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龍游東華山漢墓出土龜鈕銅套印探析

毛慧

“漢印，在印章史上占有頭等重要的地位?！盵1]這是沙孟海前輩在研究歷朝歷代篆刻藝術(shù)成就中提煉出來的學(xué)術(shù)定論，深得學(xué)術(shù)界首肯。在中國文化史上，漢代是一個輝煌燦爛的時代，哲學(xué)、文學(xué)、藝術(shù)等皆有很大成就，其中兩漢的印章藝術(shù)，不僅形制、鈕式等空前精美，而且文字處理、章法變化等也獨具匠心，一直被后代的篆刻家們奉為典范。正如西泠八大家之一的奚岡在“冬花盦”一印的《印跋》中所言：“印之宗漢也，如詩之宗唐、字之宗晉?！?/p>

浙江省龍游縣東華山漢墓出土的兩枚一套銅質(zhì)漢?。ㄒ妶D1～圖3），最早出現(xiàn)在1999年西泠印社出版的《衢州文物精品》[2]集中，用三幀圖片分別展示其套裝形態(tài)、分裝形態(tài)和印面形態(tài)。因該書為文物精品圖片集，圖下只注明“漢 銅套印”，對文物本體沒有詳細的文字說明，更沒有介紹文物出土的具體情況。

2013年，曾親自參與考古發(fā)掘的龍游縣博物館朱土生副研究員在整理漢墓資料時，對這套銅質(zhì)漢印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據(jù)朱土生的研究報告[3]稱：1992年年初，為配合浙江亞倫公司（原龍游造紙廠）基建工程建設(shè)，龍游縣博物館對縣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東華山漢墓群進行了搶救性考古發(fā)掘。在約2000平米內(nèi)清理發(fā)掘了12座漢墓，皆為豎穴土坑木槨墓，共出土文物200余件。最令人驚喜的是在M48魯伯墓中出土了一套保存完好的龜鈕銅套?。ㄒ妶D4），大印為“魯伯之印”，小印刻篆書“魯尊”（見圖5～圖7）。經(jīng)其考證，魯伯為西漢會稽郡太守。他認為，“會稽太守墓是浙江省內(nèi)第一次發(fā)掘有明確身份的西漢高級別大墓，考古價值不言而喻。精美絕倫的龜鈕銅套印在浙江西漢墓葬中也是首次發(fā)現(xiàn)，彌足珍貴?！?/p>

關(guān)于漢代會稽郡守魯伯的文獻記載并不多，最為可信的源頭記錄，出現(xiàn)在班固《漢書》卷八十八《儒林傳·施讎傳》內(nèi)：“施讎字長卿，沛人也。沛與碭相近，讎為童子，從田王孫受《易》。后讎徙長陵，田王孫為博士，復(fù)從卒業(yè)，與孟喜、梁丘賀并為門人。謙讓，常稱學(xué)廢，不教授。及梁丘賀為少府，事多，乃遣子臨分將門人張禹等從讎問。讎自匿不肯見，賀固請，不得已乃授臨等。于是賀薦讎：‘結(jié)發(fā)事師數(shù)十年，賀不能及。詔拜讎為博士。甘露中與《五經(jīng)》諸儒雜論同異于石渠閣。讎授張禹、瑯邪魯伯。伯為會稽太守，禹至丞相。禹授淮陽彭宣、沛戴崇子平。崇為九卿，宣大司空。禹、宣皆有傳。魯伯授泰山毛莫如少路、瑯邪邴丹曼容，著清名。莫如至常山太守。此其知名者也。由是施家有張、彭之學(xué)。”

從《漢書·施讎傳》可知：

1.魯伯里籍為瑯琊（瑯邪），西漢時期瑯琊治所在東武（今山東諸城）。

2.魯伯長于治《易》，且?guī)煶畜w系非常清晰、顯赫，為漢代易學(xué)的重要傳人。

3.魯伯曾經(jīng)出仕，官至?xí)ぬ?，西漢時會稽郡郡治在吳縣（今江蘇蘇州），轄春秋時越國、吳國故地。漢成帝時領(lǐng)二十六縣，人口逾百萬，為當時轄境最廣闊的郡，隸屬揚州刺史部。

4.魯伯的生卒年雖不詳，但大致可推斷生于漢昭帝（公元前86—前74年）中期或者漢宣帝（前73—前49年）早期，卒于漢成帝（前32—前7年）晚期或漢哀帝（前6—前1年）漢平帝（公元1—5年）時期，因為《施讎傳》中所言的“甘露中與《五經(jīng)》諸儒雜論同異于石渠閣”事件[4]，有確鑿的紀年為公元前51年，魯伯為施讎的弟子，年紀當小于其師。

