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成的詩（組詩）

作者簡介：夏文成，男，云南昭通人。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頭條詩人。有詩文600余首（篇）刊于《詩刊》《星星詩刊》《星星·散文詩》《中國詩歌》《詩選刊》《北京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星河》《延河》《陽光》《詩歌月刊》《邊疆文學(xué)》《上海詩人》《中國鐵路文藝》《百家文學(xué)選刊》《青海湖》《云南日報》等數(shù)十家各級報刊雜志。有作品入選《2012年漢詩年鑒》等各種詩歌選本，曾獲昭通市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并多次在全國詩歌大賽中獲獎。出版詩集《秋風(fēng)不會將大地搬空》。

向大地上那些卑微的植物致敬

它們不敢指望誰。一出娘胎，它們就只能

自己養(yǎng)活自己。它們命生得不好

一生只能死守在一個地方。它們甚至

沒有外出打工，或逃荒的機會

彩云之南的雨水越來越少，它們的日子，也越來越難熬

比如在這又一個干燥的春天，它們一刻

也不能偷懶，連喘口氣的時間也沒有

它們必須不舍晝夜，往土層深處拼命扎根

捕捉活命的水分子

放眼四望，田野里這些沒爹沒娘的孩子

全都身體枯干，奄奄一息。但它們

仍然倔強地綠著，竭盡全力綻放出或鮮艷

或暗淡的花朵，獻給這個無情的春天春風(fēng)辭

王老憨荷鋤往坡上走時

春風(fēng)不緊不慢跟在他身后。有時還停下來

這里瞧瞧，那里嗅嗅。她永遠

不會明白王老憨的心思

就算老憨把每一滴熱血，都給了她

她的心也是狂野的。就是大地為她嘔心瀝血

稍有閃失，她便會抽身離去

很多時候春風(fēng)只是外因。如果雨水不來

一切都是徒勞。就像如果沒有花粉

蜜蜂無論多么勤勞，花朵

也不會受孕

老憨強壓住內(nèi)心的焦慮，將鋒利的鋤頭

切入泥土。黃灰揚得老高

種子扎進泥土的聲音，讓春天

深深痙攣了一下

把一條河放進另一條河里

當(dāng)然，這是一個惡作劇

把一條渾水河，放進一條清水河

清水河明顯吃了虧，渾水河占了大便宜

似乎整條河都是渾水河的了。起初

清水河斷然拒絕，不?？咕埽瑥P打

堅決拒絕渾水河的侵入，繼而是半推半就

后來無法，只好默認

最后，原本毫不相干的兩條河

成了一條親密無間的河

遍地花開

這只是想象中的事

花開得太多，蜜蜂忙不過來

蝴蝶也忙不過來?；ㄌ?，會迷住你的眼

會讓你過敏渾身發(fā)癢。任何東西

太多了都會泛濫成災(zāi)，令人難以招架

遍地花開是空想主義者不切實際的幻想

就像有的人喜歡在深夜四處挖掘陷阱，埋刀子

下套馬索，欲將世界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滿世界都有它忙碌的身影。結(jié)果

自己常常中了自己的埋伏

所謂的花，大多由一些美麗的謊言構(gòu)成

花太多還容易讓人眼紅?；ㄌ啵愕膰鷫?/p>

又太矮，花出墻的幾率，就會大大增加

所以還是中庸一點好，一個人一生只要能夠

守住一朵花，就不錯了

白鳥祭

我看到它時，這只雪白的鳥

已在一個保安的手上，終止了飛翔

它很軟，軟得像一縷握不住的風(fēng)

也不再啼叫?？v有再多的奔波和苦楚

它也喊不出來了

那個保安得意洋洋地提著它

走向一個破爛的垃圾桶，像提著一張沒有書寫過的白紙

“來路不明的鳥，不能隨便吃它的肉”

