客氣不是出于喜歡或者尊重,而是出于疏離的需要。例如我問她:最近如何,出來聚聚?她會回答我說:還好。這讓我無法繼續(xù),她選擇性回答我的問題。而她有時也會主動招惹我,發(fā)個消息問,牛主任最近忙什么?我無法回答。我忙什么,無非是領(lǐng)導講話,員工福利,用車安排,紀律考勤,辦公場所修理之類,哪一件都沒辦法用幾個字和她說清楚。我回答說:還好,正常忙,哪天聚聚?她會回答說:好。
好,真是一個萬能的字。
我沒有過多的精力去消耗在沒有結(jié)果的事上。我發(fā)現(xiàn)自己和齊麗娜首先是無話可說,其次是毫無瓜葛。如此一定位,我就在手機里和記憶里把她給抹去了。我常常非常武斷地規(guī)定自己不再和誰聯(lián)系、接觸,以及省有限的時間和精力處理眼下所謂更重要的事。就工作而言,這樣尚可;就生活而言,這樣也不壞,畢竟我因此而成了一個積極高效的人;但是就內(nèi)心而言,我實在不知道,我如今時時相處的這些人究竟比我放棄的那些熟人及陌生人好在哪里。
三月的一個下午,當我如往常一樣檢查完幾層樓的辦公室,準備回家時,齊麗娜突然打我電話。我已經(jīng)沒有她的號碼,但是她張口就說,牛主任,我是齊麗娜,您在不在單位,現(xiàn)在忙不忙?我有些無言以對,客氣之后問她有什么事。她說,我就在您單位樓下,我們很久沒有見面了,就打個電話給你。
我對她說,是啊,我們很久沒有見面了,你現(xiàn)在怎么樣,趙總怎么樣?我保持著熱情,回避了我在哪里這個問題。齊麗娜回答我說,我現(xiàn)在挺好的,在一個會議組委會里上班,已經(jīng)不在趙總那里了,他現(xiàn)在怎么樣我也不知道。
我馬上問她,什么組委會?
全球信息認知與數(shù)據(jù)交流高端研討會。
我愣了一下,完全不能理解,就又問了一句什么會議,齊麗娜又說了一遍,好像叫作世界認知與信息技術(shù)高層交流研討會。
我更糊涂了,敷衍說,挺不錯的,比以前的工作是不是好多了?
齊麗娜說,還可以吧。她搶著問了我一句,牛主任您在哪里啊?
我說了一個遠在郊區(qū)的五星級賓館的名字,說自己正在負責接待,陪幾個相關(guān)的領(lǐng)導吃飯,現(xiàn)在他們正在打牌,還沒吃飯。
齊麗娜在電話那頭輕輕“哦”了一聲,然后對我說,那牛主任您先忙,回頭我們找時間聚一下吧。
我熱情地說,好啊好啊,再不見你我都不記得你什么樣子了,只有一個你是美女的概念了。說著我哈哈哈笑起來,她也跟著笑,在笑聲中我們不斷說著再見、找時間聚聚之類的話。
因為擔心馬上下樓會遇到齊麗娜,我回到自己辦公室坐下來,盯著已經(jīng)關(guān)掉的電腦發(fā)呆。我知道,即使現(xiàn)在下樓,和齊麗娜遇到的概率幾乎為零,何況我確實想不起她是什么樣了。但我還是坐在那里,打開了電腦。我搜索齊麗娜所說的認知信息之類的會議是怎么回事,無果。亂七八糟的新聞如同凌晨時分的街道一樣讓人感覺慘不忍睹避之不及。在我面前出現(xiàn)了半個小時左右的由時間構(gòu)建起來的小小空間,其中我可以選擇看一集時下流行的電視劇,可以選擇看一份重量級的政府文件以便自己更好地勝任辦公室主任角色,可以看幾十頁自己想看的書,乃至整理一些新近認識的人。我平均一天認識三個陌生人,這是我精心統(tǒng)計的結(jié)果,其中零點七個在后來的工作中有過接觸,處得還行,其中零點零四三個成了確實還不錯的朋友……我反復想著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很快過去了十分鐘。放著音樂,我發(fā)了個消息給齊麗娜:今天怎么想起來找我?肯定不止路過我們單位這么簡單吧。
幾秒后,她回答我說,確實是路過,和您一直沒見面了,想和您喝茶聊天。
我回答說,會務(wù)組工作一般都很忙吧,什么部門主辦的?