檢索關(guān)于魯伯的其他文獻資料，都為《漢書》的轉(zhuǎn)載流傳，并無新意。翻檢蘇州的地方志書，居然對魯伯任會稽郡守之事失載。因此對魯伯其人，除了據(jù)原有文獻，知其少時求學(xué)經(jīng)歷、及長出仕和授學(xué)情況以外，對其晚年境遇及生命的最終歸宿便失去了歷史的線索。龍游縣東華山漢墓出土的魯伯銅質(zhì)套印，為在歷史時空迷失了2000多年的一位漢代人物找到了彌足珍貴的實物征信。

自宋以來，收藏家們便把他們所藏的古印輯錄成譜。明、清兩代，更有專以漢印為名的印譜，如《漢銅印叢》《漢銅印原》等。但漢印研究專家馬國權(quán)認為：“這些古印，多數(shù)是傳世品，大都不是科學(xué)發(fā)掘所得，不但時代合拍與否令人質(zhì)疑，而且真?zhèn)蔚呐袆e，也不無問題。這對歷史的考證，固然帶來許多障礙;就是從藝術(shù)的角度考慮，如果囫圇吞棗，兩漢不分，魏晉不辨，甚至把南北朝的也劃了進去，就必然形成魚龍混雜，漫無標準。”[5]因此，從這個角度來說，龍游縣博物館通過科學(xué)發(fā)掘所得的漢代“魯伯”印，顯然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價值。

清人戴啟偉著《嘯月樓印賞》，認為：“秦漢印章，傳至于今，不啻鐘王法帖。蓋法帖猶藉工人摩勒，非真手跡。唯印章悉從古人手出，刀法篆法章法俱在，雖破壞刻缺，必洞見其血脈?！倍敳∷冶４娣浅Ｍ暾?，為詮釋漢印藝術(shù)提供了極為精美的范例。究其可貴之處則有：

1.套印形制完美。魯伯銅質(zhì)套印的大印長、寬、高均為1.5厘米，內(nèi)腹中空，一邊開有大缺，大缺的空間正好容納小印，兩者相套，翕然吻合，如若天成，可見工藝高超。馬國權(quán)先生在《漢印概說》中認為，套印在“西漢中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這與我們前面推斷魯伯生活年代基本相同。

2.姓名字表完備。將古印鈐紙可知，大印為“魯伯之印”，小印為“魯尊”（圖7），說明墓主的確切身份是“姓魯、名伯、字尊”。漢代有文化有地位的人物，在姓名之外往往還有雅號字表，《顏氏家訓(xùn)·風(fēng)操》說“古者，名以正體，字以表德”，如《施讎傳》所述魯伯的兩位大弟子“泰山毛莫如字少路、瑯邪邴丹字曼容”。漢代中期開始出現(xiàn)的套印，正好可以用大印面眷署姓名、小印面眷署字表，兩相呼應(yīng)，印信完備。由于班固《漢書》未曾注明魯伯字表，所以后人轉(zhuǎn)述會稽郡守魯伯只知其名而不知其字了，兩千年后重見天日的這套銅印，終于還其本原。

3.治印古法清晰。古代銅印施治有鑄、鑿二法。據(jù)明代篆刻家甘旸《印章集說》：“鑿印以錘鑿成文，亦曰鐫，成之甚速，其文簡易有神，不加修飾，意到筆不到，名曰急就章，軍中急于封拜，故多鑿之，以利于便”，“鑄印有二：曰翻砂，曰撥蠟。翻砂以木為印，覆于砂中，如鑄錢之法;撥蠟以蠟為印，刻文制鈕于上，以焦泥涂之，外加熟泥，留一孔令干，去其蠟，以銅熔化入之，其文法鈕形制俱精妙，辟邪、獅獸等鈕多用撥蠟?！苯窨呆敳子烧掠∥墓艠銣喓?，絕無硬器鑿痕，細審兩章印面凹處深淺勻稱、底跡平整，當知所治為鑄印古法，出神入化。