保安說。他很明智。但他的槍口

可不這么認為。要讓它對一只到口的獵物

保持沉默，確實很難

要怪，只能怪那只鳥過于天真

或運氣不好。已經(jīng)跋涉了幾千里，躲過了無數(shù)張

貪欲之口，好不容易飛到了滇東北。僅僅因為

一個小小的念頭，它停歇下來

充當(dāng)了小保安練習(xí)槍法的活靶子

底線

可不可以這樣譬喻

某人站在懸崖邊，他只能往前走

而不能向后，即使向后，也最多只能

邁出一步，或者最多兩步

如果跨出第三步，結(jié)果肯定就是墜入崖底

事實證明，不少人拒絕向后看

墜崖者大有人在

類似的譬喻還很多。比如

你通常你只能喝三杯酒，這次是免費吃喝

喝的還是五糧、茅臺，你一下子吃了五杯，或者六杯

這下壞了，吃下去的全倒出來不說

還把不該說、不能說的秘密，也倒了出來

從一定程度上說，底線

都是用來突破的。人類也都基本具備

突破底線的欲望和動力。所謂底線不就是

一根子虛烏有的線嘛，而且事在人為

人人大可依據(jù)自己的理解自行劃線

因此，有的線一觸即潰，有的半推半就

有的拼死抵抗（但這樣的情形似乎不多）

如果你有能耐，突破了那根看不見摸不著的線

解除了心靈的枷鎖，你便可以

披著夜色為所欲為。前提是你須得小心

底線下面可能是深淵

畫框里的早晨

雨后初晴。仿佛從畫框里

取出來的一個早晨，水靈靈，鮮嫩嫩

如果是一只蝴蝶就好了，那樣就可以在薄脆的陽光里

把光溜溜的天空煽動得心癢難耐；如果是一棵樹

或者一株草就好了，那樣就可以放開喉嚨

盡情吮吸那貴如油的春雨

可惜都不是。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

匆匆走在積滿世俗之水的街道，心思卻飛回了

我的老家夏家灣。閉上眼睛我都可以想見

雨后的田野種子破土的聲音

每一條小徑，都擠滿了牛哞聲和鄉(xiāng)親們雜沓的腳步聲

柴門內(nèi)狗吠如潮，桑樹上綴滿了雞鳴

紡織娘千針萬線織出彩霞滿天

陽光暖得人都要融化了，青澀的果實

躲在枝葉間，吸收著陽光里的糖

大堰塘的水波將初夏推向高潮。每次回老家

我都反復(fù)告誡自己，千萬要把持住

不然一不留神，我可能就會深陷泥土

成為一株懷抱幻想的玉米，或埋首于生活的土豆

月光

那時，蟋蟀的歌吟還未生銹

兩只蝴蝶占據(jù)著高枝，開成那個夏天

最美的風(fēng)景。那時，月光翻滾著荷爾蒙

那時，月光被甘醇的情話灌醉。而今，被情人們

反復(fù)使用的月光，像一道破舊的簾子

掛在半明半暗的天空。行走月光里，野草叢生

玫瑰暗送廉價的秋波，瞎眼的蛙鳴

被罩在蜘蛛的網(wǎng)中。李白蜷縮在

褪色的詩行里，獨自神傷

藥方

快樂三十克，那是精神的鈣質(zhì)

為一生所必需；寬容三十克

不與世界斤斤計較，世界才不與自己

斤斤計較；禮讓三十克

要明白有失，才有得，先尊敬別人

才能贏得別人的尊敬；孝心三十克

永遠牢記，父母的今天

將是你的明天；勤奮三十五克，愛拼才會贏

早起的鳥兒有食吃；健康三十五克

要銘記，健康是一，金錢名利等都是后面的零

善良三十克，要懂得善有善報

善良的人，睡覺不做噩夢

誠實三十五克，誠信是立身的基石

掩耳盜鈴的人，可能還未轉(zhuǎn)身

就已被人生生擒獲

冷雨淅瀝的黃昏

我知道，那雨絕對不是

為我而下。但那乍暖還寒的冷風(fēng)

足以吹走一條街的熙來攘往

有些東西在心里碎裂，但不是傳說中的瓷

樹木肅立在冷雨中。濕漉漉的花瓣默然無語

我開始懷疑這樣的時刻，是不是專門

為某人而準備。我加快了腳步

雨也加快了腳步。無論我走得怎樣快

也快不過這冷雨。無論多少次頻頻回首

身后的往事，注定要浸泡在

這黃昏淅瀝的冷雨中

油菜花瘋了

一出村口，油菜花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們沿著一條條鄉(xiāng)間小道四處奔跑