她回答,我不是很清楚啊,親戚介紹的,反正就在這里干著,事情比較雜,也不是很忙。
我問,會議什么時候開?
她沒回答我,似乎這個問題不得體。我等了一會,主動說,我晚上可能很早就結(jié)束,你有沒有什么安排,住哪?
對于這個消息她飛快地回答說,晚上沒什么事,逛逛街吃吃東西。她這么快的速度讓我覺得特別不真實,也覺得她似乎是寂寞難耐心思飄忽。我想想,謹慎又大膽地問,你一個人???
她回答說,嗯。這個毫無意義的字由女人說出來(發(fā)過來)總是帶有一點溫柔和體貼。我又問,水香山莊?
她說,是的。我希望她能在兩個字之外再多說一點什么,無論邀請還是拒絕,但是確實就這兩個字了。
我問,我九點左右能結(jié)束,去你那里坐坐?
過了好久都沒回。我在手機上輸入了“我是指在你家附近找個地方喝茶”,但猶豫著,沒發(fā)出去。發(fā)出去會顯得欲蓋彌彰,何況我所謂“去你那坐坐”到底指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啊。
她一直沒回,我看看時間,該走了。一路上我不停地看著手機,旁人誤以為我在看時間,其實我在等著一個相對明確的答復,這個答復或許會把我和齊麗娜的關(guān)系帶往某處。我也希望不要有回音,我畏懼此類不確定的人和事。
她回復我說,我們明天一起爬山吧。
第二天是周末,但對我而言周末意味著彌補一周和兒子相處的不足。無論多晚回家都不足以影響和妻子的交流,但兒子早睡早起,我一天回家晚,就錯過了一次和他相處的機會。
我看著這條信息,也遲遲沒辦法回復。我猛然間覺得,齊麗娜剛才也是看著我要求去她家的消息覺得無法回復的。她不愿我去她家,這猶如走進她的生活,她大概想可以找個酒店之類,但此話她怎么說出口呢。我該提出一個確定的建議,但我沒有。順著這個自我安慰式的推斷,我答應(yīng)了。
第二天,我們約在山下見面。遠遠地,我看到一個穿著刺眼的粉紅色運動套裝、濃妝艷抹的年輕女人走過來。我正在想著她是不是齊麗娜時,她已經(jīng)亮明身份,沖著我喊了一聲。她改稱我為牛老師,但是語氣曖昧,和老師一詞反差強烈,這惹得周圍好幾個人掉頭看著我們,更多的是看她。
我們隨著爬山的人群一道并肩往山上走去。山路上走著很多住在附近常年爬山的中老年男女,很多大學生,很多個家庭,還有很多情侶,甚至有外地游客在本地朋友的忽悠下在此攀登。我和齊麗娜慢慢走著,很快就累了。累了就停下來休息。我時時落在她身后半步,她彎腰駝背撅著屁股的形象實在誘人。她屢屢回頭看看我,笑笑,繼續(xù)往前。
她不是本地人,因此對爬山還殘存著向往,視此為一項活動。我則不然,讀大學和剛畢業(yè)的前后十來年,我把這座山能走的地方都走遍了——很多次我在山中步行一整天,走得自己心里發(fā)慌,雙腿顫抖,猶如一個再也出不去的隱士,但是出了山上了車,我還是粗俗不堪,被別人擠也擠別人,此前漫長的步行只是鍛煉而非修身。城市當然不是給你獲得隱士般愚蠢的滿足感的地方,城市就是讓你有欲望、發(fā)泄欲望和失望的地方,很擠。
我?guī)е哌M小路,人逐漸減少。她問我,你帶我去哪???我沒說話,抓住她的手繼續(xù)往前。她的手很冰涼,我問,怎么一點汗都沒有。她說,我很少出汗的,不知道為什么。這句話讓我一陣遐想,她看著我,似乎也在看著我想象的那些畫面。
我把齊麗娜帶到一處僻靜的地方,這里基本不會有人來。我們坐在草地上,喝水聊天。
累不累。我不斷這樣問齊麗娜。
每次她都笑笑說不累,這次她坐在我面前,帶著驕傲的神情說,牛老師,是我邀請您爬山的,我怎么會累,我身體很好的。她說著,為了放松自己,雙腿在我面前伸得很開,用手撐著身體,微微后仰。