4.印文章法別致。漢印的字體，有繆篆、鳥蟲書和隸書三種。魯伯印文用繆篆字體。漢印體系源自秦，西漢初期的印章文字，在秦代“摩印篆”的基礎(chǔ)上開始向結(jié)構(gòu)勻稱和線條圓轉(zhuǎn)方向發(fā)展，字體漸成“綢繆屈曲、筆劃飽滿”態(tài)勢，因此漢印開始突破秦印原有“田字格或日子格”窠臼。且看魯伯套印兩章印文，筆劃圓潤飽滿，完全取消框格定制，無論是兩字小印還是四字大印，印面皆渾樸周整，堪稱漢印繆篆字體藝術(shù)成熟的標志。尤為可貴的是，鑄印者考慮到“魯伯之印”四字筆劃繁簡懸殊，竟出其不意地連破兩項常規(guī)：一是因字制宜啟用朱白相間的辦法，將篆體筆劃最簡單的“之”字用“朱文”入印，使“之”字的留白部分與“魯、伯、印”三字“陰文”相得益彰、渾然一體、難分伯仲。二是因字制宜破除字格空間，“魯伯”二字與“之印”二字分居左右兩列，因“魯伯”筆劃明顯較“之印”繁重，鑄印者打破左右均分的基本套路，實行適當?shù)摹坝覕U左縮”，經(jīng)測量，左右兩列的空間占比為4.4︰5.6，使整個印面保持左右輕重均衡、字體筆劃粗細均勻。而且因為“魯”和“伯”兩字筆劃又相當懸殊，鑄印者又打破兩字上下之間的空間均格，大膽地將本來“五五分”空間改成“七三分”，再次使印面達成新的均衡。著名篆刻家鄧散木《篆刻學(xué)》里有“朱白相間印”一節(jié)，謂漢印“大抵筆畫少者，則以朱文間之;其二字筆畫一繁一簡者，則取簡者朱之，繁者白之。朱白之間，各適其宜，不可強合?！盵6]再考察新出土的魯伯套印，我們發(fā)現(xiàn)漢印的藝術(shù)成就在許多方面確實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比如魯伯套印的印文章法，實際上不是“朱文相間”的單獨運用，而是各種空間布局變術(shù)的融匯貫通與綜合運用了。

5.印鈕創(chuàng)設(shè)精妙。漢印鈕式比較豐富，不但有裝飾之美，而且還作為品秩之分，對于歷史斷代有一定的參考價值。魯伯銅質(zhì)套印的鈕式，大小兩印各不相同，大印鑄龜鈕，形象生動;小印鑄橋鈕，比較簡約。有專家認為龜鈕印信的出現(xiàn)源自對龜?shù)某绨?。相傳黃帝族發(fā)源于中原的天黿山，黃帝氏族號稱軒轅氏，“軒轅”即“天黿”之音轉(zhuǎn)。黿即鱉，龜屬?！冻o·河伯》注：“黿，大龜也。”從考古發(fā)掘的資料看，新石器時代的一些文化遺址都曾先后發(fā)現(xiàn)龜崇拜的遺存。安徽凌家灘遺址中就曾出土用于祭祀的玉龜。據(jù)《禮記·禮運》記載：麟體信厚，鳳知治禮，龜兆吉兇，龍能變化。說明古人認為龜具有掌握未來發(fā)展的能力。漢代受這種崇拜的影響，更兼認龜為長壽吉祥之物，將龜鈕納入印信體系中，高至王侯、低及百姓，都喜歡用龜鈕。衛(wèi)宏《漢舊儀》：“丞相列侯將軍金印紫緺綬;中二千石，二千石銀印青緺綬，皆龜鈕?！濒敳恢?xí)な兀接¤T以龜鈕，應(yīng)當是合適的。據(jù)前人考證，漢印“早期龜身平伏，頸部不伸出，后期則作立狀，龜首上昂，背隆起如弓形”出處。魯伯大印龜鈕為龜身平伏，這與我們前面推斷魯伯生活在西漢中晚期的歷史斷代是基本統(tǒng)一的。

魯伯銅質(zhì)套印的鈕式還有一個比較特別之處，就是大印開大缺的背側(cè)，開有一個半圓弧形的小缺，大小與小印的橋鈕相當，因此佩印的綬帶可以從小印印鈕的橋孔直接穿過大印的背面小缺，來了一個“一箭雙雕”的穿戴效果，可以非?？茖W(xué)而安全地佩戴與保存印信。

清代大學(xué)問家龔自珍在《說印》（《定盦文集補編》卷三）中指出：“官印欲其不史，私印欲其史?！币馑际钦f，官印最好是歷史上沒有這一官名，可以補歷史的缺載，這一官印更有價值;私印最好是歷史上有記載姓氏名號的，這一私印更有歷史價值。幾千年來，私印人名在歷史上有記載的一直不多，特別是秦漢魏晉時期，《漢晉印章圖譜》僅有“衛(wèi)青”“賈山”“酈商”“公孫弘”等寥寥數(shù)印，而今在浙江省衢州市龍游縣竟出土班固《漢書》所記載的西漢會稽郡太守魯伯的銅質(zhì)套印，史學(xué)價值、藝術(shù)價值非凡，確實彌足珍貴。

注釋：

[1]沙孟海.印學(xué)史[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1987.48.

[2]衢州市博物館.衢州文物精品.[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16.

[3]衢州市博物館.衢州文博（內(nèi)部刊物）[J].2013，5（9）：44.

[4]石渠閣，閣名，西漢皇室藏書之處，在長安未央宮殿北。施讎，漢代經(jīng)學(xué)家，大約生活于前100年至1年間，在甘露三年（即公元前51年）在石渠閣同諸儒辯論五經(jīng)同異.

[5]西泠印社.印學(xué)論叢[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1988.18.

[6]鄧散木.篆刻學(xué)[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79.40.