在春風(fēng)里呼喊著，歡笑著，打鬧著……

整個田野都是，油菜花鋪天蓋地的笑鬧聲

桃花的羞答答頃刻間就被淹沒了

梨花的直白，瞬間就被染成了金黃

蜜蜂這沒節(jié)操的家伙，在翻滾的花海里

丟失了方向和愛情，蝴蝶菜粉蝶之類的好色之徒

趁火打劫，一頭扎進花心

找不到歸路。母親揮鋤躬耕于田畝

她必須時刻保持冷靜，必須踩著時令的節(jié)拍

為被激情沖昏頭腦的油菜花理清思路

為迷途的春天尋找出路。但瘋了的油菜花

不理會這些，她們將母親團團擁住

不停地索要豐收和愛。母親溫言細語

像個慈祥的女神，一一滿足她們的愿望

空房子

它的空在于，什么也沒丟

陳依舊設(shè)。瓶中的玫瑰依然

只是業(yè)已干枯。但你卻能實實在在感覺到

這房子空著?？樟说姆孔?/p>

失去了支撐和慰藉，開始一點點頹廢、衰朽

在風(fēng)雨中搖搖欲墜

荒草的謠言，取代了曾經(jīng)的相濡以沫

冷冷的穿堂風(fēng)，吹散了當(dāng)年的溫言軟語

蛇鼠毫無顧忌地涉足其間，不懷好意的蜘蛛

張開天羅地網(wǎng)，捕捉輕浮無知的飛蟲

而鎖已銹蝕，鎖住滿屋子

黑漆漆的秘密和謊言

每次路過，我都會情不自禁駐足端詳

一座曾經(jīng)輝煌而溫暖的建筑，如今在時光的淘洗中

越來越空。如同一個心如死灰的人

再被一雙殘忍的手，挖掉了故事和記憶

掏掉了人間煙火，只剩下一個空殼

在秋天的荒徑郁郁獨行

溫暖

幾個小販在菜攤前

圍爐取暖。寒風(fēng)掠過她們的臉龐

她們的笑聲卻是溫暖的。她們的溫暖

來自于內(nèi)心希望的爐火。母親懷中哺乳的嬰兒

是溫暖的。他的溫暖來自于

母親乳房里綿綿不絕的愛

大清早，一個乞討者歌聲

溫暖著大街小巷，但我不知道破瓷缸里

那幾張毛票，是否給了他溫暖

朝陽再次掛上天空，明晃晃的陽光照耀著

一株正在干旱中醞釀甜蜜的櫻桃樹

我也不能判斷，那些美麗的櫻桃內(nèi)心里

充盈著寒冷，還是溫暖

一塊煤試圖用燃燒帶給自己溫暖，最終自己

成了灰燼。就像一只雞把肉身

給了人類，也把禽流感帶給了人類

在這個春末夏初的早晨，我試圖用文字發(fā)酵

想象中的溫暖，窗外的倒春寒依然

冷得徹骨。溫暖是安眠的藥片

陌生人

像一株被扔出田野的稗子

對于我的老家夏家灣，我越來越

像個陌生人

長輩們被光陰的鞭子

趕到村西的山頭重新安家落戶，在另一個世界

經(jīng)營他們的新生活；我的同輩們要么

被命運提前劫走，要么如同負重的挑山工

一頭擔(dān)著父母的晚年，一頭擔(dān)著

兒女的青春期，土中埋頭刨食

至于隔著幾條代溝的晚輩，看著偶爾回鄉(xiāng)的我

他們沒有笑問客從何處來，陌生的眼神

讓我感受到秋的涼意。老舊了的村莊

就像完成了使命的胎衣，正在被時光拋棄

每次回老家，我都像個小偷

悄悄地潛進村，再偷偷地溜出來

心里裝滿愧疚，卻沒帶走一片云霞

四月的早晨

遠處，一些圍墻正在被拆除

花費了數(shù)千年，只拆了個開頭

而另一些人，則在狹窄的內(nèi)心修筑長城

他們晝夜不息，搬運巨石

圍堵最后的春天，欲據(jù)為已有

他們不知道一切都是徒勞

就像我坐在這四月的清晨，眼睜睜看著時光

一分一秒溜走，卻束手無策

就像即將凋謝的花朵，依然承受著蜜蜂

一針見血地搜刮，毫無還手之力

但圍墻正在被拆除。這是好事

在這個春夏之交的早晨，陽光透過玻璃

照在桌面上，照在窗外