我說,你想靠就靠我身上吧。
她停頓了幾秒,我在這幾秒鐘里已經(jīng)站起來和她并肩坐下,她靠在我身上。有沒有人來?齊麗娜問我,我說沒有,我告訴她,以前我常常來這里,甚至在這里睡半天。
有沒有帶過女孩來?齊麗娜問。這句話讓我有些害怕,簡單的幾個字卻塑造出了一個場景:我們是一對未婚年輕人,在一個隱蔽所在,即將修成正果,展開無窮無盡的日常生活。問這類問題,只是解決一下歷史遺留問題。
我看著她,沒說話,手伸到了她溫熱的衣服里。三月的天氣還是很涼,即使爬山,齊麗娜在運動外套里面還是穿了毛衣,我的手伸到了毛衣里面,但是還有襯衣阻隔在我的手和她的皮膚之間。隔著衣服,我的手觸碰到了她的小腹、她的乳房,她都沒有阻擋,身體微微扭動,一直問,有沒有人來,不會有人來吧。
我沒回答,而是把另一只手也伸到她毛衣里,似乎就要用雙手剝開她所有的外殼。她站起來說,我自己來吧。我問,那我呢?
她笑笑,沒有回答。粉紅色的運動外套被脫下來,放在地上,然后是黑色的緊身毛衣和藍白相間的襯衣。齊麗娜抱著自己的胸,幾乎光著上身坐在我對面,說有點冷。我默默地看著,眼光如同陽光一樣落在她身上,但是這沒有帶來溫度,而是一絲絲寒意。她就這么看著我,似乎在等我決定接下來如何操作。她的皮膚很白,像一片刺眼的反光。我沒理會冷熱問題,而是對她說,脫光吧。齊麗娜紅著臉站起來,解運動褲上的松緊帶,隨著厚厚的褲子被褪下,我看到了白色的帶蕾絲邊的內(nèi)褲,中央呈現(xiàn)出一片黑色。我覺得我看到了一副標準化的圖像,這幅圖像讓我既激動又失落。我轉(zhuǎn)過臉去,禮節(jié)性地讓她不必對著我脫下內(nèi)褲。
等我轉(zhuǎn)過臉,我看到地上堆著齊麗娜的文胸和內(nèi)褲,看到折疊得很整齊的襯衫和毛衣,運動外套也在,還是很鮮艷,刺眼,但是齊麗娜不見了。
時間是上午十一點鐘左右,陽光冰冷而且明媚,一陣風撥開陽光吹在我和眼前的一堆衣服上,我還是看不到齊麗娜。我站起來,快速旋轉(zhuǎn),看看四周,沒有人。我覺得恐懼,抬頭長舒一口氣,這時,我看到全裸的齊麗娜正緩緩上升,她是那么的雪白,在毛發(fā)和青筋血管的映襯下,她的皮膚簡直超過了美玉,她一邊上升一邊在融化,越來越透明,雙腿之間的黑色三角形也似乎被風吹散了。
我大聲喊,你去哪,回來??!
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沒有回答。我又問,信息認知與交流高端研討會到底是什么會議?
沒有回答,齊麗娜就這么升空了,飛走了,隱約留下一道不知道是肉體還是精神的灰色痕跡。她所有的衣服真切地鋪在眼前,還有她小小的雙肩包,里面有純凈水、面包、化妝盒、錢包、卡包、鑰匙、手機、月票、濕巾、唇膏等。我在這一堆散發(fā)著女性氣息的物件中呆坐著,時間慢慢地流逝,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我被一股死亡氣息緊緊包裹著,長時間感到恐懼、恍惚,幾個小時一直坐在這里,我連梳理過去暢想未來都做不到,甚至連胡思亂想都不行了。事實上,我就是頭腦一片空白,似乎齊麗娜散發(fā)的白色光芒刺進了我的腦子里,把一切腦海中儲存的一切形象都銷毀了。
直到黃昏,我才把地上的東西收拾好,帶上,離開了這塊僻靜處,下山,回家,在一團堅固的燈光里看書、練毛筆字,遺忘周遭的現(xiàn)實和自己的所有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