乍暖還寒的大地上，小小的溫暖猶如春蠶抽絲

一點一點，在我的軀體里蔓延

丟失的村莊

起初，二毛想將它打包帶走

但轉(zhuǎn)念一想，老而無用，大而無當(dāng)?shù)拇迩f

帶出去也是個累贅。遂放棄

不久他感覺于心不安，又折回身

將一些牽掛，以及村莊積攢多年的細軟

打進包裹，扛在肩頭

一路車船勞頓，異地他鄉(xiāng)的顛沛流離

使得二毛倦意頓生，腳步踉蹌

他不得不從包裹里扔掉一些東西

若干年之后，二毛鳥槍換炮

由破出租房搬進平房，再住進高樓

酒醒之余，二毛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的包裹

不知早已遺落何方

清明時節(jié)

清明時節(jié)，沒有雨

有些煞風(fēng)景。杏花開得像個蕩婦

有人在曠野里躬身植樹。他們喜歡

拔掉死去的樹，種下新樹

有人別出心裁，給地下的親人

送去紙扎的紅顏，把哀思打造成別墅

大多數(shù)人在高速路上飛奔。春天如此美好

他們必須在桃花凋謝前，抵達遠方

也有人干脆舍去繁文縟節(jié)，不再用眼淚

清洗內(nèi)心的瘀傷。他們一把推開

酸腐的老杜，直奔杏花村而去

發(fā)情的春草，紛紛破土

陷落

很多天了，我一直在

孕育這首詩。在這個破落的春天

一首詩的誕生，何其艱難

貌似堅實的大地，突然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漏洞

卻是如此輕而易舉。就像一個內(nèi)心被掏空的人

一下子就癱軟在了舊傷里

一些人的命運剎那間，成了殉葬品

也許這純粹是一次偶然事故。譬如蜜蜂陷落在

一朵花的貪欲里

否定之否定。一陣風(fēng)闖進了死胡同

它想掩耳盜鈴，全身而退。半島則像個孤兒

即將陷落在巨大的風(fēng)暴里

隱身術(shù)

這世界如今流行隱身術(shù)

臭名昭著的變色龍不用多說

愚蠢到家的老國王們的慣用之術(shù)，也早已過時

他們用謊言編織的遮羞布，總是漏洞百出

難以很好地遮住他著名的羞處

相比之下，諸如禽流感、B-2轟炸機之類

其隱身性能就相當(dāng)高明。它們總是藏在不可知的暗處

神不知鬼不覺，就可以將敵人送上西天

可謂讓人防不勝防，夜難成眠

也有人把語言也套上了隱身衣，讓你云山霧罩

摸不著頭腦；有人將欲望也穿上了隱身衣

即便其持刀入室搶劫，你也難以覺察

形跡可疑的人，不一定會隱身術(shù)

街頭光明正大的人，說不定才是大隱隱于市的高手

有人即便藏身暗室，也形同裸奔

那些藏在玻璃中，也難以看到的人

可能注定就是你命中，在劫難逃的克星

就像春風(fēng)騙開了所有的花朵，結(jié)出無數(shù)苦果

你卻無法捕捉到它的任何蛛絲馬跡

棧道

有人在雨中筑路

他們終其一生，黃汗白流

試圖打通一條通向故鄉(xiāng)的路，最終卻是

無功而返。故鄉(xiāng)有時遠得讓人心寒

古人善于此處筑路，另從他處潛入

那個叫陳倉的地方?；蛟S那就是他們處心積慮

需要搶奪的故鄉(xiāng)。有時也偷襲成功

但大多時候都是修筑一段，廢棄一段

老鄉(xiāng)毛三也在苦心經(jīng)營他的棧道。不過他的方法

有些讓人感覺蹊蹺。他將一條寄予厚望的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